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扫禅山门,便是勾陈山径。悠长山路,幻象纷沓,过往种种,历历在目。
叩山之人冷眼窥之,如观众生。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众生即我,我即众生。
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阿弥陀佛。”
山径尽头,佛陀静候。佛号清越,女子踏过最后一级石阶,恍然大梦初醒。
佛首帝如来合掌赞曰:“施主心性之坚,非常人可及。”
“哈,”女子轻启朱唇,笑声却是冷厉,“幻象种种,难为和尚竟对吾调查得如此详细。”
“施主误会了,勾陈幻象乃为修者炼心所设,其中种种,皆是施主内心投影,吾虽可通过施主的反应揣测,却不能窥视。”
“这么说,吾之所见,大师不知咯?”
“不知,”帝如来低眉颔首,“且施主心性坚韧,始终不动声色,亦令贫僧无从揣测。若非施主最后那一步落足迟疑,贫僧犹不能肯定,施主已见到了幻境。”
“嗯?呵,吾姑且信之。大师想不想知道吾看到了什么?”
“施主看见的,当是平生最为挂心之事。”
“若真是这样,那吾挂心之事也未免太多了。”
“施主这样认为吗?若非心中无法放下,幻象何存?”
“放下?爱与恨,恩与仇,生与死,嘻笑怒骂,欢乐悲泣,林林总总,漫长岁月中之,时光如刀,一刀一刀雕削,方成就今日之我。大师,你告诉吾,这过往,要如何放下?”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
“大师身在空门,断尘了业,四大皆空,是故,吾有一问。”
“施主请问。”
“大师的过去种种,已昨日死了吗?”
帝如来合掌不语。
“昨日种种昨日死,今日种种今日生,可是人还未死,心还未死,爱怨情仇犹还未死,今日生,不过是昨日延续,如同明日生,亦自今日延续。因果轮回,岂非如此?岂出如此?”
“施主有慧根。”帝如来答言,“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女子轻笑,眉宇间不经意中自有一股狂气:“人世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无涯苦海。然而吾早已习惯苦海沉沦,独生独死,独往独来。”
帝如来微叹:“人在世间,爱欲之中,独生独死,独去独来,当行至趣,苦乐之地,身自当之,无有代者。”
“善恶变化,追逐所生,道路不同,会见无期。”女子微微摇头,“吾只是偶尔读一读经罢了。”
“今日一会,足见施主与佛有缘,一念愚即般若绝,一念智即般若生。”
女子笑而不语,忽又问道:“不知大师是否也曾走过这山径?”
“走过。”
“吾好奇了,大师所见幻象为何?”
“无。”
“无?”
“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不动,心不变,万物不变。”
“大师一路行来,心,一直未变?”
“施主想问什么?”
“日前,踞虎岭一日之间夷为平地,据闻,末世圣传之主与此地佛首,有血海深仇?”
“阿弥陀佛,施主为此而来吗?”
“不是。吾随口一问,大师不用在意。吾初到苦境,尚未好好领略美景,有劳大师为我引路。”
“哈。施主,请。”
“大师,请。”
“请教大师法号?”
“帝如来。”
“原来是佛首亲迎,失敬失敬。”
“不敢。不知施主……”
“小女子槐生淇奥。”
“嗯……”
“初入苦境,无名小卒,佛首想必不曾听闻。”
“敢问施主仙乡何处?”
“浪迹天涯之人,此心安处,便是吾乡。”
“哈,施主洒脱。”
“佛首谬赞。”
…………
雪漪谷。曙光映射着晶雪,遍谷白花,飘摇绽落,流袖之间,漫天飞舞,绮景,如梦似幻。
“此景确实适居於吾。”
殢无伤轻拢飘舞白花,低低自语。
登道岸重塑天道明火,借用浮廊巘,那人便安排此处相代,妥帖小心又自说自话,一如他向来的风格,恰到好处得令人无法拒绝。
绒花随风飘荡,冷不防被握进掌中,狠狠攥出了汁液。红色的汁液,和着那一点点花汁一起,还有指甲刺破掌心流出的血。
此景确实适居于吾,但吾讨厌这里!吾决定要讨厌这里!
倏然!
毂毂轮声,带出两条身影,三方一照眼,一者冷眉凝杀,一者沉雄待发,一者泰然不动。
轮椅上端坐着模样温厚的文士,客气告罪:“在下忘世麒麟忌霞殇,敢问是否搅扰了阁下赏花雅兴?”
“吾非为赏花而来,其雅亦非一时之兴,你们搅扰到的,是此地之宁静!”
