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踏上杀戮碎岛,剑之初的心情,可谓复杂。
这是他原本避不可及的土地。上一次来时,他恨不得蒙住面目,生怕被人认出与前王的关系。这一次,他却要利用这张与雅狄王肖似的脸,引起戢武王的注意。
是的,剑之初的目的,是戢武王。当然,他不是来杀戢武王的,不然,他该安心等无衣师尹找寻方法治好他的伤,再奔波造势设计好,让他带兵杀上碎岛才是。
带着伤体,坐着轮椅前来,所表示意思,便是他无心与碎岛,无心与他戢武王为敌。
他,只是来履行一个迟到的承诺。
辞心,如果你已……至少让我见你最后一面,让我带你离开,离开这片轻贱你,害死你的土地。
如果连这也不能够,那么,我留下来,陪你一起长眠于此,可好?
“了断恩仇,有缘再聚。”或许不会有缘再聚了,剑之初,本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
…………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指法生涩的琴音,荒腔走调的歌声,一曲缠绵哀怨的《摸鱼儿》,竟唱得宛如狼嚎一般,倒是别有一番苍凉韵味。
摄论太宫扶额:“王……”
“太宫~”戢武王戴着威严十足的玄铁王冠,照样撒娇扮嫩装可怜,“吾无家可归了,太宫收留吾吧~”
“王不必如此,王女只是一时接受不良而已,岂会真的责怪王呢?”
“她没责怪吾,她现在忙得脚不沾地,要是不小心给她逮到,一定会被毫不留情地狠狠压榨到底!”
棘岛玄觉颇想骂她一句“活该!”
“王女掌祭司职权,长老新丧,王树殿千头万绪,自是要忙上一阵子。”摄论太宫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何况王你还要她接下三长老的工作!以她王女身份行长老实权,艰难可知,王你事先竟无丝毫透露于她!她怨你也是情有可原。”
“所以我有家归不得,这不就来太宫这里避难来了?”
“早知道要避难,何不同意臣子们的提议,再选几个长老?”
“太宫你明知故问。”
“陋习由来已久,自有成因,王啊……”
“机会难得,有一步做一步嘛。”
“这机会,王你是故意的吧?”
“果然瞒不过太宫。”
“暗杀陷害,明君不为,王你不怕臣子们心寒吗?”
“你心寒了?”
“……唉,听说三长老曾有废王之议,王此举……”
“并不过分对不对?”
“王!”
“是是是,我不对,我反省。下次再有这种情况,我一定不玩阴的。”
“王你不明白吗?过分的并不是王的手段,而是……”
“而是操之过急,时局动荡吗?”
“王你明知故问!真相若暴露,王你如何抽身?”
“太宫你会帮我善后的对不对?”
“王你未免看高我了。”
“我相信你嘛,加油哦!”
“……臣要忙着善后,还请王换个地方歇息吧。”
“咦咦?”
“王女已在来接你的路上了,还请王好好专注政务。”
“不是吧……”
“王,请回。”
“呜呜不要啊……”
戢武王的此刻的心情,一句话足以形容: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搵英雄泪……
自作孽不可活啊。
…………
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千叶传奇为报万古长空之仇,围杀集境叛徒鸦魂,岂料中途杀出一个魔王子。
“痴愚的人类啊,为何要如此争斗不休?为何失去了爱与包容?和平相处吧!瞧,吾一出现,你们就能同仇敌忾,仇恨可以简单化消,只要找到更可恨的人。那就让天下仇恨,尽归于吾吧!”
“魔王子,你插手此事,意欲为何?”
“我来排解你们的仇恨。无论你有什么理由,今后,你都不能伤害他。”
“我倒不知道佛狱与集境的叛徒建立了这么好的关系,尤其是,他与佛狱有不解之仇。”
“是这样吗?”
“为吾弟十锋偿命来!”
“别闹了,吾的徒儿。”
“徒儿?”
“化解了你们的仇恨,再来就是化解吾与他的仇恨。吾要收他为徒,为他开启真理之门。”
“不可能!”
“我不需要你的同意。”
“魔王子,你是决心向集境挑衅了!”
“我没兴致回答你的问题。你可以选择走,吾也不反对你留下来。你要留下来吗?”
“魔王子!”
“嗯?”
“撤兵!”
