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世界毁灭的那一刻,该做什么呢?
令岛赫赫奔进来时,棘岛玄觉刚从新一轮的头痛中缓过一口气,脸色白得跟宣纸没什么两样。玄觉,有些时候真是个折磨人的玩意儿。
“太宫!”文部尚论扶住上司,“太宫您还好吗?”
“无妨。”文臣揉着额角问,“王树如何了?”
令岛赫赫勉强维持着镇定,声音却忍不住有些发颤:“王树树叶已落尽,大半的枝条都发黑了,有些脱落下来,落地就碎成了粉,下官拾了一些……太宫……我们……我们……”
连王树都枯萎了!我们会死吗?碎岛会灭亡吗?
“令岛赫赫。”摄论太宫平静的声音,总是能唤回人的理智。
“啊!下官在。”
“救援的情况呢?”
“是。”上司处变不惊,多少为令岛赫赫提供了一点主心骨,“前往棘岛的救援队伍已经出发,但是王岛周边亦有大片塌方的现象,还有几处并发海啸,海水倒灌,死伤……目前难以估计。各方面皆人手不足,其他岛屿的救援只得暂缓。方才又接到了几份急报,这次地动的范围实在……实在……”
广泛吗?那是自然啊,因为整个碎岛都在震荡。不,或许整个四魌界,都在震荡。
这就是你报复的方式?碎岛背弃了你,你就以毁天灭地作为报答?明明忍了那么久,那么多年都过来了,为什么现在反而不能继续?戢武,戢武,雅狄王经年栽培,那些教导,那些期望,都是笑话吗?竟只是个笑话吗?
我看错了你……我终究……看错了你!
“令岛赫赫,清点舟船,尽量让人们登上玄舸避难。”
“啊?”
“这次天灾恐怕难了,必要时……”摄论太宫略顿了顿,“放弃碎岛,另寻安身之土!”
令岛赫赫闻言不由得屏息。
“传说吾族远古时渡海而来,扎根于此,方有今日碎岛。只要人还存活,就有希望!”
半晌,文部尚论才吐出一口长气,黯然道:“下官这就去准备。只是玄舸数目有限,恐怕难以容纳许多……”
“有一个算一个,尽力而为。其他,听天命吧。”
…………
天命将亡,人可奈何?
戢武曾听人唱过,“人生五十年,如梦又如幻,一度得生者,莫不有死。”万物有生,自然终有死去的时刻,无论是人,亦或是天源。
温暖的源流里,黑沉掩地,怨魂蔽天。
怨灵们欢快地流窜着。她们外表还保留着女人的形态,动作却更接近某种野物,四肢着地,肚腹敞开,空空的腔子里不住的渗出黑色黏液,龇着尖牙利齿,不知道是在疯笑还是在狂嚎。狱火喷涌上来,烘出一层热气,把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怨鬼们闹哄哄的向上涌去,头顶四魌天树泛着莹白的光芒,温柔得仿佛母亲的呼唤。
女人随着它们一起往上游。
游过树根,游过树干,游过万千流光组成的枝桠,巨大的,流动的,生命的树,她的母亲,四魌界的母亲。
现在,就快要死了。
她曾经生气勃勃的枝干,染满了火邪和可怕的污秽,四魌天树,四魌界的本源,正在死去。
冤魂们在嚎叫,在欢呼。
巨鱼的骨骸漂浮在怨鬼们中间,骷髅的眼窝,空洞洞,黑沉沉,正对上戢武的眼睛。
是我杀的。
这棵树,这生命的源泉,这耗费了无数牺牲维持的,四魌界的灵魂。
四境所有生灵的母亲。
是我杀死了她。
…………