“抱歉,在下无此意。孤竹,咱们先离开吧,改日再来。”
出口咄咄,意态不善,难得来者竟无半分火气。他口中称作‘孤竹’的,应是那名推着轮椅的男子,身后背着一根奇特竹杖,看来该是他的兵器。
来人越是好脾气,殢无伤的心情就越坏。
“此地是吾择居之处,不容外人打扰!”
执剑拦人,竹杖武者顿生戒备,轮椅上的文士倒仍谈笑自若:“尚未请问兄台名号?”
“永岁飘零殢无伤。”
“喔?永岁飘零……孤孑一身,时竟永岁,难怪阁下一身,尽露孤高不群之意。”
“来此何事?”
“在下到此,原意找寻此地雪茸花元株之根,刨它一截,医吾一身残疾。”
“吾不许。”
“敢问何由?”
“吾认定之地,不容他人破坏,你们想挑战吾之规矩吗?”
“好霸道的规矩!”背竹武者伸手握住竹杖一端,“挑战了又如何?”
“慢!慢!”忌霞殇止住同伴,“如此相争,只怕两败俱伤,何不寻得一折中之法,能不伤咱们和气?”
殢无伤走近,剑霜飘降,目光灼灼。
“你之目光,坚而不锐,柔中有韧,虽言辞客气,但其心已抱定此行目的必成。在你眼中,吾只是你此行须克服之难关,其个人意义尚未成形,是吗?”
“意义的呈现,在于着眼角度,眼前的你只让吾看见一堵无形高墙。”
“哈,巧言之人。”眸光偏扫,“嗯?你竟也佩剑?此剑何名?”
“不过凡铁,君子之传。”
“凡铁……”
清光隐隐,岂称凡铁。
“殢无伤有论剑之兴,可否赏光?”
竹杖武者怒道:“你这人真是蛮不讲理!”
“诶,孤竹,”轮椅中的文人始终淡笑宽颜,“相遇即是有缘,蒙阁下看得起,那忌霞殇便叨扰了。”
…………
云鼓雷峰,宝刹庄严,开宗明卷,渡法释经。
梵钟声声,蓦然远客。
“这是……”
“开宗明卷。”
“嗯?哈,该不是佛首的道场?”
“正是。”
“陷吾于此,佛首何意?”
“此地,只有你吾二人,施主想问什么,都不必顾忌。”
“大师想做什么,亦不必顾忌是吗?”
“阿弥陀佛,帝如来此刻还是云鼓雷峰佛首,有责保上下僧众安危。”
“此刻?那以后呢?”
“缘来则聚,缘去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哈,”女子摇头笑道,“吾对云鼓雷峰上下僧众并无兴趣,对苦境苍生亦然。吾曾闻人生在世如处荆棘,不动不伤,吾不愿伤身痛骨,本欲身心淡泊,奈何人不染风尘,风尘自染人。”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所以,吾只是偶尔读一读经。”女子语调淡然,出口之言却杀气满溢,“吾非无物,谁让吾痛,吾必百倍报之!”
“施主,杀气太重,有伤天和。”
“吾心有迷惑,故临时起意,来此请问大师,”女子正色问道,“大师眼中,因果何由?”
“要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要知后世果,今生做者是。”
“大师眼中,罪业何由?”
“种如是因,收如是果,一切唯心造。”
“然人有善恶,行善有功德,行恶有罪业,佛者眼中,善恶为何?”
“人无善恶,善恶存乎尔心。”
“那以行善护世之心,行杀戮恶业之实,为何?”
“阿弥陀佛,”佛者合十叹曰,“此为施主写照吗?”
女子坦然承认:“是。”
如来似有踌躇:“曾有佛者言,‘杀生为护生,斩业非斩人。’”
“嗯?大师所说的,可是三教顶峰之佛剑分说?”
“是。”
“杀生斩业,为护苍生,渡罪天下,地狱唯吾,小女子钦佩。然吾无此胸怀。”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佛剑分说之做法,吾并不能完全认同。”
“而吾也不似其志。大师,吾是人,凡人,食肉饮酒,五毒俱全。吾,不修佛。”
“一念善则佛陀起,施主不修佛,却又在烦恼什么?”
“诚如大师所言,人无善恶,善恶存心所分。吾所杀者,是罪者亦是无辜;吾所护者,是罪者亦是无辜;吾是罪者,亦是无辜。那么,吾有罪,还是无辜?”
“施主心中,不是已有论断?”
“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吾当局者迷。佛首修为高深,故小女子冒昧一问,佛首当年之事,现今想来,自觉有罪还是无辜?”
一语问出,帝如来沉吟偌久,最终只低宣佛号:“……阿弥陀佛。”
女子叹道:“大师除了念佛之外,还有别的指引吗?”
