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剑黯如水,微红湿余血。

    古朴的剑柄,一尺长的剑锋,暗沉微红,盛在垫着红丝绒的盒子里,仿佛随时会滴出血来。

    “兄哥少时得了一块海底玄铁,打了这柄黯水,当作防身之物,从他……那以后就没用过了。今天不知哪根筋搭错,非要我翻出来给你。”

    符应女一叠声抱怨着,把装剑的盒子小心地放在桌上。

    戢武王伸出一根指头戳戳盒子里的短剑,指甲撞在剑身上发出细微的响声。

    “你哥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哪知道他什么意思。他要我带两句话,一句‘上士杀人不用刀’,一句‘有始有卒,不惟圣人’。”

    戢武王咧了咧嘴:“替我回他,‘望之俨然,即之也温,其言也厉。’”

    “你们两个,当我鱼雁传书哦!”

    符应女翻个白眼:“上士杀人用笔,剑断了不用在意,有始有终,处理好后续是正经;太宫大人真是端方君子,温柔又不失严厉……你们掉书袋上瘾了是不是?爱写信就去养只信鸽!我又要当御医又要客串伴食尚论,很忙的知不知道!”

    “好符应,亲亲符应,能者多劳,智者多虑嘛……”

    戢武王的笑容,这时候看起来特别地欠捶。

    符应女冷哼一声,又拎出一个雕花食盒,开盖端出一只被细心包好保温的白瓷汤盅。

    “一个两个都是这样!喏,这是王女托我带来的,请王你好好享用!”

    戢武王头疼似的扶额:“湘灵这是怎么了,最近见天搞这些汤汤水水?”

    “王女送的,可不是王女煮的。”

    “嗯?”

    “碧云天,黄叶地,秋色连波,波上寒烟翠。”

    “……怎么回事?”

    “有个口信,王女昧下了,我这个专职信鸽可不敢。王后说,请王操劳国事之时,多注意保重身体。”

    戢武王:“……”

    符应女板着脸继续:“私以为,这句话的意思是,王你偶尔也该临幸一下王后殿。听说在慈光之塔,每月初一十五,是一定要在正妻处留宿的。吾等虽然备受王的宠爱,但是宠妾灭妻,目无正室的罪名,我们还是担当不起。”

    “……宠妾……灭妻……?”

    “所谓宫门一入深似海,红颜未老恩先断,宫怨闺怨,这醋香味,真是深沉久远……”

    某宠妾灭妻的碎岛之王□□一声,趴在桌上倒地不起。

    符应姑娘毫不客气地爆笑出声:“这就叫现世报哇哈哈……”

    戢武王咬牙切齿:“笑吧!你就笑吧!改明儿我就三书六礼送到棘岛去,封你当个符贵妃!”

    “噗哈哈……符应不敢,王还是先解决王后吧哈哈哈……”

    “哦……王后……”

    喜欢女人,百合到敢光明正大出柜的王后。

    戢武王抱着头,再次挤出一阵哀鸣。

    …………

    王树殿。南风不竞搬来一口棺材,对上三口棺材。

    “一、二、三、四。”不世狂人嘴角抽搐,“这哪是什么王树殿,分明是棺材铺!”

    三长老的棺木摆成一排,灵堂肃穆。什岛广诛先对着长老们的尸体拜了一拜,才转向南风不竞。

    “你既任王树殿护卫,便好好守着这里吧。”

    南风不竞翻看着棺中尸体,把他的话当耳旁风。

    “寻仇而死,杀他们的女子刀法看来相当不错。”

    “女子?”

    “刀口自下而上,凶手必是蹲下反手上撩,这三个老头又不高,若是男子,就算蹲着,身材也太过矮小了。伤口边缘整齐,可知兵刃锋利,凶手下手干净利落,刀法不俗。这样的武功这样的兵器,偏偏不肯一击断首,只砍断半边脖颈,让他们慢慢失血而死,这不是寻仇的小心眼的女人,还能是什么?”

    “女子?”什岛广诛愣住了,“可是伏诛的刺客,分明都是男人……”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关我什么事?”

    奚落完了伐命太丞,南风不竞心情很好地踏步出门,却在迈出门槛的刹那恍了神,差点绊倒。阎王债,还得快,这会子轮到他愣住了。

    门外园中,禳命女怔怔而立。

    “湘灵……”

    我的山水落在你的眉间,你肯入画么?

