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松岩,山风清露。
戢武王一身白甲,手提或天戟,全副武装军容齐整地出现在了万能管家屈世途的面前。
武王陛下十分礼貌地开口:“请问一下,素还真在吗?”
屈世途后退一步:“在,在,里边请。”话没落地就转身窜了出去,然后被眼疾手快的某只一把抓住了后领。
“这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屈世途屈先生了,久仰先生高才,今日得见,幸何如之,正要与先生好生一叙,先生千万莫要推辞才是啊。”
“不敢不敢,戢武王远道而来必有要事,素还真就在里边,我这样的闲杂人等当然应该早早回避,呵呵,回避……”
“屈先生过谦,久闻先生谋略过人,机关之术更是当世无双,区区不才,于此道颇有兴趣,苦于难得高人指点,今日遇到先生真乃天意,万万不可错过。素还真不也是先生好友?来来来,咱们三人联话亦是美事一桩。”
“呵呵,美事,美事,那我先去泡茶……”
“不忙,不忙。”
戢武王一路拽着人登堂入室,里边素贤人早已等候多时。
明人不说暗话,对聪明人,戢武王自认没有聪明的脑袋,所以从来不迂回。
“素还真。”
“戢武王。”
“我是来攀交情的。”
“戢武王果然直接。”
“好说,吾早慕素贤人大名,之前又受素贤人琴音相助,岂料因无衣师尹从中做梗,一直缘悭一面,不及言谢,今日总算得见真身。”
“嗯?琴音相助?”
“吾形貌有变,素贤人竟不记得了么?”戢武王一笑,“亦难怪素贤人不识,素贤人可还记得即鹿?”
即鹿,好久远的名字,嗯,剑之初的母亲,雅狄王的情人,无衣师尹的妹妹……等等,琴音?
慈光之塔的竹林,竹林里哀伤而混乱的魂魄,一曲琴声,少女崩溃似的挣扎。
只剩灵体,连面目都不自知的少女最后说:“吾名即鹿。”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也是第一次看到淡雅自如的无衣师尹几乎失态。
仔细看来,倒真有几分相似。
“原来,竟是姑娘么?”
“吾受人暗算,九死一生,狼狈之际得闻素贤人琴音,真如天籁。”
“过奖了。吾之后还忧心姑娘魂体是否归位,现在看来是不用担心了。”
“哈,虽已无事,吾当真伤了好些时日,让咒世主白捡去不少便宜,不过倒也亏得如此,才让吾有机会与素贤人合作,还上人情。”
“合作?”素还真略一思索,客气躬身,“素某先谢过戢武王未与佛狱合兵。”
“哦,只是如此吗?那封雅狄王遗书烧得正当时啊,黑伢君。”
“得戢武王称赞,幸何如之。”
“哈哈……”
副本眼神儿队顺利会师,相视而笑,一团和气。
于是屈世途终于找到了机会溜出去“泡茶”。
默契了不知多少年的两人用眼神传递着“好友啊,你这就走了吗?”和“若有什么事,你一定要先知会我一声啊……知会我先溜!”
损友无误。
“素还真,吾是洪水猛兽么?”戢武王把这些小互动看在眼里,“吾就算再好武,也不会随意动手相杀,这般戒备,素贤人难道心虚?”
“唉,不瞒戢武王,劣者确实心有疑虑。”素还真叹息开口,“日前,劣者与无衣师尹结拜为异姓兄弟,想必戢武王业已知悉,四魌界的恩怨过往,劣者虽不便置喙,但若能消弥仇恨……”
“既知不便置喙,素贤人还是不要再提此事。”
“啊……”
“吾与无衣师尹之间的仇恨,已是不死不休。这般小人,阴谋暗害吾父,挑动碎岛内乱,为一己名利不惜毒杀亲妹,吾决计不能放过。”
“唉,冤冤相报,何时了局?师尹昨日之非,难道非用性命报偿,如今正值多事之秋,留师尹有用之身,为天下正道,岂不更有价值,死者已矣,生者……”
“谁会为了价值去复仇?确实死者已矣,啊哈,就算即鹿在天有灵,只怕也不会让吾对她的兄长加以报复,那可是她最亲的兄长啊……但就是明白这一点,吾才格外无法忍受。”
“素还真,吾决意要杀师尹,甚至不是为了死者。吾要杀他,因吾不能容忍,我无法忍受他活在这个世上!”