“五浊恶世,既造业,自得果,善为业,恶为业,杀生是业,渡罪亦业。因果,轮回。”
“因果轮回……”女子突兀大笑,“哈哈,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大师是要吾等着看是恶报还是福报么,哈哈……”
笑声中,如来低首合十:“既为轮回,因果前定,终须面对。”
“确实终须面对。”女子擦了擦笑出的眼泪,释然道,“小女子多谢大师,大师让吾明白了一件事。”
“施主明白了什么?”
“佛渡不了苍生,苍生须得自渡。”
“众生自有佛性,修佛,亦是自渡。”
“大师你,渡不了吾。”女子复又调笑道,“大师自己也未得渡不是吗?修行这么久,大师的因果一样找上门来。”
帝如来瞌目轻念:“吾观南阎浮提众生,举止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是大菩萨,于百千劫,头头救拔如是众生,早令解脱。”
“然诸众生,获脱罪报,未久之间,又堕恶道。”
“是以,”再睁眼,如来心意已坚,“吾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看来大师亦有所得。”女子竟也双手合十,顶礼而拜,“小女子拜别大师,愿大师早证佛果。”
“阿弥陀佛。”
…………
雪漪谷,浮廊围井。
“说说你所佩之剑吧,吾看得出那里面有故事。”
“不瞒兄台,这是一对佩剑,名曰并锋双器。”
“剑如其名,确实顶峰之作。”
“这口白玉之剑,名君子之传,是吾随身自许之剑,另一口丹珀所成,取名九五之封,是吾由心自戒之剑。”
“此剑号名,似别有深意?”
“君子如风,风行草偃,万民伏诸,能降人而不杀人。帝王如火,火起物摧,苍生忌惮,能杀人而不能降人。”
“所以你由衷自许,能如风而不用火,降人而不杀人?”
“是。”
“但你还是动用了九五之封。”
“是,所以君子路上,吾仍有不足。”
“君子不杀人吗?”
“杀。”忌霞殇沉声答道,“在君子不得不为之际,在祸害不得不除之秋,杀之与泪,除之以心,痛心悲悯所极。”
“痛心悲悯所极……”
“兄台?”
“无事,”殢无伤片刻走神,随即复问道,“世人只怕火之无情,何畏风之无形?”
“所以君子更显珍贵,因为风徐然如拥,安人而不觉,又可风至绝处,暴然如飙,动物而惊心。”
“哈,好个安人而不觉,动物而惊心。”
曾有人形容过那人,如风。远交,犹清风拂身,近了,就是风暴。
“吾对你的剑法好奇了。”殢无伤不觉勾唇,“但吾更好奇的,是让你动用九五之封,不值悲悯之人。”
“不足为外人道。”
“但你左胸之前的异物,该是与他有关,也是你到此寻药之原。吾虽非医,但吾看得出此物如爪,紧揪你左胸诸骨,不但锁住你元功数成,更让你不良以行。”
“兄台好眼力,忌霞殇不敢相瞒。”
殢无伤难得多话:“吾不许你刨花根疗伤,乃因雪茸花花性疏冷,生必孤株,眼前花瀚,实乃出自一株,受百年光阴滋养而成,一旦元株被截,整个花谷亦将陪葬。”
“这……”忌霞殇一瞬面露为难之色,随即复又释然,“如此听来,惜花之情,人皆有之,忌霞殇实不能为一己之便,造美景之大孽。”
背竹武者闻言忧虑:“可是恩公……”
“吾已负伤残疾多年,不差这段岁月,如上苍偏为吾设此难关,吾甘愿如此选择。孤竹,咱们离开吧。”
殢无伤奇道:“你当真不强求?”
“如果要伤害他人,才能成就自己,忌霞殇宁可维持原状。”
这样的人……
殢无伤盯着文士的眼睛看了半晌,叹道:“难得,你竟是认真的!”
人如其剑,剑如其人。
“叨扰阁下,甚为抱歉,就此告辞。”忌霞殇吩咐同伴,“咱们走吧。”
“慢着。”
几次三番,孤竹已是火冒三丈:“你又要做什么?”
剑客不理挑衅,语调悠然:“如果吾能以剑御医,为你断患,你可愿一试?”
“这怎可以?若是你一时失手甚或有心……恩公万万不可!”
“孤竹。”忌霞殇凝视剑客,片刻后温言笑道,“吾相信兄台,吾愿一试。”
…………
云鼓雷峰外,女子密林缓行,忽而周遭景物剧变,幻境突生。
“百年敲一瓦,梦中筑魇城。”
奇特的幻象之子,一身叛逆黑衣,噙着一抹讽笑,倏然现身。
“将你的梦魇卖给吾,吾能实现你一个愿望,”闍魇那迦一语道破女子真身,“戢,武,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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