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谈论中称为四魌末日的那一天,开始在一个与往常没有丝毫不同的清晨里,鸟语花香,云霞逶迤,太阳沿着千万年的轨迹缓缓升起,撒出明朗的晨光,照得云海鲜艳耀眼。

    耀眼的云海中,雄伟的王船为首,舰队星罗棋布,碎岛玄舸乘风破浪,静静驶离了王城港湾。这样的阵仗想瞒天过海不欲人知,未免异想天开,但不知是碎岛各岛皆已自立,见天互掐打得太过混乱,还是启航的时辰挑得太不引人注意,竟然顺风顺水,完全没有遇到什么阻拦。

    这或许可以从某种程度上说明,碎岛已经乱到了何等地步。

    与什岛叛军一战,伐命太丞即使输于叛军首领,但也没让对方讨到多少便宜,本不至于惨亏的。男权千年,叛军的兵力与太丞手中的碎岛军备,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最终,广诛败了,败得极惨。

    他并不是败在敌人手里的。

    平叛受阻,尚未成为代王的碎岛第一武将,几乎立刻受到了来自各方的质疑。什岛广诛本就不是八面玲珑的类型,何况牵涉到代王之位,他并没有多少真正的支持者。‘输在女人手里,武丞也不怎么样嘛’,这样的认知一旦形成,人的欲念,也就没了顾忌。

    其中是否有某些有心人推波助澜,时至今日已无从得知。碎岛碎岛,杀戮碎岛的地形就决定了,这里的人生来就不会有多么团结。不能服众,‘代王’只是一句空口白牙的笑话罢了。尚武,自然好战。好战,岂无野心?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碎岛曾经引以为傲的大军,从内部,分崩离隙。

    为此,冰冷煞气的叛军女首领,将什岛广诛拍进海里的时候,对他叹了一声,可惜。

    确实可惜,武丞大人伤得太重,又因为兵败之际援救不及泡久了海水,自此以后,再没能离开病榻。

    缠绵病榻的无用之人,当然不会有人在意。皇帝轮流做,今年到我家。一个女人都敢拉个队伍扯个旗子说自立,各岛的贵族们有人有地,凭啥仰人鼻息?一时碎岛百家争鸣,群雄毕现,大有来一场春秋战国的架势。

    王城在此时,仿佛被遗忘了。

    其实这个时候,正该是王树殿最有发言权的时机。可惜新上任的长老们胆气有亏,屁股都还没在位子上坐热乎,就给纷乱的兵马吓得卷起了铺盖。等到什岛的叛军逼近王城,王树殿里早就连看大门的都跑光了。

    其实长老们白跑了,女人们正忙着巩固战果,稳扎稳打,压根儿没有跟他们这群跑龙套的较真儿的心思。

    各岛主食髓知味,别说是摄论太宫出面,就算戢武王复生,他们恐怕也未必肯乖乖听命了。尊人为主,怎好过自己做主?当然,要是雅狄王复活的话,他们大概还是得考虑一下的。

    杀戮碎岛,人心涣散,乱局已成。

    兄哥你要怎样做?效法公孙衍,大展一番三寸不烂之舌吗?

    符应女靠着船舷,眺望漫漫云海,心头五味杂陈。

    人心涣散……连我们,也都要离开了……

    怀念?不舍?失望?还是解脱?

    大概,都有一点……

    耳边当生和发议正在议论。

    “这驼绒的披风够白,却太素了。”

    “配那些金珠之物太俗气,嗯,配或天戟的话,还是白色好些。”

    “不如镶些水晶上去?倾雪剑上也有不少水晶装饰,配起来倒也搭调。”

    “嗯嗯有理。”

    真有精神。什么时候我也能像这两个一样,啥都不想,大概也就不会有这么多烦恼了。

    谁说过的呢?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上帝是个啥玩意儿,符应不想了解,只是人啊,还真是一种不能控制胡思乱想的生物呢。

