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天界。
诗意天城,城如其名,薄薄雾霭,云霞明灭,清圣又诗意。这一片龙族与悦神族共处的富饶乐土,已许久不曾接待过外客。
金碧辉煌的厅堂,四魌界三方首脑,坐成了一个品字型。龙皇为示谦逊,并没有选设有高台王座的大殿,而选在桌椅板凳都一样高度的客厅招待贵客。几番寒暄,分宾主落座,四魌界的局势,也就像他们的座次一样明白显示了出来。
碧眼银戎中间,戢武王左边,弭界主右边。三足鼎立。
戢武王玩味地勾起嘴角,微妙啊……
场面话说完,进入正题。所谓谈判,其实和街边买菜没什么两样,不过就是漫天要价,就地还钱。
戢武王:“要如何弥补此次嫌隙,端看界主你之诚意了。”
弭界主:“咳咳,我愿再开通一道四魌天源共享于杀戮碎岛。”
戢武王:“只有一道?”
弭界主:“慈光之源日渐衰弱,还请戢武王体谅吾之难处。”
戢武王:“界主你处处要吾体谅,说要吾给你时间缉拿师尹,要多少时间?说要弥补嫌隙,又顾虑重重。吾未免体谅的太多了。须知不止界主你一人身负慈光之塔全境重责,吾也须给吾身后的臣民一个交代。”
弭界主:“这……”
戢武王:“限期抓捕无衣师尹归案,另开两道四魌天源通道,不然免谈。”
弭界主:“师尹逃入苦境,抓捕须耗费时日,还请戢武王宽谅。”
龙皇:“戢武王,兵祸绵延,对四魌界无益。师尹既已潜逃,急切不得,当徐徐图之。”
戢武王:“徐可以,却必须有个期限,若是无限期这么徐下去,吾年轻,耗得起,界主年事已高,等不得了可怎么好?”
弭界主:“吾无能,手下门人尽出师尹之手,难堪大任,实在惭愧。”
戢武王:“听界主的意思,是准备让吾自己动手?那还谈什么诚意?界主的算盘未免打得太过精明。”
龙皇:“弭界主的顾虑也是实情。”
戢武王:“诶,杀戮碎岛人才稀少,怎比得了慈光之塔能人辈出,何况四魌界中除了火宅佛狱,只有慈光之塔与苦境的来往最为密切,熟悉情况。”
弭界主:“但那是师尹一人作手,吾长久卧病,消息闭塞,早无能掌理。”
戢武王:“吾相信界主之能,区区一个无衣师尹,定难不倒界主。”
龙皇:“戢武王的要求亦属合理,弭界主……”
弭界主:“咳咳,唉,还请戢武王谅以时日,容吾整顿内部。作为补偿,吾愿开通三道天源共享于杀戮碎岛。”
龙皇:“如此诚意,着实不小,戢武王认为如何?”
戢武王:“罢了,既然龙皇开了口,吾也不便再强人所难。界主的心意,吾收下了,还望你勿忘承诺。”
弭界主:“必然不忘,我在此亦感谢戢武王之宽谅。”
“我即刻回去开通天源,请。”
“请。”
讨价还价,拍板成交,一团和气?总之会开完话讲完,各自回家该干嘛干嘛。
戢武王却走得慢了一步。
“尚未恭喜龙皇。”
“哈,”碧眼银戎苦笑,“母丧子继,何喜之有?”
“前尘俱往,枷锁尽去,云胡不喜?”
雅少的眼眸里多了一丝怔忡,顿了片刻才悠然叹道:“唉,你说得不错。”
“一别经年,吾略备薄酒,不知戢武王可有此雅兴,陪吾共饮一杯?”
“你吾之间,何须这般客气?”
“哈,请。”
“请。”
…………
双日泪星,天城奇景。摘星台,一向是观景的好去处。
“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戢武王晃荡着瓶中的酒液赞道,“好地方,好景致。”
“嗯,若等到双日并列,天星坠地的时节,更是美不胜收。”碧眼银戎淡淡的语调,似是怀念又似是落寞,“上一次看双日泪星,还是……唉……”
“吾听人说过,叹气多了,幸福就会飞走。所以人想叹气的时候,就要这样,”戢武王伸出两根食指抵住酒窝,拉出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微笑。”
“……”
“今朝有酒今朝醉。”
今朝有酒今朝醉。往事不堪忆,来者不可追。
“吾真羡慕你的洒脱。”
“洒脱与否,端看心境。”
“尚未谢你助吾。”
“吾真助你了吗?”