四魌天树的光芒渐渐黯淡,原本莹白的枝干,现在看上去仿佛是快要熄灭的冥火。
微光映着湘灵姣美的侧脸,隐隐泛着暗青的煞气。金发女祭司身后,寒烟翠伞不离手,绵绵白絮翩翩落下,好似鹅毛大雪。
丝丝金光交织成网,网住不断落下的白絮,罩在不断上涨的黑流表面,织起了一道厚厚屏障。怨灵们在脚下翻滚,不多时,白絮便沾染了黑色的腐蚀,禳命女不停的织着灵力屏障补救,却总也赶不上金网消逝的速度。
“这样不行……”
灵力有尽,怨气的冲击却仿佛无穷,不赶快摆脱被动的局面,搞不好会被生生耗死。
“湘灵,我们得赶快脱身。”
禳命女只是不答,顾自紧紧盯着黑沉的怨流,不肯放松。
黑流之中一点异色闪烁,湘灵眼中一喜,起手结印,术法立时丕变,白绢聚拢幻化出一柄剑影,悬停半空,似待择人而噬。
封禁那黑流怨气的金网屏障如受挤压,缓缓凸起一处,空中悬停的剑影顺势沉降,一时光华大盛,巨剑劈海,黑流骤分两半,浓稠的黑水飞溅开来,即刻汽化,变做一只只冤魂咒鬼,尖啸四散。
黑色的液体化作怨灵戾气散开,现出原本埋藏水下的清俊老者身影。弭界主单掌擎天,堪堪握住了咒法剑芒,术法相撞,极招相对,四野震荡,罡风吹起周遭黑流怨气与茫茫白絮,卷出暴烈的龙卷漩涡。
狂风激流,地动天摇,曾经安宁而温暖的天源之树,再也没有一丝平静之感。
术法激斗不止,自下涌来的怨灵黑流亦是源源不绝,奋勇而上,溶入风中。怨气遮掩,四魌天树的光芒更趋黯淡,天源上下竟如幽夜深深,鬼影憧憧。
狂风之中,湘灵与寒烟翠互相扶持,抵挡攻势,奈何弭界主根基远胜两女,金芒剑影逐渐不支。老者双手合拢,剑影随其双掌运化压聚,竟成一点,只听弭界主吐气开声,这一团汇集了两大术者灵能与绝世高手之力的金芒,以无匹之势,击向四魌天树。
“啊!”湘灵惊呼一声,白绸急舞,仓促间却哪里阻拦得住?情急之下,祭司聚起了全身灵力,拼死扑去,竟是要拿自己的身体做了肉盾。
随着寒烟翠凄厉的尖叫“不要!”金芒爆开,霎时狂岚席卷,威慑八方。
轰然的巨响里夹杂着老者得意的笑声,还有女子的叱咤,天源摇晃着,震荡着,莹白的枝干好像脆弱冰晶,破碎,崩解,裂成千片,万片……
“天源断流,碎岛不存,唯我慈光,四魌永耀!哈哈哈哈哈……”
“你!竟敢!”
一片混沌破碎,连怨灵都已无声,地狱火炙热的火邪喷涌上来,热浪直欲吞天灭地。
“啊!这里要毁了!先走!”
“竟敢!竟敢!”
“湘灵!快走!”
“可恶……可恶!”
汹涌的火焰,吞没了一切。
…………
炎流汹涌,灼地焚天。大地裂开无数沟壑,火宅佛狱这一刻实至名归,直如烈火炼狱。
烟火熏燎,衡岛元别拖着两个人艰难逃生,早已无从辨认方向,待得终于暂脱险境,甫抬眼,只见两尊巍峨雕像矗立眼前。
“摩柯堑……竟已到了摩柯堑……这就是……我衡岛的祖先吗?”
衡岛的先贤们守卫在桥头,平静地俯视着他们的子孙,满身焦痕火灰的青年仰目,久久无语。
比起一身狼狈的衡岛大公子,凯旋侯的模样还显得更加凄惨,倒是枫岫主人虽然视物不便,却没受什么伤损,看起来要好上许多。他那把羽毛扇子早不知落在哪个角落里化成了灰,这会儿也只能将就着掸掸身上的土,勉强咳那么一两声,稍微装一装高人。
“你若想去,便回去吧。”
衡岛元别猛然回神:“先生?”