    相看,无语凝噎。

    …………

    婆罗堑。般咒桥头,石像无语。

    黑衣的影卫将捆得严实的麻袋重重扔到棘岛玄觉脚下,清亮的嗓音,冷冷透着倨傲。

    “口信。放虎归山,别再出现,仁义已尽,生死不欠。货已送到,自便。”

    影卫抛下一个瓷瓶,转眼去远,摄论太宫摸索着解开麻袋,衡岛元别蜷缩其中,人事不醒。

    多年费心,恩与怨,早已交织得错综复杂。往事如潮,一场情仇,谁欠了谁的生死?而今,却须一个了断。

    “多年以前,她送你回来时,曾经说过,养虎拔牙,不如纵虎归山。”

    低低地自语,像是怕吵到般咒桥头埋葬的衡岛英魂。

    “后来我才明白,那孩子,呵,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哪……”碎岛第一文臣轻轻地笑着,“她看得比我透彻,养虎,就要挫平锋利的爪子,拔掉尖利的牙齿,那实在是比杀虎还残忍的一件事……”

    “让你忘记仇恨,也是同样残忍的事情吧。”

    “她那时就想这样做吧,如果下不了手杀虎,不如放了那虎儿自生自灭,如今也算如愿。呵呵,这样的个性,她其实不适合做王呢……”

    “不,可能就是这样的个性,才让她真的做了这个王,而且一直做到现在。”

    “我不希望你恨她,如同我不希望她厌恶你,你们都不应该生活在前人留下的仇恨漩涡里。我宁可你恨我,当年……这,终究是我的私心。”

    “可是,我哪一个都没保护好。”

    “我……很没用是不是?”

    石像静静矗立,英魂无声,唯风作答。

    瓷瓶拔去瓶塞,放在昏迷的人鼻下,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人阵阵咳嗽。

    “咳……咳……太……宫?”

    “元别。”摄论太宫不论何时看上去,都像是一块温润的玉,“如果能让你再选一次,你还会跟随在我身边吗?”

    “太宫?”衡岛元别似是渐渐回神,“太宫!究竟……”

    如师如父的太宫大人,并没给他太多恢复的时间。

    “衡岛余孽勾结外敌,害死了王树殿长老,尽数伏诛。吾知道,不是你,但是碎岛你已待不得。慈光之塔自顾不暇,不仅不会保你,反而会以你的人头为礼换得超脱事外,你唯一能去的方向,只有火宅佛狱。”

    “这一枚通界令,当日能保刀龙闯过佛狱,今日就能保你。佛狱与苦境有通道相连,若是……不妨去往苦境,那里地大物博,或有机缘也说不定。”

    “此去,你,自己多加小心。”

    “太宫……我……”

    我还能再一次跟随在你身边吗?

    今日一别,后会无期。

    衡岛元别双膝跪地,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头,棘岛玄觉默默受了他的礼,扶人起来,一时之间竟舍不得放开手。

    记忆中,只有当年十三岁的模样,小心翼翼的少年,每一步都如履薄冰,战战兢兢的,简直就像是失了巢的小动物。

    “太宫,元别不能再照顾太宫,还望太宫……多加珍重……”

    “……你……唉……你去吧。”

    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

    …………

    三堂会审,黯然销魂。

    “王!兄!”

    “好王妹,乖王妹,亲亲王妹,你一向对王兄最好了是不是……别……别……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

    “哦?”湘灵盯着戢武咬牙切齿,“王兄何错之有?”

    戢武举起右手:“那是意外!我发誓!那绝对只是个意外!”

    湘灵皮笑肉不笑:“哪件?南风还是枫岫先生?”

    戢武吁一口气:“我还以为你说王后……”

    湘灵脸色黑得可比锅底:“对哦,还有王后……”

    戢武:“……”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错在哪里?”

    “我不该救南风不竞……不对……我不该把他损得体无完肤……不对……不该答应碧眼银戎的求婚……不那真的只是个意外!”

    南风不竞听不下去了:“我跟他的事情我自己解决!”

    真是有骨气,可惜在场的两位压根儿没听见。湘灵的注意力完全被另一句话占据了。

    “什么?!还有求婚!”

    “不不不是我,他想娶你……王妹冷静啊!我还没答应他啊!我只是说他可以试着追……”

    湘灵气得几乎语无伦次:“想娶我就能对着你求婚吗!”

    (这个重点貌似有点偏吧……)

    “冷静啊王妹!我知道你的桃花多了些,都能凑一桌麻将了,但是你一定要想想王后,坚持住啊!”

    (这个重点貌似更偏了吧……)

    对话越来越歪,南风不竞一边旁观,突然觉得世界真是奇妙,那么口齿伶俐不可一世的家伙,也有今天。

    她也有今天!

    “咳咳……”不世狂人打断了兄妹俩越偏越远的对话,指了指面前的棺材,提醒道,“你们,跑题了。”

    “嗯,对。一件一件来!”湘灵的面容几乎称得上阴森,“王~兄~”

    “我可以解释,我真的可以解释的……”

    “解!释!”

    “那个……其实……我觉得他还可以再抢救一下啦……所以才……”

    “……”

    “是真的!真的!反正他已经这样了嘛,试试看又没有坏处……”

    “……”

    “搞不好真的能抢救成功哦!”

    “……怎么试?”

    “这个嘛……就得问问佛狱的人了……”

    …………

    火宅佛狱。暗夜,寂静无声。一道人影,携一具棺木,翩然降下。

    “娇兰傲梅世人赏,却少幽芬暗里藏,不看百花共争艳,独爱疏樱一枝香。”戢武王举手虚敲,“叩叩叩,拂樱斋主在吗?戢武王携礼拜候。”

    林木空寂,杂草丛生,无人应答。

    戢武王重重一叹:“唉,先生不肯出来,难道真的已不在人世?枫岫主人啊枫岫主人,你命该绝也就罢了,竟然带衰佛狱,失了最后一丝存续的希望,这可该怎么办?惨啊!真是惨!”

