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天之顶。长日漫漫。
魔王子悠哉问道:“剑之初,有一个问题,是如吾这般智慧的人也想不通,与吾齐名的你,可以回答吾吗?”
“生存的意义在哪里?”
“嗯?”
“每一天,每一个人,活在旁人所设下的围栅。你们可有思考过活着的目的?没有,从来没有!多数人活着,就是活着,其实他从来没活过!在出生之后就等着一步步走向死亡,你们想过这是多荒谬的事情吗?”
啸日猋冷哼:“所以呢?那又如何?”
“那名有着可怜童年的人,暂且按下你无用的戒心,用你微薄的智慧,好好思考吾的问题,说不定,你会成为吾的信奉者。”
啸日猋回答得斩钉截铁:“不可能!”
魔王子对他的反驳一笑置之,接着问:“善良是什么?罪恶是什么?道德是什么?存在又是什么?剑之初,你能回答吾的问题吗?”
“善良是以仁为本,罪恶是以己为本,道德是以众为本,存在的意义,因在而在。”
“标准答案。标准却虚伪的答案。好像爱一个人,愿意为他而死,所以伟大。这有什么伟大?你的性命对吾有何意义?为什么你为别人而死,吾却要感到你伟大?因为弱者多而强者少,所以弱者洗脑强者,强者啊,赶紧替我们牺牲,这样我们会永远记得你,等你死了,我们会继续吃好睡饱,有空时替你上一炷香。算了吧,被人记住,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情。”
“这个问题答案只有一个。任何想博得虚名的牺牲者,他所信奉的并非是仁,而是名这个字,那不是灿烂的英雄,只是虚伪的自我满足,名利两字才是困住他的枷锁,而非道德。”
“那一个牺牲者,怎样判断他是求仁还是求名?”
“不重要。求仁者不在乎旁人对他的评价;求名者如你所说,被别人记住,也不是多了不起的事情。你可以不用为此感到伟大,因为也没人指望你牺牲!”
剑客的声音似是终于带上了一丝情绪,魔王子听得抚唇而笑:“嗯,吾可以不用为此感觉伟大,那玉辞心呢?你对玉辞心的牺牲,让她感觉到你伟大了吗?还是说,你求仁得仁,不在乎她对你的评价?”
“吾在乎她对吾的评价。不是因为吾为她做过什么,吾从不认为吾为她所做的事情是牺牲。”
剑客此言一出,无衣师尹深深叹了一口气。
魔王子转向他,温和地问:“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无衣师尹欲言又止,良久方才叹道:“吾今日才知戢武王为何当众宣称,碎岛特使是死在吾的安排之下,吾自问从未对这名不相干的女子做手,原以为又多枉担了一桩恶名,谁知……唉……可叹你一腔真情,只被人当作蓄意设计,也是吾累你。”
剑之初面无表情,却是垂下了眼睑,一时竟不开口。倒是魔王子出声问道:“哦?那名女子死了?”
“唉,可惜,红颜薄命。”
“玉辞心当真死了?”
“想必戢武王疑她私通外境之人,意图背叛,将之斩杀之后,推罪于吾。”
“可惜。”魔王子说着可惜,却是笑眯了眼,“难得吾曾经爱过这个女人,竟然就这么死了。”
剑之初几乎已闭上了眼睛,似是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曾经意气风发的剑术宗师,此刻看起来,宛如一只毫无生气的木雕人偶。
“你看,又是一个被道德害惨的人。画了一条线,再限制自己不能跨过这条线,还有比道德更愚蠢的事情吗?凭什么嫁过人的女人,就不能再找第二个男人?凭什么戢武王的女人,就不能跟你上床?凭什么她私通了你,她就要死?”
“她……不该死。该死的,是我。”
剑之初的语声极低,说出这句话,仿佛已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
“那你为何还不去死?”
啸日猋咬牙低喝:“魔王子!”