    只身被囚,负罪受刑,戢武王身边当然不可能带上兵器,或天戟和倾雪剑,一直放在王宫的演武殿里,靠在一起蒙尘吃灰,直到双胞胎将它们带上玄舸。和玄舸王船一样,没有人动用这些东西,即使戢武王已经消失,而碎岛,满地遍布了土皇帝。

    贵族们想方设法扩大自己的势力,夸耀自己的正统,然而,即使是为了装装样子,也没有人去碰这些曾经戢武王用过的东西。

    没有人愿,或许,也没有人敢。

    “碎岛人……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啊……”

    敬畏着,却轻蔑杀死了她;轻蔑杀死了她,却又忍不住敬畏。

    矛盾又扭曲。

    “罢了,反正也要离开了。”

    云海蒸腾,茫茫前路。

    …………

    云海蒸腾,碎岛玄舸成群结队,驶向茫茫异域。从窥视幻镜里看到这一幕,弭界主嘿嘿笑出了声。

    时机,已经到了。

    这一队女军,应该就是戢武王一直隐藏的最后底牌。不论戢武王此刻在不在玄舸之上,她们一走,受伤在先诈死在后,已然伤损的戢武王,都不会再有立刻反击威胁慈光之塔的力量。

    只要不能立刻反击,天源断毁,在他的操作之下足以造成碎岛陆沉,她能不能活下来都是问题。就算她打着国难的旗号,想要统一那群大大小小的“王”,也得有那个时间不是?

    届时,慈光之源尽在吾手,碎岛沉入宇海,天城龙皇经历苦境,至今功体不能复原,四魌界中……

    “天地独一人,高处不胜寒啊……”

    重重幔帐在阵法掀起的罡风中飞舞,金光缕缕如水,巨鱼血魍魉悠游其中,将起阵的操控者,带往四魌界的深处。

    巨大的奇树顶天立地,满目荧光。冰冷又温暖,包容善恶,延续生死,仿佛从恒古的久远就存在,也将永恒地存在到世界末日。

    光的源流,生命的源流所汇聚成的树。

    四魌天树。

    “真美。如斯美丽,合该属吾。”

    “那不属于你。”金发的少女现身流光之中,几与流淌的天源同色,“生命的美好,任何人皆无权独占。”

    有谁说过的?什么都想要,正是人最大的罪恶。

    “哈,义正辞严,掩盖得了你的软弱无能吗?”

    “纵然无能,亦不容你为所欲为,是否软弱,界主何妨亲身一试?”

    “可怜的戢武王,自己保不住,碎岛保不住,如今连最后剩下的妹妹,也要自寻死路,哈哈哈……”

    “多言无益。”

    多言无益,白绸飞舞,金芒流转,掌握祭司术法的两名术者,以四魌天树为战场,开启生死之斗。

    丝丝烟气浮过,凝雾成絮,飘飘然,不知不觉的渗入两人身边。

    落去君休惜,飞来我自知。轻轻醉粉落无香,处处东风扑晚阳。

    “嗯?”弭界主掌气挥洒,荡开漫天白絮,笑道,“原来找了帮手,多一个佛狱王女,又能为你增加几成胜算呢?”

    绵绵飞絮中,老者长啸,意态悠然。掌指交接,碎裂的白绸和扑人的柳絮一道迸散,恍若天花撒落,遍布十方。

    禳命女眸色转深,双手结印,恨恨低语:“死来。”

    光流渐变,骤然奔涌,几似沸腾,逼人压力之中,隐隐流窜着丝丝黑气,层层叠叠,包围弭界主。

    黑气升起之时,一直在阵法半空盘旋的血魉,突兀哀鸣。

    天源的流向,在两大术者对战之际,悄然改变。

    …………

    火宅佛狱,狱火出口。熔岩湖上,吸饱了炎气的贪邪扶木,通红异化,纠结成网,笼罩蒸腾的岩浆。

    这一片由扶木枝条结成的立身之地,就是天源逆阵开启的舞台。

    “天源自天城起始,经慈光、碎岛,最后流入佛狱,所剩微末积秽之物,千万年累积而成狱火。如今要反其道而行之,以狱火滋养天源,首先要做的,就是逆转天源。”

    逆转天源,说来容易。天源连接四境地气,牵一发而动全身,断流则一境生机全毁,逆流,谁知会出现什么状况?

