厢房内,符应女拦下了心急如焚的戢武王。
“王,先将这粒药服下,虽非解药,亦可清毒。”
符应女递出一颗药丸,戢武王却不接:“让开。”
“兄哥之前在熏香里掺了化功散,我刚燃起醒神香中和,王先服药,调息一番后,再救治剑之初不迟。”
“让开。”戢武王硬得就像一块石头。
符应女急得跺脚:“王,你连我也不信吗?我若也想要他死,他到碎岛的消息怎么传得到王你这里!这一路上盯他稍的姑娘们……若我有心,只消拖上一拖,王你今天能到得这么及时这么快?”
“……”
“我已用金针压住了他的毒性,一时半会儿,他死不了!”
戢武王终是叹了一口气:“抱歉,符应,我……我有些乱了……”
“你该道歉的对象可不是我!”符应女没好气地把药塞到戢武王嘴边,“有你这样拿自己的性命威胁人的吗?好了,现在放心了吧?吃药!”
“我不拿性命要挟,他怎么肯收手放生……”
(有异性没人性,说的就是戢武王这种人。)
“吃药!”
戢武王乖乖吞下药丸,依言坐下调息。
“唉!这都是造得什么孽!”
符应女琐碎地唠叨声中,醒神香刺激浓郁的味道,渐渐弥散开来。
…………
剑之初原本以为,自己再也不会醒来了。但是显然他错了,再睁开眼的时候,他还在人间。
“吞下去。”
嘴里被塞进了一颗药丸,朦胧间,剑之初有些迷茫。
“服药之后,吾要以内力替你逼出毒素。你知道该怎样做。”
这话语,这声音,这么熟悉,又这么陌生。
“戢武王。”
剑之初总算是完全清醒。
“为什么……”
“别说话。”戢武王将剑客扶至坐起,一手抵上了他的后背,“静心。”
运功调息,当宁心静气。
真气行至剑客胸腹间旧创处,忽感滞碍,戢武王眉头一皱,另一手并指如剑,剑指虚引,无咎剑诀透背而过。困于剑之初体内的剑气,随之而出,暴冲之下,击碎了屋内一张矮几。
守在一旁的符应女吓了一跳,看看两人又不见异样,呆了半刻,擦擦头上吓出的冷汗,退了出去。
(围观有风险,医生须谨慎。)
剑之初闭上了眼睛,任由戢武王冰寒而稍嫌粗暴的真气,在体内各处游走。
…………
花厅,打碎的酒壶在地面上反着阴冷的光,碎岛第一文臣摄论太宫坐在桌边,半低着头,不言不动,连呼吸都不怎么明显,乍看上去,几乎不似活人。
令岛赫赫觉得自己应该解释两句,又觉得解释什么都属多余。说他还不曾向王报告剑之初的消息?王明显自有消息来源,不需要他禀告。何况他是王的臣属,能一直瞒着王吗?王不来,他随后也是要汇报的。
太宫这次,先斩后奏,做得确实……不那么地道。
这完全不像太宫平日里滴水不漏的行事作风。令岛赫赫本有心说上两句,却在扶起上司的时候,把滑到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太宫的神情,他不知该怎样形容,那是一种整个人都灰暗的状态。哀莫大于心死,或许就是用来形容这般模样.
真是不吉利的形容词。在这么沉默压抑的气氛下,看见符应女,确实能让人松一口气。
“王怎样了?”
符应女却是越过了文部尚论大人,直奔太宫而去。
“兄哥,你振作一点,”符应抓着棘岛玄觉的肩膀摇,“里边两个都伤着,你这里再要出事,那就真的崩盘了!我忙不过来的啊!”
棘岛玄觉几乎是一寸寸地抬起头颅,无表情的面孔悲喜难辨。
“王……如何?”太宫的声音,有一些沙哑,听起来好像忘记上油的门轴。
“已服下清毒丹,正在运功。哥,稍后去看看王吧。”
“呵……”太宫的嘴角艰难地扬起了半分,又落了下去,“王只怕是再也不想见我。”
“王岂会那般小气。哥!服个软而已,王需要你啊!”