“我还不能死。”剑客张开眼睛,瞳孔中好似映着浩瀚星光,又好似空洞洞的,什么都没有。
“魔王子,”剑之初用无比平静的语调清晰地说,“我现在,还不能死。”
魔王子笑出了声:“吾欣赏你的信念,有坚固的堡垒,才有摧毁的快感。”
“你知道吗?那个人从未这样叫过吾。”魔王子的语调听来竟似有些怀念一般,“他叫吾疯子,叫吾混蛋,叫吾羊,叫吾各种随口起的外号,偶尔他也会叫吾的名字,凝渊。他是少数几个肯叫吾名字的人。要知道,甚至连吾的父亲,后来也不再叫吾的名字了。”
“只有他,从来也不肯唤吾一声,魔王子。”
剑之初静默不语,无衣师尹皱眉沉思。
“剑之初,我们是极端相反的两个人,他却好像跟我们两个都相反。惊叹异数救赎,齐名的不仅是武功。吾有时觉得,他是认同吾的,他从不觉得吾的论点有错,所以他不像其他那些愚蠢的人一样,斥吾为魔王子,简单地否定吾。”
无衣师尹有些不确定的开口:“这个他,指的是戢武王吗?”
魔王子忽然不笑了:“吾从小就认识他,却从来没问过他今天这些问题,因为吾知道,他绝对不会回答吾。他就像个愚夫一样,拒绝思考这些。”
啸日猋忍不住说:“这是做人最基础的道德问题。问这种问题,你太肤浅!”
“哈,是吾肤浅,还是你们终日浑浑噩噩?”魔王子看向啸日猋的眼神满是鄙夷,“你感觉这个问题肤浅,是因为你从来不曾深思过,这一切为何存在?为何你要为自己犯过的错后悔?为什么要后悔?后悔又不能弥补,不如放下,当作自己没做过,这不是很好?”
啸日猋再度握紧了刀柄。
撒手慈悲小声自语:“做过的事情,怎么可能当成没做过。”
魔王子斜了撒手慈悲一眼,无衣师尹呼吸一窒,握着香斗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不过最终,魔王子只是笑了笑,还是将兴趣投向了啸日猋。
“再换一个说法,为何你要原谅对不起你的人?他对你的伤害已经造成,原谅他,你又能得到什么?”
啸日猋愣住了,求助似的看向剑之初:“……恩公……”
剑之初却像个严厉的老师一样,拒绝代替学生答题:“啸日猋,这是你该回答的问题。”
“吾还以为你会替他回答。”
“吾的回答不是他的答案。”
“那你呢?剑之初,你的答案是什么?你出自慈光之塔,一生被道德束缚,因为无父而成为耻辱。无父有什么耻辱?这就是道德对你的迫害。”
“我从不认为这是一种耻辱,也不认为自己受到迫害。”
“看你,谨守道德的底线,限制自己捆住自己,与他相比,你才是真正的愚夫,吾可以说你真是犯贱吗?”
“如果被人尊敬不是什么伟大的事情,那么被人轻视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
“那么她呢?她也不是什么值得在意的事情吗?她为了那不值一文的道德死掉了,你也不在意?剑之初,你真冷酷,真无情。”
剑之初扶在轮椅上的手,指节也开始发白。
“恩公!”
“吾无事。”冷静的剑客,仍旧是冷静的。
于是魔王子又笑了:“吾欣赏你,你有着顽固的坚持,一如他。但你们是不同的,如同我跟你一样,完全相反。你所坚持的准则,来自道德的要求,或许你以为这是本心,但是,本心也不过是外在的要求内化而成的自我信念而已。你是正义的,你认为自己应该做正确的事,所以,你的坚持,你的隐忍,你的一举一动,都符合这世间经典的规范。你是典型的,以正为行为准则的武者榜样。”
“吾并不认为吾是如此。”
“随便啦。”魔王子无所谓地摆摆手,“而吾,魔王子,吾代表一切的罪恶,代表世间最原始的真理,代表挣脱一切愚蠢束缚的世界,该有的原貌。吾是自由,吾是无序,吾是与你相对的存在,负的经典榜样。尽管吾对作为榜样没有任何的兴趣。”
“我们本来就不是走在同一个方向。”
撒手慈悲插口:“你也不是以负为行为准则的武者榜样。你是没有行为准则的榜样。”
无衣师尹皱眉:“撒儿。”
“那种事情无所谓,”魔王子接着挥手,“困扰吾的才不是这样的问题。”
“是什么?”剑之初淡淡问道。
“与你吾都截然相反,这样的存在,他,是什么样的存在?”魔王子好像十分苦恼的皱起了眉头,看向无衣师尹,“你也算跟他交过手,觉得他如何?”
