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眼银戎回归之时,诗意天城正是大乱初定,地脉动荡尚未平息,人们却已在祭司的指导下,有条不紊地开展起了救灾工作。刀龙们人数不多,又普遍功夫不错,是以并无太多的人员伤亡,只是建筑物毁损甚重,不过大灾之下,些许损失在所难免,比之楼下全境崩毁的惨状,已好出太多。
龙皇对着明显有些憔悴的金发女子温言抚慰:“祭司辛苦了。”
禳命女躬身:“龙皇客气。龙皇回来了便好。”
应对恭谨,女子的眼睛却只低垂着,不看他。
“银戎幸不辱命,弭界主业已伏诛。”
“贺喜龙皇,旗开得胜。”
龙皇的笑容泛上一丝苦味:“敢问祭司,天源究竟发生了什么变故?”
禳命女一叹:“不敢瞒龙皇,四魌天树已毁。”
饶是已然大致猜到,碧眼银戎仍旧不免一惊。
“天树一毁,四魌界支撑断绝,地脉变乱,四境正向一起聚拢,佛狱上升,天城沉降,而慈光之塔难以承此重压,已然崩溃,碎岛海域一直在扩张,还有更加摊开的趋势,若放任发展,整个四魌界最终恐怕会如慈光之塔那样,裂解于宇宙之中。”
碧眼银戎神色凝重,肃然道:“祭司将这些告诉吾,应当不是要劝吾带领族人赶紧逃命,不知可有何良策?”
“唯今之计,禳命只有死中求活之法,”女子的面容严肃又平静,莫名透出一股安定人心的气质,“在四境聚拢之中心点施法,重塑天源脉络。地脉连接,四境便可在新的位置上固定,四魌界格局虽不免大改,却可重生。”
“中心点是哪里?”
“碎岛。”
“……”
“碎岛有王树灵脉做为基础,吾乃树生之女,以血缘为媒介,施展祭司术法,重塑地脉,事半功倍。”
“湘灵姑娘,”龙皇叹息,“碎岛并不安全。”
“吾是祭司,责无旁贷。”
“你不明白,你之兄长……戢武王……她是女人……你此时回去,必受迁怒……”
“吾知。”
“呃……”
“翠姐姐已将一切告知了吾。”
“是吗……啊……唉……”碧眼银戎低下了头,轻声说道,“令姐之事,实在遗憾……”
禳命女却笑了:“吾并不遗憾。”
“……”
“姐姐求仁得仁,吾欣慰之余,更相信她定能保全自己,碎岛之王的位置始终束缚了她太多……”湘灵笑着摇了摇头,“吾并不遗憾。”
并不遗憾,那为何你的笑容,看起来这么寂寞?
“让吾随你一同前往,也好有个照应。”
“龙皇尚需坐镇天城,维持地脉。禳命根基不济,护持天阙至此已颇吃力,若无龙皇功力修为,难保上天界。”
“湘灵姑娘……吾……”
“龙皇爱护,禳命女衷怀感激。”
又来了,又是这样,温顺如水一般的态度,柔软驯服的姿态,却仿佛浑身上下都写满了“拒绝”两个字。
“感激,却不接受是吗?”碧眼银戎的声线染上了些许类似挫败的恼怒,“你难道当真不知吾心意?吾对你……对你……”
金发的女子偏过头去,像是羞惭又像是温婉,幽幽道:“抱歉。”
一时默然。
碧眼银戎到底是龙皇,一默之后,迅速收拾了心情:“罢了,吾之私心暂且不论,碎岛如今对你而言确实十分危险,于公于私,吾绝不能让你单独前往。吾会派遣龙族亲卫,随行保护。”
龙族亲卫,乃是诗意天城的禁军。
“龙皇……”
“莫忘了,你是天源祭司,你的安全对吾,对天城来说,皆为重要。”
“唉,好,禳命接受。”
“还有一点吾不能放心。天城不问四魌界事务已久,天源祭司之名义,恐难令碎岛势力信服,亲卫人数有限,一旦陷入重围难保周全,且禁军调动,师出无名,吾……”一向温润的雅少似乎难以启齿,犹豫着说道,“吾希望,你能……你能先与吾缔下婚约。”
“……”
“结下婚约,禳命女便不再是碎岛王女,而是诗意天城尊贵的未来皇后,吾龙皇的未婚妻子,任何人想要对你动手,都必须先考虑承受上天界全境极力报复之后果。吾知此举让你为难,但事急从权,多一重保障,吾也能放心一些……湘灵姑娘……”
这一来,叹息的变成了禳命女。
“龙皇,”女子态度委婉,言辞肯切,“禳命曾经执着追寻一份不属于自己的情感,个中滋味,深有感触,实不愿眼见他人重蹈覆辙。”
“吾知晓。”
“龙皇好意,禳命愧不敢受。”
“湘灵姑娘,”碧眼银戎扶住作势欲拜的金发女子,直直盯住那双闪躲的眼睛:“吾向你保证,在你真正应允之前,婚约永远只是婚约,一旦你安全无虞,随时可以作废。”
“龙皇……”
“湘灵,吾只想保护你,戢武王亦曾将你托付于吾,让吾保护你,好吗?”
