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了凯旋侯的问题,戢武王回到碎岛,继续头疼王后的问题。
这事,说起来,戢武十分无辜。
那时她还在等待剑之初的到来,难得竟像等待雀桥相会的小儿女一般,有了忐忑不安的情绪,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睡得不免有那么一些不安稳。
一会儿风雪漫天,剑影刀光,她和剑之初激战正酣,剑气削飞了她头上的王冠,她刺穿了剑之初的肩膀,或天戟明明那么长,她却感到剑之初的血溅到了她的脸上,又热又烫。她听到他喊“辞心”,可是辞心是谁?谁都不是,她是槐生淇奥……
一会儿繁花盛放,花树下湘灵笑得那样无邪,身后的刀斧手一刀挥下,她拼命地奔过去,却总也赶不上。湘灵的头掉在地上,还是那样笑着,笑着说“姐姐雄才大略,要好好活下去”……
婆罗堑上尸山血海,自毁双耳的太宫披散着头发,行过她的身边。血迹染得他脸上有些脏,她听到他叹“王啊,望你千秋万世,臣要先行一步,避过那被我害死的数万亡魂”……
都走了……
泥泞的血泊,黑沉的远途,她孤身一人,疲惫不堪,独自向黑暗前行。身前的敌人她斩杀了,身后的追随者们,也已被她斩杀。她一步步地走,走得摇摇晃晃,走得跌跌撞撞,走得满身血污,却始终不肯停下来。
虚空中似乎有个声音问她:“你,甘愿吗?”
“我不甘心。”不知是谁的声音答非所问,“我,不甘心!”
“那,再一次吧……”
黑暗中回荡的叹息,宛如悲悯。
戢武王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有湛蓝的火焰在燃烧。
夜半惊醒,再也睡不着。
鬼使神差地,思虑过重而失眠的戢武王没有去挖符应女起来煮安神汤,而是摸进了平时从来不去的王后殿。不知是不是巧合,好死不死,王后也正好失眠,正好没睡。
“王深夜到访,寒烟翠有失远迎。”
说着有失远迎的寒烟翠,并没惊动其他的人,反而静静烫了一壶酒,弄了两个菜,陪她对饮,当真颇有几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思。戢武一时恍了神,不知不觉,竟然一起喝了不少。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酒入愁肠,化不出相思泪,最多,只能化出两条大舌头。
寒烟翠醉眯了眼,说:“你长得真像湘灵。”
“你也像你哥,不过,你比他好看。”
由这句话可以看出,戢武也喝多了。
然后,寒烟翠就笑了,再然后,笑着的寒烟翠就把戢武王给抱了。
王后抱着王就上了床,唤了一声:“夫君。”
戢武慒了。
王后的声音很娇,王后的身体很软,王后的嘴唇很嫩。王后呵气如兰,伸出舌尖舔她的耳垂,不轻不重地咬着,沿着耳畔一直吻到颈侧。
直到王后的柔荑隔着衣服滑到她双腿之间,戢武王才拎着头发把身上的人儿拽起来。
“你……”
被迫仰起头的寒烟翠,脸上没有半丝惊慌,她甚至还微微动了动手指,惹得戢武夹紧了腿,啪地一声把那只作乱的手拍下去。
“你知道了!”
“知道什么?”寒烟翠笑,“王在害怕吗?”
“王后不怕吗?”
戢武盯着寒烟翠的眼睛,她的王后整个人都笑如春花,唯独眼睛没有笑。
“我为何要怕?床笫之际,王要杀我灭口吗?”寒烟翠笑着俯身,“嫁鸡随鸡,臣妾自然要好好伺候王。”
王后十分有技巧的双手再次在戢武身上游动,于是,戢武抽了一口气。
“王什么都不用做,交给臣妾……”
怎么可能交给她!一场妖精打架,戢武王与她亲爱的王后,在保持衣衫的完整性与暴露更多敏感部位之间,来回拉锯,争夺不休。
不论是扒光还是被扒光,那都是技术活儿……
毫无疑问,王的力气,远远超过技术太多,戢武王一力降十会,翻身把王后反压在了床上。
占据了制高点,戢武王阴笑着咬牙切齿:“寒烟翠,你压根儿就没失忆!”
失忆的碎岛王后,不会记得自己喜欢的是女人。
寒烟翠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这样不好吗?”不笑的寒烟翠,看起来就像是一潭再也不会流动的水,“我们是夫妻,真正的夫妻。王之雄风再也无疑,吾之心思再也无疑。”
戢武的笑容也消失了:“我不需要替代品,更不想做替代品。”
不笑的戢武王,看起来竟像是石雕的佛像似的,冷漠的表情里,透着一丝无情的慈悲。
“我,不是湘灵。”
“无所谓,”寒烟翠别过了眼,“过去的事,我已经忘记了。”
“你没忘。”
“忘了。我后悔了,所以,一定已经忘了。”
“后悔说出口,还是后悔爱了?”
长久的沉默,就在戢武以为她再也不会回答了的时候,寒烟翠低低地像是自语一样,答得细若蚊鸣。
“……若我忘了,她也就可以忘了……”
忘了,就不会再困扰,不会再伤心,不会再觉得有亏欠。
若是,不曾吐露爱意,若是,咬牙忍下那份心情,会不会,能不能,不伤害到她?