无衣师尹悠然一叹:“城府极深,深不可测。”
“与吾相比呢?”
“行事固然出人意料,细想之下却多有脉络可寻,并不脱出常理。”
“那吾是脱出常理咯?”
“魔王子行事,不可以常理推测。”
“无衣师尹,你很聪明。”魔王子仿佛满意了似的,转而询问剑之初,“你呢?剑之初,你有什么看法?”
“一名尽职尽责的王者。”
魔王子鼓掌赞叹:“对。尽职尽责。而这,就是吾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他明明是那样崇尚自由,视道德规则于无物的人,为什么,心甘情愿给自己套上枷锁?名为责任的枷锁,他曾是如此不屑一顾,却在背负之后,尽心劳力,只为保护那些愚蠢得只会拖他后腿的人?他到底是根据什么原则在行动的?”
“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并没有人指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吾也不想理解。吾只是想不通。他既保护他们也欺骗他们,既利用他们又肯为他们谋取利益,这样矛盾。那他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子民?又是如何看待他自己?不要说他热衷权利,他没有那样肤浅,不然,吾也不会如此在意。”
“你何不去问他?”
“因为他不会回答。吾说过,他像个愚夫一样,拒绝回答这些问题。但这并不表示他和你们这些真正的愚夫一样,”魔王子指了指啸日猋,“从不思考。相反,他有自己的答案,明显与你我不同的答案。但他不想说,他认为吾问的问题,简单到不需要回答。”
“这样简单的问题,确实不需要回答。”啸日猋轻蔑道,“他爱他的国家,爱他的人民。你连这个都不懂吗?”
“爱?哈哈,爱?可笑!他才不会爱国家人民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爱是什么?对吾来说,爱是突发而冲动的情感,一种情绪,短暂的情绪。而对他来说,哈,他甚至连自己都不爱,不然他怎么会娶吾的小妹?不仅自己牺牲名誉,还让他的国家跟着蒙羞。”
无衣师尹淡淡插口:“牺牲颜面,取信咒世主,不仅迎回禳命女,还反将佛狱一军。”
魔王子笑道:“是啊,吾那不成才的父亲啊。可是他从中得到什么好处了吗?他除掉一个敌人,放出一个吾,反而要更加倍提防吾。得到好处的是吾,不是他。”
“或许你该感谢他。”
“吾感谢,很感谢。但是吾还是不明白,对他而言重要的东西究竟是什么?不要说是国家,他为了小妹毫不犹豫地放弃了国家的尊严;不要说是他的小妹,禳命女走失在苦境那样久,他照样吃饱睡好;更不要说是他自己,他为了不让手下有危险,宁可自己一对二,冲到你我面前。还记得我们三人那场相会的战斗吗?”
“他有此实力。”
“是啊,实力,追求中必不可少的工具。”魔王子点点头,接着抛出一堆问题,“那么他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天下太平?他不是楔子,他嘲笑过楔子的愚蠢。宏图霸业?他要有这样的野心,早就和吾那不成才的父亲一起侵略苦境了。王位正统?若是这样,剑之初,你为什么还活着?”
剑客沉默着,无衣师尹也沉默着,安静的九天之顶只有魔王子侃侃而谈。
“属下的性命胜过自己,国家的利益高于属下,为了妹妹可以牺牲国家,巩固王位的时候又可以不要妹妹,最后王位的稳固与否,却比不上你,剑之初。“
“吾看不明白,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样的逻辑?剑之初,你能回答吾吗?”
九天之顶上寂静无声。
“无衣师尹,你也不能回答吗?”
“魔王子都想不透的事情,无衣凡夫俗子,自然不晓。吾只知,戢武王此人行事虽多夸张,却向来必有其目的。”
“呵,阴谋论,像是你会用的论调。”
“无衣还有一事不明。”
“什么事?”
“魔王子为何如此关注戢武王呢?”
