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竹坞。风过竹坞,雪落江湖。
天不孤收回搭脉的手,接着淡定地做起了针线。
"大夫……?"
"多休息,少费神,调养。"
"然后……?"
"出门左转,南行十里,钱家集有位君姓稳婆。"
"……稳……婆?"
"嗯,稳婆。技术很好,远近有名。"
"大夫啊,吾无家可归,大夫不能收留吾吗?"
"吾乃医邪。"
"所以……"
天不孤嘴角噙笑,眼神锃亮:"若你想在此将胎儿剖出,天不孤当仁不让,定令你如愿。"
女子很认真地看了看医邪手里倍儿粗的针线,咽了口唾沫:"我……我还是先试试顺产吧……"
剖腹产大夫技术不可靠,胆子却忒大肿么破!
刚刚还精神亢奋的医邪听了女子颇弱气的拒绝,瞬间再度颓废慵懒。
"如此便罢了,数十架玄舸尚悬于九天之顶静候碎岛之王,尊驾还是莫要耽搁路途的好。"
"九天之顶?为什么是九天之顶?"
"大概是因为,薄情馆荒废后,剑之初一直居住在九天之顶。"
"……呵呵……"(这种满肚子槽吐不出来的感觉……)
"据闻日前踞虎岭枭雄之会……"
"等等,踞虎岭又是啥米碗糕?"
"末世圣传天君号天穹邀请各方势力之主,于踞虎岭共论天下大势。"
江湖水多领导会多,boss都喜欢开会就对了。
"等等,大夫提起,难道说碎岛一方也有人出席?"
"听闻碎岛一方,由剑之初与会。"
女子呆楞半天,最终只挤出俩字:"哇靠!"
几个意思?信息量略大啊……
"哦,对了,尚未恭喜姑娘,嗯?或者吾该改口称呼,剑夫人?"
剑夫人什么的怎么听怎么丧失好吧!
"还没办酒,夫人免了,大夫有心,少不得请大夫一杯喜酒。"
"哈!好意心领,敬谢不敏。"
"客气客气。"
"不客气。不用。"天不孤扬袖开门,"再见。"
女子摸摸鼻子:"大夫啊,我近乡情怯……"
"好走,不送。"
…………
天魇魔城。登道岸的纯阳道士正忙着重塑天道明火,顾不上劝阻擅闯魔城查探的正道中人。剑之初一路长驱直入,直到被魔城管家弥思陀彬彬有礼地拦下来。
"慕容情伤势即将复原,此时强行带他离开,有害无益。剑之初,你既是他之好友,当为他着想。"
"魔城对薄情馆主,真是一心帮助吗?"
"城主救了慕容情,这是事实。吾不否认,魔城有魔城的利益考量,只不过人在江湖,纠葛难免,慕容情的人生,当由他自己决定。"
"哈,好一句人在江湖,纠葛难免。慕容情的人生由他自己决定,吾可以不干涉。只是,如果魔城心有不轨,剑之初既入江湖,便不惧纠葛。"
"剑之初,吾主并无恶意,这般表现敌意,未免不智。"
"剑之初有自己的处世之道。"
"哈。"
"吾要见慕容情。"
"他尚在冥池之内疗伤。"
"不亲眼一见,吾无法放心。"
"嗯?"弥思陀侧耳倾听,片刻后道,"既如此,请随我来吧。"
…………
九天之顶上,鸦魂总算从反噬的蛾空邪火中保住了性命。
"嗯?鸦魂壮士,你已可以下床了么?咦?你伤势未复,这是准备要去哪里?"