    戢武王,当真胆大妄为。

    楔子,凯旋侯,戢武王,三足鼎立于扶木藤蔓拼成的阵法之上。戢武王为主,慈光佛狱两大术者为辅弼,随着气流中一股不太明显的波动爆发,三人神色一凝,祭咒开阵。

    邪天御武精元浮于中央,咒法一起,火邪之力源源不断汇入地气,扶木枝条伸展更盛,鲜红枝干外,又罩了一层薄薄金芒。扶木下束缚的岩浆霎时沸腾,冲出根根火刺,直指天空。

    阵风摧折四周草木,佛狱万年不变的黑暗仿佛化作丝丝黑气,吸入阵中,混合着炙热的火的源流,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向天空。

    逆流。

    奔涌的洪流中,三名术者就像三根钉子,牢牢钉住,掌控着这股疯狂炎气的流向。

    …………

    四魌天树,天源逆流。金芒黑气层层激荡,阵法异术俱受冲击,禳命女与弭界主同时立足不稳,一阵摇晃。

    黑气蚕食阵法,逐渐凝形,竟成一个个异形怨灵,披发裸身,面目狰狞,尖齿利牙不住吞噬着一切她们能够得着的东西,又从胸腹间开膛剖肚的伤口漏出淅淅沥沥的黑渣。

    怨灵飘摇流窜,越聚越多,禳命女一时支拙,顿见伤痕。弭界主见势,挥开缠身黑影,抬手就是一道暗掌击出。危急之刻,只见红伞翩飞,无名邪焰挡下掌气,更逼开迫近的怨灵。

    “湘灵?”

    “翠姐姐,吾无事。”

    红伞白绸配合无间,禳命女压力骤减,反观弭界主却再无轻松之色。黑影短短片刻已是铺天盖地,无处不在,连天空中的血魍魉也被缠住,撕咬翻滚,哀鸣不绝。相比两名女子的组合,这些怨灵似乎对男性更有恨意,弭界主几被团团包围,竟难再觅空隙。

    阵法将破,乱流更剧,三人足下渗出焦油般黑沉粘稠的液体,声声鬼哭入耳,尖嚣令人做噁。

    一声巨响,是血魉支撑不住,自半空坠落,摔在焦黑的液体之中,竟如落入强酸,嗤嗤连响,冒出阵阵腐蚀的青烟。怨灵逮到机会,一扑而上纷纷啃食,巨鱼垂死哀嚎,转眼只剩残破的骨架。

    寒烟翠脸色泛白,伞舞更急。禳命女面青欲呕,却不敢停下手中抵挡的术法。弭界主已被怨灵围成了一个大黑球,两名女子背抵着背互相援护,退向高处,躲避那越来越近的黑流。

    光流紊乱,激荡不休。

    …………

    流光紊乱,激荡不休。火宅佛狱狱火出口,阵中的三人各自凝神运息,抵抗阵风与逆流天源巨大的反摄之力。

    阵法将成,火邪流向渐趋稳固,邪天御武的精元已融入了奔腾的狱火之中,此刻正是最考验术者根基的时刻。三名施术阵眼,两名功体半毁,尤以凯旋侯最弱,一时压力自然全数集中到了戢武王身上。

    金发的女子面沉如水,闷哼一声,周身劲力提聚,凝出片片冰晶。

    便在此时,一侧紫黑的黥面术者似是不支,身躯微晃,仿佛就要摔下,主阵的女子皱眉,及时分出一丝劲力相助,撑住阵势不至颓散。得此助力,身为辅弼的术士竟不进反退,生生脱出了阵势范围。阵元偏斜,霎时阵眼受汹涌的天源反噬,功体急速流失。

    “凯旋侯!”