“唉……”
情嗔情痴,长叹未已。
…………
人生自是有情痴,此事不关风与月。
“湘灵,”寒烟翠抚着妹子细软金黄的头发叹气,“就算吾劝你,你也不会听的吧。你老实告诉吾,重塑地脉,你有多少把握?”
“翠姐姐,抱歉,”柔弱的碎岛前王女,一如既往的柔弱着,“抱歉,我知道你会担心,但我是王女,是祭司,我有责任……”
“不,不止是责任,我想要变强!我受够了,受够了软弱无能的自己,我想要变强!”
“所以,你其实是在逞强咯?”
“吾,吾已有觉悟……对不起……”
“不用道歉,湘灵,你永远不用对我道歉。”翠姐姐抚着怀里人的额发,“有些话,你用不着说出来的。”
有些话,用不着说出来的。反正,我和你一起。
生死都一起,还需要怕什么呢?
…………
杀戮碎岛。
天火坠海,浊浪吞天。
慈光之塔的碎片燃烧着呼啸的火焰,流星雨一般落入海中,蒸腾出浓厚的乌云,遮蔽天空。云海水汽翻涌,海水不断汽化,又被天地无形之中陡然加剧的压力所迫,半空中生生凝成了液态,变做暴雨倾盆而下。飓风肆虐,巨浪猛烈地扑上岸边,摧毁房屋,摧折树木,卷走土沙石块财帛家什,和无数没来得及逃到安全地方的人。
可是哪里又有安全的地方呢?雨,风,浪,冰冷的水,零乱的呼号。天灾地难,风雨飘摇,仿如世界末日的毁灭景象。这一刻,玄舸,就是人们眼中唯一生存的希望。
侥幸留住性命的人们拥挤在泊船码头,只为挣一个活命的机会,一个登船的机会。
并不宽敞的空地一丝缝隙都没剩下,还有更多的人不断涌来,士兵们早已维持不了秩序,体格弱小一点的人被挤倒,一旦倒下就别想再爬起来了,人们从四方踩踏上来,能活活把人踹出肠子。
传令的军官还在无助地呼号:“排队!都给我排队!”
没有人理他。体力强的男人们冲在最前,挥着拳头把体力弱小的妇孺都堵到了后边,不甘就死人们发了狠,不知是谁先掏出了刀子,几声惨叫,人群就松动了些。有样学样,人们很快拿起了手边的东西做武器,实在没有的就用指甲和牙齿,争抢变成了互欧,尖叫此起彼伏。弱小的人们甚至结成了队伍,士兵们被人潮冲散,难民已经不是登船,而是在抢船。
几乎被推到海里去的小队长率先拔刀砍了人,冲突升级,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演变为一场混战。逃生之路变做战场,前一刻还是绵羊般的平民,突然就成了嗜杀恶鬼。
天灾地劫再残酷,也比不过人。
“王树!王树起火了!”
不知是谁先叫出声,惹得混战中的人们抬头望,玄舸之上视野开阔,只见满天阴云风雨中,祭天台宛如巨大的火柱,反常的烈焰熊熊燃烧,在天海映出一片火红。
人群一时没了动静,片刻后有兵器落地,竟是几个士兵手足发软跪倒在地。
“完了……完了……”
绝望的低喃犹如丧钟,敲在每个人的心上,有人干脆伏地大哭,更有人趴在地上不停叩拜。一个先前软倒的士兵突然发了狂,提起刀胡乱挥砍,边叫着:“大家都要死了!都去死!”
玄舸下的人们犹在争着登船,玄舸上的人们茫然地哭嚎跪拜,互相杀戮。没有救赎,屠刺刑台上顺口而出的一句诅咒,以超乎诅咒者本人预料的方式,应验了。
沉沦战火屠戮,谁来戢武?谁来弭兵?