令岛赫赫亦插口劝慰:“是啊,王素来尊敬太宫,何况此次太宫所为,亦是为碎岛社稷,王必不至重责。”
符应女看了一眼文部尚论,突然闭上了嘴。
“责罚这些小事……”呢喃的话语,说到一半便没了声音。
符应女低下了头。自家人清楚自家事,自己这个哥哥,莫说王不会当真罚他,就算真的抽上他几百下军棍,他也不会皱一皱眉头。某种程度上来说,他和王是同一种人,就是那种一旦认起死理来,十头牛也拉不回的那种人。
对这种人,只能等他自己想通,劝什么都是白劝。
再开口时,摄论太宫的声音已恢复温润,依稀有了碎岛第一文臣的风采。
“文部尚论,劳你封锁消息,另在四周布置守卫。此间之事,绝不可泄露。”
“是。”文部尚论领命而去。
“符应,有什么事,说吧。”
果然,只要是王有事,他就绝对没法子不管。这个傻兄哥啊……
“哥,王的脉象有些奇怪……”
…………
待得剑之初吐出毒血,戢武王的额头上也已满是细汗。收功起身,碎岛之王竟是一阵头晕,复又坐回了床上。
“你没事吧?”
“……闭嘴!”
剑之初依言闭嘴。一对儿伤病的难兄难弟,背靠着背,同坐在一张床上,各自调息。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算“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闭着眼等待眩晕退去的戢武王,以一贯不着调的风格胡思乱想,打发时间。
“为何救吾?”
剑客轻声开口,颇有些踌躇。
“为何救你?杀人要动机,救人也要理由?噗呵,好吧,救人也要理由,你说我为何救你?”
漫不经心,随口而应,戢武王显然并未将剑客的问题放在心上。
剑之初亦不觉得受了轻视。他自问孑然一身,本不值得杀戮碎岛之主,将他放在心上,时刻重视提防。
“吾不可能为你所用,你……那名太宫确是忠臣,你不该怪他。”
“太宫确实是忠臣,我不怪他,但不能允许他的做法。王权若要靠牺牲无辜的性命来维护,那吾生而为王,又有何意义?”
“……吾该说,不愧是戢武王吗……”
“你可以说,这么天真要怎么当王。”戢武王轻松地低笑,“吾也知道这样不好。这是性格缺陷,这辈子,大概是改不掉了。”
“这不是缺陷。”
“慈不掌兵。”
“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
“各人看法不同,不必统一意见。”
“吾也非是无辜。”
“哦?嗯,仔细想想,你还真是不那么无辜。”
“……”难堪的沉默。
“生气了?”
“没有……你说的,是事实。”
“哦?这我倒不知了。不如你讲来听听,你到底犯了何罪?怎么个不无辜?”
“……”
背对着剑之初,戢武王的笑容,十足恶劣。
“我对她,是真心。无论你疑她什么,都是我的错。”
“她?”
“玉辞心。”
“哦,她啊。”
“你……记得她?”
“当然记得。那只张牙舞爪的野猫,每次吾都得小心吾俊美无双的容颜啊……”
“她不是野猫!”
“也不是家猫啊,那爪子厉害的……”
“不要侮辱她!”
“你怎知这是侮辱?这是赞美!好女人就该像猫一样,被她那么一挠……”
“够了!”剑客急怒攻心,气息竟已不稳,“不许!不许你将她说得那般……那般不堪!她为了你!为了你……你怎能!怎能如此……不尊重她!”
“女人娶了是用来爱的,光是尊重,吾还不如请一樽泥菩萨!”
剑之初气得发抖,戢武王笑得发抖,两个人在一张床板上一气一笑,抖得床板都像是在发抽。
“她不是……不是……”
“她不是那样的女人?她是什么样的女人,你又知道了?”