"吾已无事,多谢符应姑娘连日来的照顾。"
"壮士客气了,符应所做不过医者当为,倒是壮士你当真无碍了吗?功体反噬,加之邪火之破坏特性,对人体经脉损伤极大,吾虽竭尽所能,可惜终究……"
"尚有命在,行动自如,已是全赖姑娘妙手施救,鸦魂衷心感激。"
"壮士最该感激的,应是剑之初。若非他强行压下反噬之力,又不惜元功替你导引邪火出体,吾再有妙手,也不及施救。"
"……唉……"
"吾观壮士愁容难解,可愿说来一听?符应虽一届女流,亦算见过不少人事,或可排解一二。纵不能解忧,也好过闷在心里,自己煎熬。"
"哈,些许心事,不过吾自己无能所致,何足多言……"
符应女闻言竟似也勾起了心事,一时不再多问。
"大恩不言谢,若来日有用我之处……"话未说完,反应过来自己已是武功尽废,鸦魂不由自嘲苦笑,后半句就没了声息。
邪火霸道,丹田经脉经之烧灼几近废去,尚未瘫痪残废已属侥幸,想恢复原来的武功,不啻痴人说梦。何况……原来的武功,哈,他原来又有多强的武功?可够魔王子一招之敌?可护住了他的血亲兄弟?
报仇无望,报恩无力,自己现在这般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自己这一生兜兜转转,可曾做成了什么事情?矢志复国,辅佐雄王,到头来军督篡权,复国成功的同时,残宗烟消云散;离开集境,本以为能在苦境另闯一番天地,他的兄弟求影十锋惨死佛狱,他竟然最后一个才知道;世事多变无常,迷茫偌久,终遇末世圣传救民于水火,却意外发现神圣的面目下,隐藏的仍是野心本质。
一事无成。他的人生,只剩下愚蠢的坚持,不甘的残念,根本就是一个笑话!
"有缘再聚,后会有期。"
"壮士何不等身体好些再走?调理不当极易留下病根,吾身为医者,实不能容许这样的事情。"
"吾已留得太久了。告辞。"
"唉……"
鸦魂走路尚嫌不稳,竟是去意已决,符应女挽留不住,只得无奈一叹。终究吾也是无能的,若不然,王怎会……怎会……
"符应女。"
祭天双姬中的妹妹发议一溜烟冲上来,虽极力掩饰,仍是带着一丝慌乱。
还能有什么事让这两姐妹慌乱?
发议凑到近前,压低了声音:"血暗沉渊,五界路的通道,突然关闭了!"
"姐姐还在那里蹲守,遣吾报讯,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怎么办?
"让当生回来吧。王若已入苦境,却未与我们联络,她纵然蹲守也守她不到。若王尚未入苦境……她就更守不到了。回来吧。"
我们回不去了,早就回不去了,但是现在,王不在。
王不在,我们竟没了主心骨!
我们该怎么办?
…………
我该怎么办?
十字路口,一身江湖装扮的前碎岛圣王抬头望天,仰起四十五度角的面庞明媚又忧伤。
往九天之顶左转,向炎流村右转,去琉璃仙境直走。
哦对了,听说某人不住琉璃仙境了,改住推松岩,是说,推松岩怎么走来着?
"苍天哪,吾迷失在人生的十字路上了,请你为吾指引方向,天下之大,何去何从?"
扔出的树枝在半空中打了两个转儿,直直地戳进了路旁的草丛。
"……"(老天你耍我?)
身边行人匆匆路过,小声的议论飘进耳朵。
"你听讲了没有,听说这次踞虎岭枭雄会,末世圣传的天君号天穷特地请了云鼓雷峰的佛首帝如来啊?"
"听讲了啊,据说号天穷跟帝如来是有仇呢,杀亲还是灭族的来着?"
"帝如来不是佛首吗?怎么也会开杀啊?"
"这你们就不知了,裁云成鼓,鸣冤而擂,截雷劈峰,醒法而掣,云鼓雷峰本就是佛门中制裁戒律之组织,佛首帝如来依极武修德,以重杀了业为宗旨创立此处,其至宝佛刑禅那便是执戒之刀。"
"原来是这样啊。那这样说来,佛首帝如来是执行戒律,斩恶扬善,才会跟号天穷结仇?那就是末世圣传不对嘛。"
"这……也不好这样说,毕竟那该是云鼓雷峰创立之前的事情,时间久远而知情之人所剩无几,究竟是非如何,不好论定。"
"有什么不好论定啊,末世圣传开这个枭皇会,就是为了把苦境说得上名头的势力一网打尽嘛,天君号天穷野心一统天下,怎么会是好人?"