纵不甘心,亦只能退。
“再来是我们之间的问题了,徒儿。”
“吾只会杀你,不可能向你屈服。”
“你做不到,你非常明白自己做不到,满心仇恨的你,只能含怒忍屈。吾要你跪,吾要你拜,你都无法反抗。这是为什么?你明白,纵然被恨火压得无法抬头,你仍然明白。”
“……”
“学吾之武功,替吾赴一个战约,无论输赢,你都能得到一个了解吾的机会,这能让你增加报仇的可能性。”
“吾会让你后悔。”
“你的要求真多,为师尽量配合就是。”
“为何选上吾?”
“顺路经过,看见你而已。”
“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这个理由?”
“相信吾,将吾的话奉为真理,是你入门的第一步。”
微笑着的王子,忽然抬起了头。
“咦?赤睛的气息?”
风中的讯息,如此捉摸不定。
“又消失了。吾的副体,你还带着伤吗?”
…………
霓羽族,真是奇特的种族。
“哇!原来你还会飞!但是,但是看你的外表这么俊俏,你怎会变成这么恐怖的龙?”
“这,才是我的真面目。”
“真刺激,很好玩!”
“……”
“等你的伤势好了,再载我飞上天一次好吗?”
“方脱虎口,竟然就得意忘形了吗?呃……”
“你怎样了?不要紧吧?”
“你先顾好自己的伤势吧。”
“呃,我只中一枪,你伤势比我严重。”
“我说没事就没事,你先处理自己的伤势吧。”
“嗯,我去找伤药给你,你等我,千万别乱走,等我回来。”
“我不会等你。”
“不准你逃走,你现在伤得这么重,逞强什么?总之你要留在这里等我,听我的话,不然,不然……”
“不然怎样?”
“你若跑掉,我就去找你。”
毫无威胁性的恐吓。
“总之就是这样,要记得等我回来哦!”
霓羽族,奇特的种族。若我先遇见的,是这样一个可爱的小姑娘,我的人生,会有所不同吗?或许会尝到他口中那“愚蠢的爱情”吧……
是谁说过呢?缘分没有先后,爱情没有理由,喜欢一个人,没有应不应该。真是可惜,这样纯真无邪的女孩子。
可惜了,世上,没有如果……
伤势不好,邪能就不会恢复。他不会找到我。呵,他也不会费心寻找吧。暂时,还不想被他找到。再多一会儿吧,再过一段时间,偶尔……
我,累了……
…………
终于到达王城近郊,剑之初觉得很累。
行动不便固然是一方面,不过显然这不是让他精神疲劳的根本原因。重游故地,杀戮碎岛感觉似乎变了许多。剑之初一开始不明白哪里有异,直到对岸河边洗着衣服的女人们中间,有个姑娘站起来冲他唱歌。
女人们说说笑笑地怂恿着,娇俏的小姑娘满脸红晕,嗓子脆生生。
“艳阳天,艳阳艳,桃花似火,柳如烟~~女子十八,女子十八空对月,好花无人怜~~”
没有桃花没有柳,姑娘的热情却比艳阳还艳。剑之初略感尴尬,这竟已是示爱了。随即,剑客突然明白了那一直隐约存在的违和感,是从何而来。
碎岛的女人们,大胆了许多。
这样的事情,一路上发生了许多次。虽然不是每次都这般热情直接,剑之初的轮椅上却也被砸了不少花枝果子之类的小东西。他从未想到有一天,自己竟然会庆幸自己长得还算普通,不至于发生掷果盈车看杀卫玠这样的乌龙事故。
(慈光之塔的惊叹要是这样死了,那才真正惊叹……)
固然还是有罩着面纱的女子,畏畏缩缩匆匆而过,但女人们神态之间,却已与千年之前的感觉不再相同。
杀戮碎岛,正在慢慢改变。
剑之初欣喜于这种改变,却也因此更加心绪难言。
戢武王,是个有为之王。
所以,你才如此效忠于他吗?宁愿为他牺牲也不后悔吗?
辞心……我到底,该怎样做?
官吏模样的男子突然出现,让对岸的女人们迅速收拾了东西,齐齐作鸟兽散。
“剑之初?”
“嗯?你是……”
“吾乃文部尚论令岛赫赫,请阁下随吾一行。”
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摄论太宫的府邸不大,布置颇为精致,许是因着主人眼目不便的缘故,摆设装饰甚少尖锐之物,器物也多以圆角。剑之初到时,碎岛第一文臣衣冠楚楚,正襟危坐,显已恭候多时,桌上仅一壶一杯,别无它物。
轮椅的声音让棘岛玄觉侧耳:“剑之初?”
“眼前想必就是摄论太宫,剑之初久仰大名,幸会。”
“不愧是甥舅,竟连开场白都差不多。”向来温润如玉的太宫,居然报以一声冷笑,肃然开口,“你,来此何为?”