    林木悉嗦作响,良久,传出一声压抑的咳嗽。

    “戢武王驾临,凯旋侯有礼。”

    “凯旋侯?”

    沙哑的嗓音,几乎已听不出昔日战无不胜的风采,却仍带着佛狱三公不卑不亢的傲气。

    “世上从无拂樱。”

    戢武王闻言,不由得勾起了嘴角。

    “不错,世上从无拂樱斋主,也没有枫岫主人。四魌界只有一个凯旋侯,与天城祭司的徒弟,楔子。”

    戢武王揭开棺木,棺中之人紫衣华发,仍是栩栩如生,仿佛只是陷入沉睡,随时会醒来一般。

    不,不是仿佛,是真的在沉睡,只要稍微细心查看,就能发现那胸腹间几不可查的起伏呼吸。

    “这份礼物,凯旋侯觉得如何?”

    林中沉默一阵,沙哑的嗓音再起:“邪天血玉,想不到戢武王竟是用在此人身上。”

    “吾若是不小心用在自己身上,此刻昏睡不醒,等着扶木种子救命的,不就是吾了?”

    “看来,戢武王对佛狱秘辛知之甚祥。”

    “好说,略懂而已。”

    “却不知戢武王因何将他送至此地?”

    “当然是让你救他啊,”戢武王淡淡陈述,“你手上有贪邪扶木的种子。”

    林中之人闻言,默然。

    戢武王一笑接道:“未见侯时,吾尚不确定,此刻却已无疑了。吾听闻侯你被魔王子废去了功体,毁去了嗓子,关入噬魂囚待死,短短时日,竟能恢复如斯。呵呵,侯现在的功力,可抵当初一成了吧。”

    “贪邪扶木不愧是佛狱至宝,这份生长之能,实在惊人。”

    一片静谧,许久之后,密林之中缓缓步出一道深黑的影子。

    来人似乎站立不住,短短几步便咳得撕心裂肺,一手扶住棺木,随即委顿坐倒,阵阵喘息。

    戢武王也不着急,慢慢等他休息够了,才笑着问道:“凯旋侯,你把贪邪扶木的种子,埋在身上何处了?”

    一身漆黑的凯旋侯,嘶哑着嗓音,却是笑了:“戢武王,纵有种子,你会用吗?”

    “不会。”戢武王答得淡定无比,“吾不是佛狱之人,就算知道方法,也使用不了。”

    凯旋侯哑着嗓子,笑得更欢:“既然如此,戢武王还来做什么?”

    “他是佛狱之敌,难道戢武王,还认为我会救他不成?”

    戢武王居然点点头:“不错,你会救他。你不但会救他,还会和他一起布阵引祭,导出狱火,再启四魌天树的生命之源。”

    “嗯?”

    “因为四魌天源已将寿终,火宅佛狱首当其冲,天源一断,立刻便会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

    “现在,不论上面谁要断去天源流向佛狱的通道,你,都无能阻止。”

    凯旋侯不笑了,空气压抑得令人窒息。

    “戢武王果然是有备而来。”

    “侯过奖了。”

    “狱火祭阵早已失传。”

    “我有。”

    “祭子身为阵眼,终生受扶木所制……”

    “不得出阵一步,否则血枯而死。吾想,反正你用了扶木种子,今生大概都不可能离开佛狱了。”

    “若我无论如何不肯呢?”

    “那吾就要麻烦一点,把你们两个炼成一对活傀儡,埋在佛狱中央做人柱,效果也差不多。”

    戢武王语气温柔,说出的内容却让人听得心底发寒。

    “其实,你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凯旋侯默默地盯着棺中之人,盯着那微微起伏的胸腹,盯着那平和沉静的面容,盯得几乎入了迷。

    良久,漆黑落魄的前任三公之一,爆发出了一阵大笑。凯旋侯像是碰到了什么滑稽至极的事情一样,笑得停不住,边笑边呛咳,笑得都流出了眼泪。

    “哈哈哈……想不到……真正想不到……枫岫啊枫岫,枉你机关算尽,可曾料到今天?哈哈……枉我机关算尽……可能料到今天?可笑……哈哈……实在可笑……”

    大笑不止,呛咳不已,凯旋侯咳得弯下腰去,几乎缩成了一团,捂着喉咙的手上,红色的污渍湿润一片。

    张开手掌,满是血迹的掌心里,躺着一颗墨绿色的种子。

    “你说得对,其实,我们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

    凯旋侯刚刚还只是嘶哑的嗓音,在这片刻之间,便已哑到再也听不见声音。想知道他说了什么,戢武王只有努力去分辨他的口型。

    偏偏他却低下了头,满是血渍的手伸入棺木,在华丽的紫衣上留下道道红痕,最后,抓住了露在紫色衣袖外边的一截指尖。

    这会儿他喃喃自语说了什么,就真的没人能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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