"有野心也不一定是坏人嘛,再说末世圣传一开始也做了不少好事。"
"那都是做样子骗人的啦!"
"云鼓雷峰之前也囚禁了一页书哩,也出兵对付了集境啊,帝如来这个人到底怎么样,不到最后不好说啦。"
"我相信云鼓雷峰,要是连佛门最严厉的组织都不干净,那还有什么人是白的哦!"
"嗯?……"
云鼓雷峰,帝如来。
帝者,人之皇;如来,佛之首。人,六根不净,八苦侵扰;佛,无心无明,无量自在。人和佛,本不同。
什么时候,如来也能称帝,帝也能化身如来?
云鼓雷峰,裁云成鼓,截雷劈峰。
谈兴正浓的江湖客冷不防被人一拍后背。
"这位,借问一下,往云鼓雷峰怎么走?"
…………
云鼓雷峰,扫禅山门,没有了扫地的招提僧,却多了两个看门的大和尚。
继魔王子寻衅辩禅之后,一身青衫磊落的女子叩响山门。
"请问,此地可是云鼓雷峰?"
"正是。不知女施主有何贵事?"
"吾慕宝刹盛名,特来游览。"
"山门重地,不进女客,还请女施主见谅。"
"吾做客来,不进山门便是要吾翻墙咯?贵寺的招待还真是特别。"
"女施主请勿强词夺理。僧人住地,女客多有不便,施主有向佛心,佛遍存大千,无处不可礼佛,何必非入山门?"
"说吾强词夺理,和尚才是自相矛盾。既云佛遍存大千,泥石金身何须?心在佛在,寺庙无用,香火无用,僧侣亦无用也。此云鼓雷峰实乃无用之极,越是辉煌,越显浪费,不如拆去,舍予那无家可归之人充一充安身之所,方是功德无量,阿弥陀佛。"
"女施主此言差矣,寺庙所建,乃为吾等修佛僧人托庇,以避俗世侵扰,动心忍性,精进修行;亦是将无形之佛性化为有形之佛寺,使世人崇善之心,有其寄托,得以教化善念,弘扬佛法。"
"嗯,"女子一捋鬓发笑了,"和尚辩才不差。"
"施主过奖。"
"但是我今天一定要进去耍。"
"还请施主不要为难吾等,若一意执迷不悟,贫僧护寺有责,只好得罪。"
"你们两个还不是吾的对手。"
"贫僧不是施主对手,云鼓雷峰上下僧众,总有强过施主之人。"
"哈,这便是打算车轮战了?出家人这么大火气好吗?"
"施主上门滋事,出家人亦当效仿如来降魔,做狮子吼。"
"如来曾做降魔狮子吼,亦曾割肉饲鹰舍己为人,和尚空学一身佛理,竟不知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你言女客进寺不便,已是着了表象。佛云众生平等,诸相心生,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你见吾为色,乃是你心有色相,杂念不净,未能放下之故,当起警惕精进心,自我砥砺,而非人云亦云将女客拒于门外,妄起退缩差别心。"
"这……"
"怎么,吾说得不对?"
"施主所言甚是,吾等受教。"
"既受教,引路吧。"
看门的两个和尚对视一眼,引路也不是不引路也不是,一时都不知道怎么办好。
好在一番耽搁,山门里总算来了人救场。长老模样的僧侣声如洪钟:"何方妖邪?胆敢妄言佛理,扰乱雷峰净地?"
女子眨眨眼:"哟,又来一个大和尚。"
到底是长老,见眼前女子形貌,犹存三分客气:"姑娘前来云鼓雷峰,所为何来?"