魔王子低下头,一副默哀的样子:“他害死了吾的父亲,夺去了火宅佛狱,吾要报复他。”
“你不是会为此行动的人。”
魔王子站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的确,吾不会为这么无聊的原因行动。反正吾也已经失去兴趣了。”
“来玩一个游戏吧。”
微笑的王子这样说。
…………
九天之顶,万籁俱寂。
“恩公,你要我挑战魔王子的传人?”
“是。”
“但是……”
“你只要相信我就够了。”
“那,恩公,无衣师尹之事……”
“无衣师尹……”
剑之初怅然沉思。
紫衣文士落后魔王子一步,摒退了一直跟随的弯刀刀客,落寞的语气含着淡淡轻愁,语重心长。
“你还是一如往常,只肯唤吾师尹,用如此生疏的称呼拉开我们的距离。初儿,你该是我世上最亲的人,但吾却一直觉得难以亲近。你,怨怼吾遣派门人逼杀于你吗?”
“怨怼?这种词汇太浅。吾曾试图理解你,但却发现愈是思考,愈让自己陷入某种不可拔的深渊。师尹,与你淡交,有君子清风拂身,深了,就是风暴。”
“你可知你当初在四魌武评上弃战,让吾背负了多少压力?”
“当初,吾有不能违心的理由,而过去之事,现在追究也无能改变什么。吾自逐于四魌界,便是对慈光之塔的一种交待。”
“吾为慈光之塔的师尹,在品德上之要求本来就该高于众人,但吾之小妹,你之母亲,却因情系雅狄王连累吾之清誉。吾受此困扰甚久。所幸,后来你以剑术称雄于四魌界,博得惊叹称号,慈光之塔对你才有所改观,吾还以为四魌武评会,就是你要替你母亲出一口气的时机,怎料得你竟弃战!为何弃战?你为何弃战?”
“一切因由,师尹内心有数,不是吗?”
“你忘了你母亲是因何而亡吗?为了与雅狄王的一段情,受尽慈光之塔的鄙夷,为了抚养你,栽培你,操劳成疾,最后发病而亡。就算雅狄王是你的父亲,但他已背弃你们母子多年。你不恨他吗?”
“恨。人生有许多体悟,是在于能自恨中挣脱,进而升华。对于雅狄王的恨,让吾成长了许多。只是,成长后,却发现有许多事情更不堪回首。”
“师尹,追求权势令名,不是人生唯一。”
“你能看的开,如此甚好,但是许多事,不是一方看开了,就能结束。唉,不谈这些了。你之剑伤,要在苦境寻得医法,尚须一番费心。”
“人生在世,但图适处,只要初心悠然,就算四肢俱废,亦有别样的人生况味。师尹不必费心于吾之伤势。”
“变故让你愈见淡然处世了。只是很多事,不是淡然处之便能解决。”
“吾知。师尹奔波苦境,必有要事在身,不必为吾一名废人耽搁行程。吾只问你,辉煌堕世那一剑的由来。”
“那一剑,请恕吾有不能明说的苦衷,待时机成熟,吾自会让你知悉一切。只是如今……”
“既是如此,师尹慢走,剑之初行动不便,恕不远送了。”
“你……”
“师尹,吾发过重誓,今生再不踏足四魌界。”
“即使是丧妻之痛,灭国之祸?”
“……”
“初儿!”
“师尹,请。”
“唉……”
叹息而去的无衣师尹,眸中有着深深的失望。
剑之初低低地笑了,我还会让他更失望吧。
啸日猋的悟性很好,巧于言辞的魔王子并没能迷惑他太久。
“人们需要彼此,仁这个字,就是两个人,彼此扶持,这就是仁的真意。”
“我救你一命,你替我应战魔王子,从此不再相欠。今后你不用叫我恩公,称我前辈即可。”
“我现在传你生之卷心法,让你将所学的五本兵甲武经,全部融会贯通。”
不久之后,无衣师尹再次造访九天之顶,已学会了生之卷,功力提升的啸日猋,竟是惊慌失措。
“前辈留书出走了!”
仍旧有伤在身的剑之初,留下一张“了断恩仇,有缘再聚。”的字条,不知去向。
不,或许还是知的。无衣师尹恨恨地想。什么重誓!什么今生不再踏足四魌界!早该想到的!
熊孩子!真是不听话的熊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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