不共戴天。
仇恨无法带来什么,复仇对生者死者皆无益处,这个道理人人都懂,但是有一种伤口,刻印在人的心上,只要造成它的原因还继续存在着,就永远都无法愈合。
戢武王的心上就有这样一个伤口,只要无衣师尹不消失,那伤口就会不停的裂开,溃烂,发酵,始终无法愈合。
不知道剑之初能不能稍稍治愈她一些呢?素贤人这样想着,不再劝了。
劝什么都已无用。
似是觉得气氛过于沉重,戢武王试着笑了笑。
“纵然吾此刻说放过他,他也是不敢信的。素还真,你劝我放下仇恨,又安知你那义弟不是无时无刻谋划着怎样置吾于死地?哈哈,以他一贯的表现,就算他现在向吾跪地求饶,吾也一样不敢相信,定以为他布置好了陷阱,诱吾上套。”
“已成定局之事,思之无益。朋友各交各的,吾不至为师尹之事迁怒素贤人。素还真,吾是真心仰慕于你,你为苦境所做的一切,吾虽不能完全认同你的理念,却着实佩服,吾由衷不愿与你为敌。”
“戢武王过誉,劣者愧不敢当。戢武王为碎岛所做何尝不是如此?不愿为敌这点,劣者亦是同样。”
“吾不似你,没有你这般容忍谦恭,碎岛臣民叛吾,吾离乡去国固然狼狈,离开之前却也了断恩仇,四魌界只怕已经天翻地覆……哈,也已经与吾无关了。”
“了断……唉……不知戢武王今后如何打算?”
“吾带领一干女流落入苦境,说好听是开疆拓土,说难听便是流离失所。四魌界是回不去了,自然得在苦境找地方栖身,安身立命才是。”
“嗯,苦境地脉广大,不乏灵秀之地,想来安顿不难,若有需要帮助之处,劣者愿尽绵帛。”
“那就太好了,不怕素贤人笑话,吾正有事请你帮忙。”
“戢武王请讲。”
“吾境玄舸殊异,然苦境之云海不似四魌界那般浮力,无法停泊玄舸,久之难免耗损,玄舸有无法使用之虑,素贤人熟悉苦境地貌,不知可有什么建议?”
“嗯,苦境云层确实不比碎岛云海,空中停泊实有困难,不知玄舸可适合停泊水中?戢武王不妨向海面处想。”
“玄舸所造并非适应海中航行,恐怕难以适应海水腐蚀。”
“嗯……啊,有了,北越天海常年冰封,冰面坚实,水质亦清,料不至腐蚀船体,戢武王或可往一试。”
“北越天海?好,吾记下了,多谢素贤人。哦,对了,另有一事……”戢武王面露难色,“却是得请屈先生帮忙的。”
屈世途去“泡茶”去了,还没回来呢。估计等戢武王走远了,才能看到他“上茶”。
“戢武王有何难处不妨明言,若非关紧要,劣者代劳亦可。”
“怎好劳动素贤人,是吾手下那一群女人,别人不知,只当吾带出一群战士,其实……”
“明人不说暗话,吾离开时四魌界已近半毁,遍地战火,真正骁勇善战之兵早已各为其主厮杀殆尽,无数人枉死战乱之中。这一群先吾出逃的女人,不过是些鼓起勇气拿起兵刃勉力保护自己的渔女村妇,莫说战斗,勉强能维持着不曾崩溃,已属难能可贵。她们冒险进入苦境,背井离乡,只想求一份安定的日子,但是素还真,你吾都清楚,苦境,并不安定。”
“多事之秋,江湖纷乱,劣者亦感心痛,苦境虽历经祸乱,然总有和平之地,戢武王亦非好战之辈,定能令他们安心生活。”
“话虽如此,岂不闻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吾不犯人,却偏生有人犯吾,日前邪尊道大肆杀上九天之顶,险些害吾那些姑娘们死于非命。吾护得一时,难护一世,她们无能自保,吾终归不能放心,是以厚颜相求,素闻屈先生精擅机关之术,不知可否为玄舸添设一些可做自保之用的机关?”
“这……”
“吾亦知此求为难,素贤人若不便开口,尽让吾直求屈先生便好,应与不应,但凭屈先生自己做主,吾总不好强求。”戢武王说着说着便叹口气,“说来吾境玄舸,也算工艺特殊,倒是颇堪与先生研究一番,可惜吾早年忙于国政争战,无暇钻研此道,这会儿真是书到用时方恨少,哈哈……”
素还真沉吟片刻,转眼笑道:“诶,想来此等研究机会,屈世途好友定然不肯错过,既是戢武王所请,吾替好友应下便是。”
“哎呀,如此吾替吾那群柔弱女子们先行谢过了。”
“戢武王客气。嗯,其实,劣者亦有事相求……”
“素贤人开口,自然一切好讲……”
一个哈哈两个笑,交易不过你情我愿,假作真时真亦假,真亦假,假的又为何不能当真?人情往来,有往来,才有人情。
在这次愉快的会面结束的时候,戢武王愉快地拎回去一只不那么愉快的屈先生。
屈世途:“素还真,你又……”
素还真:“好友,保重啊。”
戢武王默默评价:嗯,不愧是素还真,这卖队友顺手的,蜜糖团子芝麻馅,跟无衣师尹真不是一个等级啊,实乃吾辈楷模!
…………
九天之顶,剑之初回来的时候,正碰上不速之客。
“刀令妖云催九黯,后仪天下立千秋。”
乌云轿气势汹汹,率众而来。
“妖后?”
剑之初疑问间,已是劲风扑面。
“交还黑衣剑少,否则今日血洗玄舸!”
“嗯?”剑之初接下暗劲,“妖后是否有所误会,妖后之子不在阴司鬼池,怎会在此?”
“哼!戢武王做的好事,你竟不知么?”
