九天之顶上刀光剑影,九天之顶下的小镇却是平静祥和。华灯初上,晚市散场,乡人节俭多半早睡,路上就剩一个算命书生举着“铁口直断”的大幡布,招摇过市。

    不怪他大晚上出摊儿兜生意,合着这算命的生得一脸麻痣,脸上的痘疤横平竖直,都连成线儿了!这要是白天瞧着那简直眼晕,晚上出门还能借着夜色楞充脸黑,就不知这乡民都吹灯拔蜡关门熄火,他这是打算给哪个孤魂野鬼卜吉凶算前程。

    “一轮朗月伴星斗,富贵荣华命定九,纵有……哎哎……”

    白甲高人从天上掠过,任凭书生晃着大幡布奋起直追,连个眼角都没飘过来一下。

    “哎呦我的祖宗诶!几天都没开利市,这可怎么好?”

    算命书生捶胸顿足,不过人生嘛,东边不亮西边亮,这边丢了人,那边就有人来找了。

    火红衣衫,腰佩长鞭的妖艳女子,停在了书生面前。

    “算命的,”女子扶着鞭子柄笑道,“这么晚出摊,等谁呢?”

    “当然是等姑娘你,姑娘算命还是测字?问前程还是问姻缘?”

    “哈,真会揽生意,那就算一算你今天的运道如何?”

    书生眨了眨眼:“不用算,遇到姑娘,开张大吉,自然运道不坏。”

    “不坏?是不坏,开门见红,好兆头呢。”

    女子笑着一鞭子就抽了过去,书生脚下一晃,灵巧躲开。

    “姑娘,怎可出手伤人?”

    “怪道如此大胆,原来还有些功夫。”

    嘴上说着夸奖,女子的鞭子却毫不留情,一鞭一鞭将书生的退路尽数封死。算命书生左冲右突脱不得身,不能坐以待毙,倒也提掌反击。

    一时打得热闹。

    猛然女子耳边响起一声低喝:“好狗不挡路!”

    女子一惊,立时回鞭,一泓秋水寒光闪过,剑锋倾雪,万物无声。

    鞭断,人亡。

    算命的看看地上的尸体,又看看眼前持剑的白衣女人,咽了一口唾沫。

    “姑娘算命还是测字?”

    真问得出来!

    “算命多少钱?测字多少钱?”

    还真问了!

    “姑娘尽管问,小生铁口直断,不准不收钱,若是准了,姑娘心情好,看着打赏就是。姑娘要问什么?前程还是姻缘?”

    女人笑得冷诮:“姻缘。”

    这一笑,书生汗都下来了:“红鸾星动!近期好事即成,花开并蒂……”

    “够了。再说前程。”

    女人剑还拿在手里,剑尖儿还滴着血,算命的都快哭了:“姑娘要不测个字?”

    “嗯,”女人哼一声说道,“船,舟船的船。”

    “舟行劳顿,载几人几口,姑娘当是旅居异乡,水能载舟,主利人和,姑娘不妨多交些朋友,和气生财。”

    “呵……”

    “呃,要不姑娘再测一字?”

    “再测一字,海,三点水,海水海。”

    “海,三水围母,上有小人……”

    “犯小人犯水难出入小心是吗?”女人突兀问道,“据传北越有海,万里冰封。”

    “北越有海,广如北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鹏千古,沧浪靖平。”

    “嗯?你这是测字?一通胡言乱语。”

    “是是是,姑娘说得是。”

    “再测最后一字。”

    女人用剑尖在地上画了个“隐”字。

    “这个字……”

    女人剑尖一旋,沙土掩盖,地上的字迹只剩下一个坑。

    “测不出就不用测了,”女人从尸体上割下一块衣襟擦剑,“你这算命的,还有什么别的本事没有?”

    算命书生抓出一把签:“若求前途顺遂,我这里还有几支签,姑娘不如抽一支看看运气?”

    “替我抽一支。”

    算命的乖乖抽了,乖乖看了签文,乖乖翻出解签纸,双手递上。

    女人瞟一眼,收剑入鞘,两根指头夹了那签纸,随手解下腰间锦囊丢过去。

    “打赏你。”

    走的干脆。

    这边算命的收了锦囊,还得帮管杀不管埋的霸王收拾命案现场。

    “不知道哪个派你来的,就近监视,等待机会,作为探子你合格了,只可惜,选错了目标。”

    …………

    九天之顶,玄舸之上,蒙面人选定了突围目标,一声嘶喝,唐刀与剑指短兵相接。略过较弱的双姬和女人们,选择剑之初当做对手,可知来者武格不俗,绝非鬼祟小人。

    绝非鬼祟小人,却藏头露尾,行小人行径,实令人费解。

    剑锋交击,人影错落。

    “说出你的来意。”

    落刀无语,只闻剑声破空。蒙面人膂力过人,一柄轻薄唐刀挥出万钧之势,剑之初无心死搏,剑指化力卸去劲道,只求困敌,谁知蒙面人刀锋一转,踏步抢过空隙,竟是身法极速,瞬间冲出包围。

    “嗯?”