    戢武王咬牙怒喝,倒是尚可支持,目盲的枫岫主人却是力尽难支,一句“好友”带出点点腥红。

    凯旋侯闷声出掌,聚起余力又将枫岫击出阵外。

    阵法压力,顿时集聚,压得戢武王再次闷哼。

    “好友你……你怎可……”

    枫岫主人再受内伤,血丝跟着质问一齐喷出。凯旋侯亦已力竭,委顿在地兀自喘息,不见半分辩解之意。

    “哈哈哈……”阵中女子忽而大笑,“不愧是凯旋侯,阵中抽手,既借吾补了天源,又替佛狱报仇雪恨,果然算计精准,战无不胜,佩服,佩服。只不过……这招可是我玩剩下的。”

    女子周身笼罩在天源的金芒中,宛如镀了一层金光,观之几似佛陀天降,圣洁无比。

    “再见了。”

    金芒闪烁,忽成乱流,耀眼的女子竟似融化入了逆流的天源一般,瞬间消失。

    阵眼不在,阵法顿失支撑,岩浆沸涌,地火流窜,扶木再压不住地气,反受地火灼烧,极速生长的枝干都着了火,好似一条火龙直冲天际。地脉蠢蠢欲动,大地震荡不休,地热乱流不住自地底冲出,木石崩摧,巨大的石块都给狂风吸上了天空。

    地毁天崩。

    枫岫主人刚刚爬起,便又给震得跌倒在地,只放开了喉咙不住高呼:“好友!拂樱!”

    一只手抓住了他狠狠向后一拉,脸侧一阵热风掠过,枫岫好像闻到了发丝烧焦的苦味。

    “阵法失控了!”前祭司学徒感受着地气动向,“狱火已泄,佛狱……佛狱在上升!”

    拉住他的手上染着潮湿的腥粘,只是松松握着,既不写字,也不放开。

    又是一阵地动,剧烈摇晃中,枫岫终是握紧了那只手,将那别扭的人儿拉入怀中,护在胸前。

    “好友,你这臭脾气啊……又是何苦……”

    天崩地裂的末世浩劫,渺小的人们,互相依靠,同生,共死。

    …………

    佛狱边境,五界路通口,衡岛元别进退不定,犹豫难决。

    过了此地,便是苦境。

    “阵法若成,吾等必然受制,坐困佛狱了此残生;若败,佛狱不存,吾等万无生理。”即使谈论自己的死亡,楔子仍旧是淡然的,不由得令元别想起另一个同样宠辱不惊的人,“你留此无益,趁现在离开吧。”

    “苦境,是个好地方。”

    地大物博,幅员辽阔,确实是好地方。

    但是,去的话,还能再回来吗?还会再回来吗?

    碎岛,染满杀戮鲜血的故乡。我,还能回去吗?

    天际阴云密布,阴沉得就像衡岛元别此刻的心情。闷雷滚滚,冷风乍起,青年怕冷似的,一阵瑟缩。

    不想离开。我不想离开!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我还有太多的心愿不曾完成,太宫……我还没有……还没有……

    还没有陪着你,一起看这碎岛,万世昌盛……

    大地不安的躁动,身后来处,火龙冲天而起,风声狂如嘶嚎,厚重的阴云卷起漩涡,天仿佛即将塌陷,中心的裂口露出的一角青蓝,映在终年黑暗的佛狱,反而更显恐怖。

    阵法有变!

    我什么都不能做吗?

    我如此无能……如此无能!

    衡岛元别毅然转身,往火龙升起的方向狂奔。

    在世界毁灭的那一瞬,渺小的人们啊,不惜舍命去争取的,又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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