能不能,让她更自由?让她只为自己而活?
后悔了。曾经不顾一切投身在这场爱情中的人,如今,为着曾经的不顾一切,后悔得宁愿装作忘记。
我不该,不该让你知道,我爱你。
戢武王叹了一口气。
“这么绝望的表情不适合你,”碎岛之王低下头,亲吻寒烟翠的眼睛,“你是个好姑娘,别学你哥。”
“只要没死,人生总是很长,不用这样……”
不得不说,这其实是个温馨又浪漫的时刻,但是所谓无巧不成书,说得就是在这样的时刻,一定会有人出来打扰。
厢房的门廊响起了脚步声,垂坠的珠帘一声轻响。
“翠姐姐还没睡吗?我都起来早课了,竟看见这里还亮着灯……”
禳命女熟门熟路,长驱直入,一眼撞见了床上衣衫不整的一对儿假凤虚凰。床前明月光,地上鞋两双。
捉贼拿赃,抓奸在床。
震惊到无法言语的王妹,僵硬地转身,僵硬地同手同脚飘了出去。
碎岛之王回过神,跳下床边整衣服边追:“湘灵……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湘灵……你听我解释……”
人去屋空,寒烟翠躺在床上闭了闭眼睛,染着寇丹的指甲,在床沿上划出了浅浅的痕迹。
这样……也好……
(戢武王:不好!一点都不好!)
那一晚之后,戢武王就经常收到王后殿送来的爱心汤水,毫无例外附送王妹卫生眼一对。而当戢武王把某只柚子送到佛狱跟黑樱花相亲相爱,不小心忘记带回来之后,她连卫生眼也收不到了,王妹最多只肯给她个后脑勺。
没有了记得提醒厨房花样翻新的王妹,整整一个月,王后殿送的都是当归炖鸡汤。
“我讨厌鸡!”戢武王抱着符应女的袖子哭诉,“这样下去我会死的!”
符应女淡定地抽回袖子安慰她:“不会的。王你现在一天能吃五顿,午睡足足多出一个时辰,每日早睡晚起,气血充盈面色红润,目测至少胖了三斤。”
戢武王:“……”
符应女:“考虑到玄舸的载重与王驾的威仪,或许王你可以试着减减肥?”
戢武泪奔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当年那些清纯可爱任我调戏的妹子们呢?怎么一个个都变野兽了?子啊,把我美好的青春岁月还回来啊!
总之,杀戮碎岛一如既往,热闹非常。
…………
九天之顶。原本的清净之地,今日,热闹非常。
“著书三年倦写字,如今翻书不识志,若知倦书悔前程,无如渔樵未识时。”一道紫衣人影昂然踏上,“久违了,吾甥剑之初。”
啸日猋盯着无衣师尹身后的撒手慈悲,神情戒备:“那日就是你与其他两人逼杀恩公!今日前来,是想赴死吗?”
未等撒手慈悲呛声,又是一道红色身影落下。
“吾,魔王子,吾代表……随便啦。”
长着羊角的王子歪着脑袋,一副很有礼貌的样子:“魔王子来访,请问,剑之初在吗?”
“魔王子!”啸日猋手按刀柄,如临大敌。
“好坚毅的眼神。”魔王子冲着啸日猋微笑,“你想保护什么吗?当你必须抉择保护的对象,你又要如何呢?是救一个还是放弃一个?快作下决定,你很快就要面临抉择了。”
无衣师尹不着痕迹地后退一步。
魔王子却毫无预兆地欺到他身前:“你在怕吾吗?”
无衣师尹面色如常,拱手为礼:“见过佛狱新主。”
“虚伪的人,你心里正在想,‘这个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狱主怎么会在这里?”
魔王子伸出一根食指摇了摇:“不是狱主,是魔王子。吾,魔王子,火宅佛狱代表吾。”
无衣师尹从善如流:“魔王子。”
“嗯。回到最先的问题,你怕吾吗?”
“怕。魔王子行事,令人难以预料。”
“无趣的人。”魔王子笑了,“你半点也不能引起吾的兴趣。”
“无衣幸甚。”
“可是吾不明白,为何你会引起他的兴趣?你能告诉吾吗?”
魔王子眨着眼睛,问得天真无邪。
“魔王子说的是谁?”
“戢武王。”
无衣师尹答得中规中矩:“无衣不知。”
“虚伪的答案,无聊的人。”魔王子笑着放过了他,转向啸日猋,“还是你吧。你的抉择是什么?”
战斗将起,剑拔弩张。
“住手。”剑之初坐着轮椅,出现在众人面前。
“你们要找的,是我。”
九天之顶,陷入一片短暂的静谧。
“原来……是这样啊……”
“恩公,”啸日猋挡在轮椅之前,“你不该出来,此地交我就好。”
“听,多虚伪的言语!压抑心中的恐惧,说出自欺欺人的词句,谎言哪有什么善意与恶意,本质都是因为无法承担后果而欺骗。”
“啸日猋面对你并无恐惧,而是勇气。每一个人都有胆怯的时候,能面对自己的懦弱,做出超越自己的事情,那就是勇气。”
“换一个说法,这也叫做色厉内荏,或者虚张声势。要怎么判断?以成败来作决定吗?”