“或许难得糊涂,活得反而比较轻松,但无论如何,吾都该感谢你的相助。”
“既然这样,吾接受你的谢意。”
举杯相邀,义气共饮,凉薄的酒倾入咽喉,烧出热血的暖意。
谁说互相利用,就不能是朋友?
“你能否再次助吾?”
“嗯?助你什么?”
“吾愿以天城后位,诚心求娶禳命女为妻。”
戢武王很不文雅地喷了酒。
“咳咳……咳咳咳……”
龙皇十分贤惠地给他拍背顺气:“虽说杀戮碎岛有不与外界通婚的传统,但你已娶了火宅佛狱的王女为后,这正是一个改革陋习的好时机。吾迎娶禳命女,碎岛与天城亦可永结秦晋之好,对四魌界局势稳定百利而无一害。”
“何况,禳命女天生灵力,在碎岛终究埋没,悦神圣主已逝,吾有心请她继任祭司一职。天城虽然排外,但祭司一向地位超然,尊荣显贵,禳命女会受到天城所有人的尊敬与服从。”
“所有人……”戢武王的表情还残留着一点点惊悚。
“包括吾在内。祭司地位尊贵,纵是龙皇,亦不能强令指使。”
“这样的位置,交给禳命女……你是娶老婆,还是请上司?”
“……”
“如果禳命女不是机缘巧合获得了天源的承认,你会有如此举动吗?”
短暂的惊愕过去,思考回笼,戢武王不愧是戢武王,立刻抓住了重点。
“戢武王既然已知,当了解吾对此事的态度有多认真。对上天界而言,天源祭司必不可少,而碎岛,始终无法给予禳命女应得的地位。”
“所以你宁愿联姻,也要把她招揽到天城。”
“吾会照顾好她。她仍是你的妹妹,碎岛反而会因此受益匪浅。”
戢武王摇了摇头:“就因为她是我妹妹,我不能答应你。”
“嗯?”
“我只有这一个妹妹,绝对不会强迫她做任何事,尤其是嫁人。”
“她有心上人,你知晓吧?”
“吾知晓。楔子牺牲,吾亦感遗憾,但是人死不能复生。”
“人死不能复生,活人却不会轻易忘记,吾觉得,与楔子相比,你的希望不大……”
“不会忘记,也要迎接新的生活。”
“新的生活,也要愿意接受才行。你的心意,吾会转告王妹,她的答复,吾不会干涉。今天的话,你没说过,吾没听到,联姻之事,更是无从谈起。事无定论之前,吾不希望听到任何传闻。”
碧眼银戎沉默片刻,颔首道歉:“是吾唐突了。”
“吾虽不知天城风俗,却知龙皇的青睐,应是众多刀龙姑娘争夺的目标。你当真不再考虑一下吗?”
碧眼银戎轻叹一声,不语。
戢武王不再问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无衣师尹人在苦境,戢武王你,将派人入苦境?”
“嗯。”
“吾尚有一名兄弟流落苦境……”
“知了,会顺便帮你找。”
“他在苦境的名字叫做……”
“啸日猋。”
“……”
“刀龙很有名。”
“唉……吾也不奢望他能回归,这四魌界……吾只希望,他一切安好……”
“你放心,上一次吾的使者去苦境时,他还活得不错。”
“是吗……那就好……”
江湖波泛,沉浮由天,人世数十万千,转眼轻灰与泪,还能要求什么呢?
…………
九天之顶。
剑之初的伤势趋于稳定,已是半月之后的事情。
殢无伤的剑法有个很坑人的特质,每一剑刺出,剑气都会封存在剑招之内,随剑入体。这原是他炼制墨剑的过程中领悟到的,石中藏招也是以此而为。辉煌坠世照搬了这一点,侵入剑之初体内的剑气虽然不多,却位于胸腹要害,影响深远。
慕容情来探视的时候,剑之初还躺在床上起不了身。面对颓丧的好友,慕容馆主一反往日伤春悲秋的小资情调,态度积极乐观向上,罕见的做了一回打气筒,总算让面如死人的剑之初脸上有了一点活人气。
不过,也只是那么一点活人气。
半个月后,坐着轮椅的慈光惊叹脸上那一点活气,几乎变成了半死不活。
啸日猋看得愁眉不展,唏嘘不已。
“恩公。”
“这些时日来,辛苦你了。”
即使心灰意冷,剑之初,仍是那么谦恭有礼的一个人。
啸日猋有时真觉得,那文质彬彬的礼貌就像是一堵无形的墙壁,隔绝了这个剑客与周围世界的往来。不论是曾经的慈光惊叹,还是今日的苦境剑之初,或许他的内心,终究还是孤傲的。
孤傲得就像剑一样。
剑开双锋,伤人伤己。傲气也一样,有时候伤人,有时候伤己。他如果肯发发脾气,或是干脆大哭一场,可能都比现在这样要好得多。
真是让人想宽慰,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我之重生,拜恩公所赐,这份辛苦应该。”
“你之重生,是你的意志以及上天的眷顾,这是上天给你的机缘。”
“然而这份机缘却是恩公给我的,在我最自责,最懊悔时,是恩公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我不过顺水推舟而已,倒是你,该好好珍惜这得来不易的机会。”
“是,总是有机会,无论在怎样的绝境,都有机会的不是吗?”