一道冰龙呼啸而过,扫开了茫乱的人群。
“都住手!”
出声高喝的青年满面风尘,一身狼狈,却自有一股英气迫人。在场兵士多出自太宫手下,当即便有人小声惊呼:“伴食尚论!”
衡岛元别甫归碎岛,便见着这般景象。
“都愣着做什么?船兵都去各就各位,准备开船!剩下的人去安排百姓顺序登船。已经上船的人都给我找地方安分坐好,谁闹事就丢谁下海!”
“王树……完了……完了……大家都要死……”
衡岛元别“啪”的一个巴掌打过去:“少在这祸乱军心,王树没了,自然会再生出一棵王树,谁准你在这嚎丧!”
那兵士被打得转了半个圈栽倒在地,一时半会儿爬不起来,倒真的不敢再说些什么。
“下去维持秩序。登船的顺序,少年,青壮,女人,孩童,老人病人残废者排在最后。”
人群又一阵骚动。
冰龙再次扫荡过人们头顶:“有谁不服?”
人群安静了。
满天的阴云浊浪中,升起了一个渺小的黑点,渐渐的,更多黑点升起来,直到天空排布得密密麻麻,那是杀戮碎岛的特产,让碎岛人引以为傲的玄舸。
…………
湘灵一行人闯过崩解中的慈光之塔,便见到了漫天的玄舸。
摩柯堑的界桥已濒临倒塌,若非龙族天生会飞,湘灵当真是寸步难行。此时面对这么多玄舸,纵是龙族亲卫也不免心下暗自紧张。玄舸打的旗号他们没有见过,大旗上唯有一个“萤”字。
“萤卫?”
“禳命女。”女将英姿飒爽,威风赫赫,“吾来接你。刀龙们,请回吧。”
面面相觑间,湘灵温言问道:“萤卫有心,多谢你前来接应吾。吾欲往衡岛,不知护卫上可有不便?”
“哦,玉珠树吗?”女将嘴角略弯,“上船。”
“嗯。”湘灵转身向刀龙们盈盈一拜,“禳命承蒙各位一路相护,至此不敢有劳,请各位返回天城,并替吾向龙皇致上谢意。多谢各位。”
“祭司……”
“翠姐姐,走吧。”
“嗯。”
玄舸之上全是女兵,人数众多,贸然对上,刀龙们只怕也得吃亏。
“头儿,怎么办?”
“啧,先回报龙皇。”
玄舸之上,不甚热烈的久别重逢。
“你怎会来接吾?”
“受人之托。”
“哦。”
“吾会护你重塑地脉。”
“也是受人之托?”
“是。”
“吾可以问是谁吗?”
“不如不知。”
“呵……”
…………
祭天台。女子抖落一身枯白的灰烬,茫然看着四周。
曾经碎岛最重要的祭祀之所,变得几乎认不出来。狱火冲上来烧过之后,王树只剩下灰白的形状,风一吹就散成了粉末。四周的护栏也已烧毁,地面深深凹陷下去,泛着焦黑的泥土,坑底,有细碎的荧光缓缓上升。
怨灵褪去了怨恨的污黑,现出莹白本色,冉冉飘散,仿佛已死的王树,又一次飘起了晶莹的落叶,满天华光,在女子的身边萦绕徘徊,许久,才往空中渐渐消逝。
“好美……”
当年,玉珠树断去之时,也是这般景象吗?
阴霾的天空,风浪呼号,浓云之中,上天界的轮廓依稀可见。玄舸在空中飘摇,地上一派荒芜,翻滚着污黑的波浪,佛狱带着地火的腥红颜色,慢慢升出海面。
放眼望去,碎岛的地图似乎大改,又似乎没怎么变。仍是那么破碎零散的岛屿,方位大小却与印象中不尽相同。云海已经充满了水,颜色也再不是曾经的清澈见底,而是黑漆漆一片,偶尔还有几处冒着烟,仔细看才发现是海底岩浆蒸腾出的水蒸气。女子仔细研究了半晌,终于得出了结论,这大片突然多出来的海底,正是被她烧毁的佛狱的大半部分,而剩下的小半部分,则构成了突出海面的那座还没有完全熄火的岛。
遥闻几声龙吼,那是诗意天城的刀龙们,在来去奔波。
“王树死了,囚禁于树的怨灵们便得自由,那碎岛死了,生长于此的人能得自由吗?哈,”女子轻笑,宛如自嘲,“反正该做的都已做了,一手建的,一手毁了,也算是有始有终。”
我始终,是个自私的人。
“再见了,吾的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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