“算了吧,收起你的爪牙,在吾面前,你以为你能保护什么?”
啸日猋握刀的手紧了紧,脚下却是寸步不移,宛如钉在地上的标枪。
魔王子轻蔑一笑:“成王败寇,永远是结果论,是非的判断标准就和历史一样,是由胜利者书写。无衣师尹,你说是不是?”
无衣师尹低眉顺目,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魔王子却不放过他:“你失败了,所以才是罪人,所以必须逃到苦境来,对着曾经要杀的人摇尾乞怜。”
撒手慈悲忍不住要拔刀,被师尹一把按了回去。
“师尹!”
“静。”
一个字,说得撒手慈悲几乎没了脾气。
魔王子却又把注意力转向了啸日猋身后,扬手送了个飞吻过去:“你在看吾吗?你在看吾的时候,吾也在看着你。”
小飞天玉倾欢霎时脸色煞白。
剑之初眉头一皱:“玉姑娘,你先进去。”
“但是……”
“欢欢,你先进去。我留下。”
“嗯,你……小心。”
“嗯,我会。”
“真令人感动。”魔王子毫无诚意的感叹着,“虽然吾不满你的态度,但是吾希望你留下来,你那沧桑刚毅的眼神吸引了吾。你一定经历了很多,或者有一个不幸的童年,一个愈想忘却,却反而更加牢记的伤痕。你的父亲有好好抱过你吗?还是,抱得太多太紧了?”
啸日猋握刀的手,一瞬间变得和他的脸色一样惨白。
“啸日猋!”
剑之初的呼声似乎惊醒了握刀的青年,啸日猋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
“恩公,我不要紧。我绝不会再犯下相同的错误,恶魔的呢喃,影响不了我的心志。”
“是吗?你的眼神变了,交织着悔恨与痛苦。你惭愧吗?在曾经犯下无可弥补的大错之后?为何要这样折磨自己?你曾对不起人,你因此自责,你也曾被人对不起,那个人却毫无愧疚。这公平吗?忏悔是一道枷锁,只处罚善良的人。”
“因为圣人并不存在,所以我们都必须面对过错。赎罪是为了弥补过错,忏悔是为了提醒自己不再犯错。”
“忏悔?我也对慕容情忏悔,但是他不肯原谅吾。他真会记恨。”
“因为你并非真心。”
“怎样判断真心?慕容情一心致吾死命,吾却放过他三次,难道一定要吾戴上虚伪的面具,流下矫情的眼泪,屈落软弱的双膝,吐出满口的谎言,那才是忏悔?”
“你可曾付出过任何代价?你的冷笑轻蔑,已证明你的居心。”
“代价?所以你口中所谓的忏悔,就是让对方得到满足,无论是心灵或者物质上的满足。那,就叫利益交换。事后的弥补不能改变已发生的事实,宽恕是因为诚意,或者是换到足够的利益,甚至是被强加的恩惠逼得让步。”
“但问自心,不假外求。”
“所以,所谓的忏悔,只是无聊的自我满足。啊,我认错了,我得到了宽恕,我多么伟大!都是自欺欺人罢了。”魔王子抚胸做出坚定的表情,“吾相信,相信总有一天,慕容情会被吾的诚意,打到真心感动为止。”
“你质疑的东西,正是维持这个世界最基础的规范。”
“我质疑的东西,正是禁闭这个世界最虚伪的囚笼。”
注定没有结果的争论。
“魔王子,你来这里到底想作什么?”
“我来这的目的?闲聊而已。放轻松,听吾讲话,吾会为你打开真理之门。”
“无衣实不想打扰魔王子谈兴,无奈尚有要事在身……”
“坐吧。”魔王子悠闲地倚树坐下,“这可是难得的机会,打开你的心门听吾讲话。就算你那榆木一样死板的脑筋,无能理解吾所说的真理,至少你能多了解一些你想要设计陷害的人。”
“呵,无衣已被界主逐出慈光之塔,流落苦境,奔波也只为逃命。却不知吾要陷害的人又是谁?”
“设计剑之初,陷害戢武王,是你的打算不是吗?惊叹和救赎都在你的计划里,怎么能少了异数?”
“机关算尽,不过如此。吾为慈光之塔周延许多,到最后,竟是吾一人承受戢武王之报复。”
“你恨吗?”
“这一切皆是吾咎由自取。”
“虚伪!多么虚伪的人啊!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说服剑之初吗?说服他去碎岛,对付戢武王。”
魔王子笑得纯真又无邪:“剑之初,你伤成这样,真是让人意外又伤心啊。”
无衣师尹身形几不可查的一僵,转眼又笑得温润:“既然魔王子有此兴致,无衣敬陪末座便是。”
“那,剑之初……”
“你想谈什么?”
“剑之初,你能否回答吾,生存的意义是什么?”
九天之顶,今日,注定漫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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