“佛狱大劫,碎岛应也灾害无穷,那终究是你的故土,你既然放心不下,不如回去一尽心力。”
“故土……我……已无故土。”
“若真已无故土,为什么你还在这里?不要说是为了我们两个老不死的,我自问还没这么大的脸面。早在阵法发动之前,不,甚至更早以前,你就该通过五界路到苦境才是。”
天崩地裂的背景中,文士低叹着:“我知道的,你不甘心。”
岂止是……不甘心……
“戢武王被迫退位,碎岛政局早乱,大灾之下,没人会追究当日她定给你的通敌罪名,回去吧。”
衡岛元别低下头:“先生与侯都受了伤,我不能选择此时离开。”
枫岫淡笑:“你无需顾虑我们,我们就算不曾受伤,一样也是走不了的。”
枫岫身后,凯旋侯瘫软着,默默闭目调息。
纵然过程不似预料,狱火祭阵却实实在在已经启动,他们两个是实际上的人牲,生死已经和佛狱绑在了一起。佛狱存,他们活着画地为牢,佛狱毁,他们只有跟着消亡一途。
“我们的故事已该结束,而你的人生,才正要开始。”
“先生……”
“去吧,碎岛需要你。”
“碎岛……”
“你在担心的人,也需要你。”
碎岛……我在担心的人……
太宫……你……平安吗?
“先生,侯,两位前辈教导之恩,晚辈无以为报。”青年忽地一揖到地,再起身时眼中已无迟疑,“晚辈就此别过,望两位善自珍重,元别衷心祈求,还有再会之期。”
“保重。”
青年远去的背影,伴着婆罗堑阵阵地鸣,般咒桥头的石像,轰然颤动。
凯旋侯睁开眼,把他目力不便的同伴揽到怀里。
“啧,好友啊,这下我们真正是有麻烦了。”
“……”
“噗嘻嘻……是,吾不会死,你也不会死……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们两个祸害,和该活个千年……万年……”
无数碎石滚落,震动中,巨大的石像,缓缓崩塌。
…………
诗意天城,十重天阙,阵法乍然崩溃,两名妙龄女子跌做一团。顾不得爬起来,寒烟翠第一时间查看湘灵的伤势。
“湘灵……湘灵……”
“可恶!只差一点!可恶!”金发的女祭司咒骂着,擦掉唇边的血迹便要再次结印。
“不可以!你受了伤!”
“他该死!他该死!”
“不要!湘灵,不要!”
“放开我!我要杀了他!他毁了天源!他毁了天源!我要杀了他!”
“不要!那你要我怎么办?你要我怎么办!”
灼热的水滴落在手上,湘灵愕然抬眼,才发现一向妩媚又刚强的女子,不知何时竟已泪流满面。
“翠……姐姐……”
“你又要丢下我吗?又要丢下我吗?要是万一……没有你,我怎么办?我可该怎么办?”
“翠姐姐……”
“你受了伤啊,受了伤啊!弭界主没死,只要没死以后有的是机会杀他,天源毁了就毁了,四魌界毁了就毁了,总会有什么东西替代,大不了我们一起去苦境。我只有你了……只有你……我不能没有你……”
“翠姐姐,对不起……对不起……”湘灵一叠声的道歉,拥抱着相依为命的姐妹,亦是泪落如雨,“我又做错事了……天源毁了……我什么都没做好……我真没用……真没用……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天阙之内,一双姐妹,相拥痛哭失声。天阙之外,四魌异变波及天城,大地,摇晃中发出阵阵嗡鸣。
…………
慈光之塔,大地嗡鸣。永耀的慈光之源,突然黯淡。
“嗯?”