“嗯?”
面对剑之初,强硬而来的妖后似乎尚存三分客气:“虽是吾方小子们少年气盛在先,然以大欺小,碎岛之王未免略逊格调。吾子黑衣吾必讨回,剑之初,若不想与邪尊道从此成仇,如何行事,该知慎重!”
“嗯……”剑之初片刻沉吟,倒也猜出大概,“妖后不必语出恫嚇,既然黑衣剑少不曾命陨当场,可知并无性命之忧。剑之初一生不好争战,亦不畏争战,慎重与否,不劳妖后费心。”
“剑之初!”妖后似欲发作,却突然软下声调,“吾只有这一个孩儿……”
其情可悯,剑之初一叹,正要开口。
“衣青衫,持玉杖,一身不贩古时丹。”
清越诗号,竹杖青衫,玉人明明人淡如菊,却出现得气势凛然。
“兆天云,现符应,当世医国敢自矜。”
“符应姑娘。”
符应女向剑之初颔首一礼,复对妖后说道:“妖后请回。”
“嗯?”妖后冷笑一声问道,“这九天之顶,到底何人做主?”
符应女不慌不忙:“若言做主,剑之初与吾王皆属客居,此地主人当是小飞天玉倾欢姑娘,不过吾等做客失德,惹下麻烦,倒不该厚颜连累主人。”
“哈,既有此自知之明,还敢插言,戢武王帐下真多能人。”
“不敢当妖后赞谬,”符应女客气一揖,“贵方潜入玄舸,吾等不敌,自是学艺不精,该遭横死。吾主戢武王虽恨吾等无能,然念在姐妹们侍奉尚勤,略做回护,让妖后误解,实在是吾等姐妹的罪过,符应女在此向妖后致歉,还请妖后大人大量,莫要计较才是。”
乍听此言,邪尊道之主近乎气结,但妖后到底是妖后,纵使气结,亦有稳重。
“伸手不打笑面人,你既替戢武王认下不是,吾亦不便咄咄逼人,将黑衣交吾,过往恩怨,自然一笔勾销。”
“嗯,”符应女抬头笑道,“妖后此言,差矣。”
“吾道歉,是吾姐妹学艺不精,侮没吾王英名,妖后竟恬颜受之,妄言吾王怕事,面皮之厚,当真不同凡响。”
“你!”
“妖后不用忧心,吾王素来爱才,交手之际见黑衣剑少青年俊杰,剑术颇可圈点,留之做客玄舸,以贵宾之礼相待。待邪尊道与碎岛一脉日渐亲密,有往有来,自然有送还之日。”
“呵……哈哈哈……”妖后纵声而笑,“妖后此生之中,尚无人敢以吾子暗踪威胁于吾……”
语声饱含怨毒,令人不寒而栗。
“妖后过奖了,”符应女竟还能从容答腔,“符应不过小卒,取吾性命易如反掌,怎敢威胁妖后?”
“大胆之人,何必过谦?剑之初,你有何说法?”
剑之初尚未开口,符应女竟又接言。
“妖后若强要人,难免伤损,吾王日后有暇,少不得拜候阴司鬼池,妖后何苦心急?”
“吾今日方知,世间阴盛阳衰之事,所在多有。哈,剑之初,吾以前只听得别人笑吾这丧夫之人牝鸡司晨,哈哈……”
“妖后,世俗之言,不足挂怀。”
“不愧为一代剑术宗师,你这份修心涵养,实令人钦佩,只可惜……”
可惜什么,妖后却不再言。
妖后不再言,剑之初竟也不问。
碰个锯嘴葫芦,妖后亦感难为。
“罢了,吾今日便卖你剑之初颜面,暂且作罢。至于戢武王所提,无衣师尹于吾邪尊道有恩,于情于理,吾不能取他首级交换黑衣。好生照顾吾儿,吾在阴司鬼池,恭候戢武王大驾。”
来时烟尘滚滚,去时滚滚烟尘。
直到烟尘散尽,符应女才长出一口大气,竹杖早给她握得滑溜溜,都是手心出的冷汗。
“还以为会死,真是吓死我……”
“符应姑娘,这样的事情吾应付便好。”
面对软言宽慰的剑之初,符应女只能干笑。
你应付是好啊,你老人家金口一开,恻隐之心泛滥,真把黑衣剑少就这么还回去,王不得气死啊?想她纵横四魌界,几时软下脾气认过吃亏?那就是个石头也要榨出三两油来,白放人质,做梦啊!
阴盛阳衰,牝鸡司晨,妖后其实没有骂错。不过碎岛的女人们进入苦境,跟随的本就是戢武王,本就不是剑之初。
不吃亏的王上和老好人的剑之初,可以想象,这未来,还有得磨。
符应女叹口气,深深觉得,任重,道远。
“符应姑娘,”剑之初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得开口道,“辞心……她……”
“不……算了……”
妖后说:“无衣师尹于吾邪尊道有恩,于情于理,吾不能取他首级交换黑衣。”
妖后本意不过挑拨而已。
无衣师尹的首级……
辞心……
终究,剑之初还是什么也没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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