“我知道。”
戢武王嗤笑一声爆了粗口:“你知道个屁!”
“你……”
“你知道她喜欢穿什么衣服,看什么书,吃什么东西?知道她平时做什么事,想些什么,找什么消遣?知道她每天几时起床,几时吃饭,几时睡觉?知道她习惯睡什么枕头,盖什么被子,睡成什么姿势?你知道她平时是怎么过日子的吗?”
“我……我……”
剑客的支吾中,戢武王一锤定音:“你知道个屁!”
剑之初无言以对。
戢武王弯下腰去,忍笑忍得整个人都在颤。
“很可笑吗?我,确实是什么都不知道。我一无所知,却对她……对她……”
“呜呜……也……也不是那么可笑……就是……呜呜……就是……有一点呆……呜噗……好呆啊……呜呜……”
剑之初:“……”
好不容易板起了脸的戢武王,转头正好看到剑客复杂难言的表情。
“噗哈哈……就是……就是这张脸……哇哈哈好一张纠结的傻脸……不行了……呜呜噗呵哈哈哈……肚子好痛……呵哈哈……”
真有这么好笑么?剑之初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脸颊,却在指尖碰到脸上的瞬间惊觉,猛然一僵。
被耍了!
有人为救他牺牲了性命,戢武王还能笑得这么开心,除非他像魔王子一样,是个视他人生命为玩物的魔鬼。但他不是,他连手下的安危都会担心,是个宁可自己耗损功力,也不愿让他的敌手中毒枉死的王。
那么,理由就只有一个。
“她……还活着!辞心……她还活着是不是?”
“哇哈哈不容易啊!你终于发现啦?”
“她当真…当真无恙?”
“废话!不然我那么辛苦干嘛?你以为救你容易啊?我不知道要花多少精神力气掩饰!还得替你疗伤,你还不肯帮忙。我亏了血本了!”
“太好了……太好了……”剑之初几乎是在呢喃,“她……她还好吗?可有受伤?她……”
“比你好!哪儿能人人都像你啊?混那么惨,呆鹅!”
“请……”剑之初软了嗓音,“请让我见她一面……可好?”
“不好。”
“求你。求你,让我见她一面,就算远远看上一眼。我,只想确定她平安。”
“不,好。”戢武王却像是任性地孩子,故意刁难,“我的女人,凭什么你说见就见?”
“你,要如何才肯通融?”
戢武王笑得活像偷了腥的猫儿:“你,去取来弭界主的人头。”
“啊!”
“这是吾现在最想要的东西。怎么?做不到?”
“请换一个条件。”
“那,无衣师尹的人头。”
“……”
“还是做不到?你真没诚意。”
“剑之初亦有不能为之事。”
“事在人为。你这个人,就是太多牵绊,不够自由,不够随心所欲。”
“戢武王能随心所欲吗?”
“吾必须自由,必须随心所欲,不然怎么能成事?”
“随心所欲,谈何成事?”
“剑之初,你试过尽全力去做一件事情没有?”
剑客沉吟片刻回答:“当为之事,自是全力以赴。”
“哈,你没试过。听你这样说,我就知道你没试过。”戢武王闭上了眼睛,“事情没有应不应为,只有想不想做。想做的事情,拼尽全力去做,就要抛开所有的牵绊,豁出全部的精力,榨干自己每一分能耐。你要用所有的智慧去想,用所有的手段去争,感情﹑尊严﹑生命,全部都可以置之度外。不仅置之度外,更要彻底利用,用尽一切可能不可能的方法,只为完成那一件事,只为达到想要的结果。”
“这才是全力去做一件事。”戢武王再睁眼,竟已眸含锐光,“不能抛开一切,何敢奢望成功?你,会为她全力以赴吗?”
剑之初只觉心下一突,竟呆住了,半晌方找回自己的声音:“戢武王你,便是一直这般,全力以赴吗?”