碧眼银戎稳住身形还刀入鞘,提步跨过守卫的死尸。前方,阵法结界蕴着金芒火曜,灼人眼球。
光芒流转,阵中景物难辨,天刀不敢躁进,屏息凝神,静待时机。
他并没有等待太久。
炽火燎原,金芒迸散,结界自内而外崩毁,消失的屏障后,出现的人影,不止弭界主。
金发的女子凤目含戾,一手抵挡弭界主扼颈之举,一手五指如刀,齐腕没入慈光界主的胸膛。弭界主唇溢血丝,一手扣住胸口杀招,一手紧似铁钳,扼住女子咽喉要害。
平分秋色,谁也奈何不了谁;舍命相搏,皆是不死不休。
惊愕,只有一瞬,机会,也只有一瞬。
刀光,快过流星。
血雨飞溅,断落的头颅,眼里凝固了惊怒与不甘,咕噜噜地滚出好一段路,僵直的躯体维持站立的姿势,飒出艳丽的赤色喷泉。
“戢武王。”
“龙皇。”
弭界主的尸身缓缓倒下,“噗”的一声,在地上涴延出一道血洼。
“想不到竟在此巧遇。”
“是啊,真巧。老实说,吾很惊讶。”
“哦?吾的出现,让龙皇吃惊了么?”
“是。想不到,戢武王竟是如此美丽脱俗的女子。”
“哈,雅少赞谬,愧不敢当……”
男人刀上血渍未干,女子颈中犹带指痕,地上残尸尚温,空气中还弥漫着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可这两人的神情,竟偏偏好像身处于脂粉飘香的十丈软红里一般,扮着才子佳人,语笑嫣然。
天光幽暗,地动阵阵,远处不时飘来几声凌乱的惊呼,惶恐又无助。慈光之塔的居民安逸得太久太久了,早已没有了面对天灾人祸的勇气。
“戢武王来此所为何事?”
“不知龙皇又是因何而来?”
“吾有些事需要询问弭界主。”
“真巧,吾也有些事要问他。”
“看起来,你吾都不用问了。”
“是啊,不用问了。”
地上的尸体已经不再流血,人死了,血总是会流干。
“寒暄得足够了,不妨直言,你究竟做了什么?”
“你说呢?”
“破坏天源,毁灭四魌,这不像吾所认识的你。”
“认定是吾破坏天源,方才为何不趁隙杀吾?”
“你对吾有相助之情,趁人之危非是银戎所为;且与弭界主相比,你一向之行事,更有益四魌界之和平。吾相信吾之眼光,你不是好战之人。”
“嗯。”
“戢武王,吾在等你的解释。”
“吾若说,这场灾劫实非吾所愿,你信吗?”
“吾信。所以呢?”
女子低下头笑了:“碧眼银戎果然还是碧眼银戎。”
“但碧眼银戎,今时今日已是龙皇。”
“我并不想让你为难。若不是这家伙的私心作祟,我至少还能有一千年的时间,不至于……罢了,我不需要解释。”
女子忽地转身一掌,摇摇欲坠的慈光之源,应掌粉碎。
这一掌,仿佛打开了破灭的开关,慈光之塔的天空骤然一片漆黑。大地裂开缺口,安放慈光之源的高□□塌沉落,被窜出的火焰烧灼成灰,地狱火沿着天源的通路逆袭,奔涌成冲天的火柱,登仙道的地脉难耐冲击,嗡鸣震颤,地上的裂痕不断扩散,纵深的底部竟露出了碎岛的云层。
慈光之塔,几将崩毁。
碧眼银戎却顾不上脚下这片末日景象,御龙刀皇盯着那冲天的火柱,失声怒吼:“上天界!戢武王,你都做了些什么!”
女子的声音混在地动轰鸣里,听起来竟是分外平静:“龙皇不用担心,狱火冲至天城时应已力竭,上天界不会受到太大冲击。”
“戢武王你……”
“龙皇既信任吾,就请信任到底。吾也信任龙皇,禳命女,便拜托了。”
“你不怕吾将上天界受的损害报复在她身上吗?”
“你会吗?”
“不会。”
碧眼银戎始终是碧眼银戎,就算做了龙皇,也不会变成弭界主,更不会成为咒世主。
“吾信你。再会了。”
再会的意思,通常是不用再会。
“戢武王……”
地上只剩弭界主断头的尸体,随着慈光之塔的破碎,沉入地底。
“你都不愿意解释吗?我不想将你当做……”碧眼银戎欲言又止,最终出口的只有一声叹息,“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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