“来履行一个约定。”
“如何履行?”
“找一名女子,她叫做玉辞心。”
“找她做什么?”
“此乃在下私事。”
“你找不到。”
“请太宫大人指点迷津。”
“吾为何要帮你?”
“太宫大人为何要见吾?”
摄论太宫笑了,笑得半点也不君子。
“吾确实是可以帮你,也确实是想要见你,”太宫从桌上的壶中倒出一杯酒,“只要你饮下这杯毒酒,吾就告诉你那女人的下落。”
“嗯?毒酒?”
“穿肠□□,饮之必死。剑之初,你敢吗?”
“摄论太宫,似乎与传闻中不同。”
“世上本就有许多名不符实之事,吾亦不怕明言,今日,吾绝不会让你生离此地。”
“吾本无心于此,奈何定要相逼。”
“你必须死,原因,你清楚。”
“吾清楚。”
剑之初取过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告知吾,她在何处?”
剑客面上泛起一层青气,嘴角渗出了血丝,却是一字字问得清楚。
摄论太宫也一字字答得清楚:“碎岛戢武王特使玉辞心,逢无衣师尹借王树祭典行刺吾王,为破师尹阵法,舍身护驾而死。”
“她……她……葬在何处?”
“……”摄论太宫低了头,默然半晌方开口回答,“特赐葬于王树之下。”
“这样……呵呵……是这样……”
轮椅翻倒,剑之初跌在地上,痛苦地缩成一团。
“可以……最后……拜托你一件事吗?”已经没了力气挣扎的剑客,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清晰,“将我……与她……埋在一处……”
摄论太宫不语。
“是吗……罢了……没所谓……九泉之下……总能……总能……”
眼前渐渐黑暗,周遭的声音越去越远,疼痛渐渐已感觉不到,心中竟是一片平和。
完全失去意识之前,剑客似乎听见有人喊他的名字。
那是她的声音,她在喊着:“剑之初……”
辞心……
…………
“剑之初!”
令岛赫赫从未见过王这般激动的样子,尤其,这怒气竟然是冲着一向被王尊敬如师的摄论太宫发出。
“解药!”
戢武王湛蓝的眸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棘岛玄觉撩起衣袍屈膝跪倒:“臣擅专,请王降罪。”
“解!药!”
棘岛玄觉跪得笔直:“请王降罪!”
“你!好……好!”戢武王连说几个好字,突然抓起桌上的酒壶向口中倒去。
文部尚论不由惊得大喊“有毒!”摄论太宫反应倒是比他快,迅速击出一掌,将戢武王手中酒壶打飞,瓷器掉在地上摔得一声脆响,石砖的地面接触到酒液,竟冒出一股青烟。
戢武王拿袖子一抹嘴,开口仍是那两个字:“解药。”
还是慢了一步,王的动作,本就比他们都快。
“王……你……你……”
棘岛玄觉似已失了方寸,伸出去搭王腕脉的手,竟有些发抖。
戢武王一挥手,将他甩了开去。
“太宫!”令岛赫赫慌乱惊呼,一时不知该先去扶起上司,还是先替触怒天颜的上司请罪求情。
棘岛玄觉被那一下子摔倒,竟似哽咽一般,惶恐无助的声音,简直不像是出自百代一系的重臣之口。
“……没有……没有解药……”
“哼!”戢武王冷哼一声,偏头吐出一口黑血。
“臣请脉!”摄论太宫抢上前去,却再次被甩开,随着动作,王者的身形亦是一阵摇晃。
“王!”
戢武王抬手止住了上前欲搀扶的文部尚论。
“他不能死,我不准他死……”
踉跄的王者喃喃自语。
“吾要替剑之初逼毒,与吾护法。”再开口,戢武王语声冷肃,“若有意外,先死的会是吾,你明白了吗,太宫?”
摄论太宫颓然坐倒,竟已无言。
令岛赫赫看看王决绝的背影,又看看宛如突然之间委顿的太宫,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竟然……竟然豁出性命……拼着自己中毒……”棘岛玄觉的嘴唇在哆嗦,以致于断断续续的低语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清,“他,那么重要吗?”
“太宫?”令岛赫赫终究担心上司,“你……还好吗?”
“呵……呵呵哈哈哈……呜呵呵……”
“呃……太宫你这是……在笑吗?”
棘岛玄觉双手掩面,凄怆沙哑的低低笑声,比哭还难听。
这真是糟糕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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