"嗬……"女子却没有让步的好性儿,"一开口就是妖邪,可知和尚本心不正,有妖邪心,才会入眼皆为妖邪。佛心见佛,众生皆有佛性,心中有佛之人,入眼皆佛,人世,即是佛国。"
"邪魔外道,诡言擅辩,卖弄唇舌!敢来云鼓雷峰撒野,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天高地厚吾知晓,却不知大和尚你知也不知?这天,究竟几万丈高远,地,究竟几万丈厚实?"
"你!"
"慢来慢来,一念杀心起,佛陀俱远矣。初祖说过,掌掴左颊,转右颊同受,要爱你们的仇敌,为你们的仇敌念经……"
"达摩祖师哪有讲过这样的话?"
"咦?不是初祖?那吾记错了?以善制恶,渡恶向善,不是佛家至理?"
(耶稣基督哭晕在厕所……)
"佛门普渡,不渡无缘之人。一念魔起,一念成佛,端看是否有心。你,有心吗?"
"吾无心于佛。"
"既然无心,还不退下!"
"哈,竟轮到你来跟我讲退下?"女子皱皱鼻子吐舌头,看起来格外俏皮,"大和尚好凶,活该娶不到老婆。"
"胡言乱语!"长老这下真的是火冒三丈,"妖言惑众,毁僧谤佛,你必入无间受苦!"
"传说话出人口,便成言灵,大和尚红口白牙无端诅咒,口德不修,小心入拔舌地狱。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你!好一张利口!"
"过奖。吾本游览而来,却诸多阻碍,大师有心,辩佛亦无不可。"
"妖邪奸宄,妄言辩佛?好,倒要看看你有何谬论。"
"哈,尚未成辩,已心有定见。大师,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大师之有心,是佛心还是魔考?大师分得清吗?"
"一心向佛,即是佛心。"
"经有云,过去心不可得,现在心不可得,未来心不可得,吾无心反而成罪,大师一心向佛,这佛心,又是其中哪一种?"
"哼!过去心已灭,未来心未至,现在心不住,诸法之内性不可得,诸法之外相不可得,诸法中间都不可得,心法本无,不染尘秽。"
"大师经书背得好。却不知心法本无,大师又如何能使之不沾尘秽?若云勤拂拭,何者为尘秽?何者为本性?若云无一物,哈!佛,出离尘世,无处不在亦无形无相,大师尚在人间,想来是尚未空无一物。"
"这……修行未够,当勤拂拭,不使灵台染尘。"
"既勤拂拭,便是要去除杂念,直观本心。诸相心生,佛心见佛,魔心见魔,妖邪之心见妖邪,不平之心见不平。是故观之诸相,当警惕心性,切不可差别待之,一时失察,本真已失,口中言佛,心已背离,入魔不远矣。大师已入差别着相,还不速速正心!"
"你!牙尖嘴利,徒逞口舌之快,你究竟来此做甚?!"
"做甚?游览啊。吾说过,吾乃慕名而来,游览佛寺,请见佛首。"
"佛首正准备闭关,不见外客,请回。"
"哦?何必拒人千里?佛门讲求缘法,吾今日至此,乃是有缘,缘乃因果母,因果自存自在,如是成因,如是得果,如是观之。吾至此辩禅,是因亦是果,大师在此阻吾,是果亦是因。既如是观,佛首定当不悭一面。"
"你!阿弥陀佛。口舌无用,贫僧降魔有责,欲见佛首,先过吾这关吧!"
"说不过,就要打,本事没有,佛法不精,只有脾气倒是不小,哈,糊弄人的臭秃驴,当吾怕你不成?"
眼见着就是一场全武行,煞气激得空气都冷了三分,看门的两个和尚退去长老身后,鼻尖一凉,抬头竟见着几片雪花。
"哇,可是真有这么冷哦!"
苍凉古刹中一声悠扬佛号,终止了这场未及展开的冰凉对决。
"贵客远来,不亦悦乎,帝如来扫塌相迎,请贵客入内一叙。"
山门一时静谧。
"嗯,看来佛首的水平比你高很多啊。"女子大步踏入山门,"小女子槐生淇奥,拜会云鼓雷峰佛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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