眸中锐光一闪而逝,碎岛之王凌厉的气势瞬间崩塌,转眼又变得嬉皮笑脸:“那得看是什么事啦,有些事情,随便敷衍就好了。”
剑之初慨然低叹:“难怪,难怪你会惹动魔王子的兴趣。”
“……喂,这可不是好话!”
“聪慧如魔王子,本能一眼洞悉人心本质,却难看懂你,所以他才对你好奇。而我,也确实难以形容你的为人。说你假,你不屑于掩饰自己的目的;说你真,你说的话,纵然属实,又有几分能可信任?”
“哦?吾倒不知吾原来这般复杂?”
“魔王子说得不错,你与他一样,不受道德伦理的制约。你们皆是随心而行的人,世间的一切规则于你们而言,缺乏必要的约束力。只是你与他相反,他没有目的,单纯以破坏规则,毁灭人心为乐;你却是利用着道德伦理,操纵人心感情,来达到你的目的。”
“喂喂,你就这么看我吗?我哪有那么坏!”
剑之初的声音,淡然得近乎刻意:“玉辞心,她接近我,是你刻意安排的,是么?”
“可以说,是。”
剑客的手,不自觉地握紧。
“你,知道我曾经见过她。戢武王今日能在太宫手上救下吾,必有耳目传讯,昔年吾入杀戮碎岛寻人,想必当时也是瞒不过戢武王。”
“虽然那时的消息有一点滞后,不过确实,吾知道,你来过碎岛,做过一阵子渔民。”
“你究竟从何时起知晓吾的存在?从何时起,就开始设计?那套剑法,”剑之初顿了一顿,终是接道,“那套剑法,杀害那些人,杀害我的亲朋好友的,也是你吗?”
“剑之初,做人要讲道理,”戢武王也冷了脸色,“我是碎岛之主,那时刚刚登基理事,政务还忙不过来,哪有功夫杀人?”
“但你却知道杀人凶手是谁。这套剑法,是你传他,还是他传你?”
“都不是。我知道他,不但知道,我也觉得他杀得没错。与你论交,却轻贱你的生身之母,这样的人,配称亲友?死得好,死得该。你为他们讨仇,不值。”
“人命的价值,不是如此计算。”
“不这样计算,又该如何计算?无关的人何须在意?事实就是,慈光之塔的人命就算全加在一起,在我眼里,也比不上你一个剑之初。”
“为何……”
“我一向只有姐妹,还是第一次有兄弟呢。从雅狄王那里算起来,你该是我哥哥……才对。”
说到“哥哥”两个字,戢武王牙疼似的皱起了一张脸。
“剑之初该感谢戢武王厚爱。可惜此番错爱,剑之初无福消受。”剑之初竟似是不敢,又强迫自己定要问出口一般,“那也是你的命令么?令她对我……对我……”
吞吐忐忑,不过如此。戢武王却像是被这份忐忑刺痛了,答话平添了三分尖锐。
“对你以身相许?你认为呢?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剑之初闭上了眼睛,一时咬紧了牙关,不再开口。
“是不是我的命令,有关系吗?改变得了事实吗?剑之初,枉我高看你一眼,你竟也如那些俗人一般。你有眼睛,也有脑子。你口口声声倾慕于她,难道你的感情,就只有这样吗?”
“我的感情,我的倾慕,对戢武王而言,又算什么呢?对她而言,想必也算不得什么。她对你一片忠贞,望你……善待她。”
“剑之初,我真想劈开你的脑袋,看看里边到底都长了些什么东西!”
“剑之初江湖飘萍,孑然一身。对碎岛,吾,确有亏欠,然而戢武王所要的报偿,剑之初给不起。这条性命既是戢武王救的,若要收回,请动手便是。”
“……”
戢武王的无语凝噎中,剑客宛如老僧入定,平静得古井无波。
“剑之初,你混帐!”
戢武王恨恨地骂着,终是忍不住,爬起来给了他两个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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