    剑之初回身一指,点在唐刀之上,呛然作响,刀鸣余音,蒙面人已在数丈开外。

    “一剑无咎。”

    破空气劲拦下蒙面人脚步,劲力碰撞,唐刀“噹”一声立现缺口,蒙面人倒退数步,眼前,银甲耀目。

    戢武王以或天戟运使无咎剑法,挡下来人。

    前后夹击,蒙面人倒也无惧,一声沉喝挥刀迎上,银戟唐刀战作一团。双方皆是力沉之人,兵刃撞击不绝,斗速角力,难分轩轾。

    鏖战正酣,戢武王突兀虚晃一招,收戟而退,蒙面人一招得手,立时冲出。

    擦身而过间,戢武王嘴角带笑,轻声唤道:“黑衣剑少。”

    蒙面人闻声瞬时停顿,片刻犹豫之下脚步一错,腰一拧刀一转,竟是反身杀回。

    刀锋近身,戢武王竟无动于衷。

    唐刀停在颈间,剑指落在眉睫。剑之初一招抢上,形成僵持之势。

    双锋较力,唯戢武王言笑晏晏。

    “同归于尽,鱼死网破,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踏上玄舸,战至此时,蒙面人终于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你想要什么?”

    “这是吾该问的问题才对,”戢武王笑着问,“你想要什么?”

    “将你扣押的人质交吾。”

    “你用什么交换?吾有很多很多的问题,很多很多的疑问……”

    戢武王的笑意看在剑之初眼中,竟勾起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那是一种令人分外深恶痛绝的熟悉感,以至于剑之初停了一刻才发觉,这种熟悉感从何而来。

    那是凝渊脸上常常挂着的,带着恶意兴奋和算计兴味,病态一般的笑容。

    “辞心……”

    “怎么?”

    戢武王对此,竟毫无所觉。

    “没,没什么。”

    蒙面人收刀后退,离开了剑之初指力的笼罩范围。

    “吾无义务解答你的疑问,说出条件吧。”

    戢武王说的却不是条件:“为什么会有两个黑衣剑少?若你是真正的黑衣剑少,那吾关着的那个又是什么?如果黑衣剑少未死,那为何妖后现今会执着于复活不曾死去的儿子?现在的这个黑衣剑少,又是谁,为了什么原因而造就?其目的又是什么?妖后是故作不知,还是完全被蒙在鼓里?”

    “你的疑问未免太多。”蒙面人不答反问,“你又怎知吾一定是真正的黑衣剑少?或许一切只是你的妄想,吾从未承认过。”

    “听说黑衣剑少的剑法,师承魔流剑风之痕,若你是风之痕,那根基未免太差,若你是白衣剑少,魔流剑的造诣又未免太高。”

    “剑法人人可学。”

    “魔流剑是人人可以学到你这般程度?”

    “哼。”

    “你可以不用承认,吾也并不需要回答。”

    “随便你如何猜测,将人交吾,事情与你再无关系。”

    “邪尊道的事情本就与吾毫无关系,妖后的儿子,真也好假也罢,死也好活也罢,皆与吾四魌界众人无涉,但挑起这桩事端的本就是妖后,是她妄信人言,杀上玄舸,要取吾碎岛人的性命,去复活她那个不曾死去的黑衣剑少。”

    “所以呢,你待要如何?”

    “所以吾不能把人交你。黑衣剑少会回到邪尊道,但不能是此时,不能这种方式。”

    “什么意思?”

    “你有多在意妖后?”

    “不要试探吾。”

    “吾只陈述事实。与你交手之后便能发觉,魔流剑远不止沉猛狂野这般简单,妖后所极力复活的黑衣剑少,不过只是傀儡,得其形状,未得神髓。”

    蒙面人沉默。

    “能造就这具傀儡,并令妖后深信这就是真正的黑衣剑少,邪尊道一定有擅长复生之术的异能之人,而且,立场存疑。”

    “嗯……”

    “这名造就傀儡的异能之人不死,将这具傀儡还回邪尊道又能改变什么?妖后一样得为这个虚假的人偶寻找补充气机之物,完成复生过程。”

    蒙面人沉吟间,戢武王转身说道:“如今情势,只有吾可助你,偷梁换柱,不落痕迹。”

    蒙面人宛如凝固,戢武王亦不急躁,任其思考。良久,蒙面人再度开口。

    “邪尊道之中,有一人名唤虚灵魔官,擅长死者复活之术,将其单独诱出,让吾杀之,而后,吾要你让妖后相信你已将黑衣剑少复生完全。”

    “可以。吾会让人与妖后交涉,以研究转移树脉灵能复生黑衣剑少为名,妖后必不至生疑。”

    “你想要何报偿?”蒙面人看了一眼剑之初,“需要吾替你追杀你的仇敌吗?”

    “不用。仇要自己亲手报复,方得快意。需要你做的事情,吾此刻尚未想到,这份人情,你不妨暂且欠下。”

    “好,吾便给你一句承诺,来日若你有难,吾可助你一次。”

    “好,吾记下了。”

    “请。”

    “请。”

    蒙面人旋身而走,戢武王立身原地半晌未动,剑之初上前唤道:“辞心?”

    白甲武士应声而倒。

    “辞心!”

    “王!”

    …………

    等玄舸之上恢复平静,已经是快要下半夜的事情了。

    符应女一边数落,一边熟练地给躺在床上的病患敷冷毛巾:“叫你好好休息你当耳旁风,跑,跑,再跑啊!真打算自己铁打的是不是!早说你虚耗过度需要静养,还敢给我硬是靠根基压下内伤!好耍是不?你倒是爬起来耍耍看!”

    戢武王顶着冷毛巾烧得脸颊红彤彤,倒是还挺清醒,还能回嘴:“这不是最近比较忙嘛……”

    “还敢顶嘴!”

    “是,好符应,我错了,你别生气,最重要别再往药里加黄连了……”

    “你!”

    “符应姑娘,这里交我就好,”剑之初适时拯救了水深火热中的病号,“时候不早,符应姑娘还要准备明日的药物,不如抓紧时间先休息才是,后面还要麻烦姑娘呢。”

    真是贴心小棉袄。

    “那就交给你了。”

    符应女乐得交接干脆。开玩笑,她才不当大蜡烛,挡人恋爱被马踢。

    没人挡就顺利得了?才怪!

    “剑之初……”

    “嗯,我在。”

    剑之初摸摸床上人烧得滚烫的脸颊,又掖了掖被子。

    “什么都不要想,先好好休息,我在这里,陪着你。”

    不是说事的时候,还是以后……

    “吾睡不着,”戢武王睁着烧得迷糊的眼睛咬被角,“脑子里面一团乱,好多人,好多事……”

    “嗯,不用想太多。”剑之初柔声劝道,“许多事过去了,便是过去了,你还在,这便已是很好的结果……”

    “剑之初,低头。”

    “嗯……”

    剑客乖乖低头,乖乖给床上的病号偷了个香吻。

    好像乖的有点呆?

    算了,不用在意那些细节。

    “你在生病!”

    “所以考验你意志力的时间到了。怕我传染你?啊,好像晚了,要传染也已经传染了……”

    “别闹,我还要帮你换毛巾……”

    片刻纠缠,造就一只衣衫不整的剑之初,和一只热气蒸腾的病号包,还是刚出笼的。

    “哎呀,好像更热了……”

    自作孽,不可活。

    剑之初把毛巾放进冷水盆里搓了搓,再盖回戢武王的额头。

    “剑之初,”女人偏过头,突然以一种绝对认真地态度说,“我们结婚吧。”

    剑客愣住了。

    “呃,可能还要等一段时间,玄舸要先找地方停靠,姑娘们也要安顿下来,我得造个堡垒,让碎岛势力在苦境有个依托……可能会等很久,不过我想先和你说,我想……我想安定下来,人的一生真的很短,转眼间……转眼间……”

    转眼间,云烟罢去,转眼间,白云苍狗,转眼间,生死轮回。

    半点不由人。

    有什么是永恒不变的呢?时间就像流逝的沙,抓都抓不住,英明神武,霸业王图,枭雄恶鬼,总有一天都会消失,手中的一切都会消失……

    我能抓住什么?我想抓住什么?

    “辞心,”剑客叹道,“这句话,该由我来说。”

    “咦?”

    “今天若不是出了这许多事,原本,吾便是打算问你愿不愿意嫁给吾。”

    哎呀好像烧得更厉害了怎么办?

    “我知道,我孑然一身,许多地方我亦不及你,但我想与你一同,你背负的重荷,请分担给我,请让我替你周全,不要一个人,不要再一个人硬撑,可好?”

    “不管未来如何,我们一起面对,可好?”

    沉默,很久很久。

    两颗头靠在一起,呼吸相闻,额头中间还可笑的夹着一条湿毛巾。

    “嗯。”

    这一夜,同榻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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