落魄的剑客微微勾了勾嘴角:“你想安慰我。”
“我只是解释恩公自己讲的话,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吗?”
“我欠的,从来就不是机会。”
剑之初的表情平静,啸日猋却感觉到一股实质一般浓重压抑的悲伤疲惫,从剑者的身上透出,几乎揪紧了他的心。
曾几何时,他也曾这般悲伤又疲惫,疲惫得心灰若死。
不,不能让恩公陷入这种情绪里。
“自恩公清醒,这几日来,郁郁寡欢,我知恩公必有心事。恩公不愿多讲,啸日猋便不多问,但我希望恩公莫忘了自己所讲的话。”
莫忘了自己所讲的话,莫要被绝望和悲伤吞噬。
剑之初如何听不懂?只是,听懂了的剑客,也只是叹了一口气。
“我……是一个失败的人。”
“以为退,以为让,就能得到安宁和平,以为自己能一手抚平风浪,却被这茫茫江湖淹没,连累了慕容情,连累了……她……她……”
“啸日猋,我,真的错了……”
我,错了吗?
“我不敢妄论恩公对错,但如果是我,倒是有另一种想法。”
“什么想法?”
“退无可退,捉刀便战!”
“战……”剑之初的语声听起来如此迷茫,“难道只有以杀方能止杀?天理,该是如此吗?”
“天理不该如此,但人理却是如此。人明明不肯顺天而行,却总是要妄测天意,战不是为了顺天理,而是为了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保护自己,保护自己所爱的人。
“哈,”剑客轻轻地笑了,“到今日,反倒是你开导我了。”
九天之顶的清风,温柔地抚过剑者的脸颊,拂动鬓发,丝丝缕缕地撩拨一番,终究轻轻掠过,飘向远方。
…………
摩柯堑,随风送来一阵阵荒腔走板的歌声。
“我是一只小小小小鸟噢噢噢……想要飞呀飞……却飞也飞不高噢噢……”
歌声甫一入耳,玄舸之上的什岛广诛头上立时滴下一滴冷汗。这动静可有些年月没听到了,上一次王抱着酒坛子大吼“马蹄南去尘飞扬”是什么时候来着?不不不,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国体啊国体,丢人丢出国门外了啊!
伐命太丞赶紧冲出去,从弭界主的车驾里把烂醉如泥的戢武王架出来。
弭界主十分抱歉:“吾不知戢武王先前已在天城饮了不少,又与他把酒言欢,相谈甚快,多饮了几杯。唉……此酒后劲甚大,也怪吾不曾先行提醒……”
伐命太丞只觉得面上无光,脑门发烫,连连应道“哪里哪里”,赶紧将一叠声儿的哼着不知名小调的戢武王,拖回玄舸安置。
待到弭界主返回,玄舸也离开了摩柯堑,死猪一样醉倒在床上的戢武王,突然一下子蹦了起来。
什岛广诛吓了一跳:“王?”
戢武王不理他,直接冲着底舱吼:“出来!我都这么牺牲自我给你创造条件,你要是还没得手,我就把你切成鱼生腌了!”
“哼!”底舱传来一声冷哼,南风不竞白衣飘飘,扛出一口极煞风景的棺材,砰一声丢在戢武王面前,“你要的。收好。”
“有被人发现吗?”
“你以为人人都像你一样,爱盯着尸体吗?”
“有还是没有?”
“……没有。”
什岛广诛终于反应过来,摆开架势出声喝问:“你是什么人?”
回答他的不是南风不竞,而是戢武王。忙着查看棺中尸体的戢武王,轻描淡写一句话,同时惊住两个人。
“他是王树殿新任的护卫。”
南风不竞大叫:“什么?!”
什岛广诛:“王树殿卫士为何出现在此?王,此人究竟是何身份?”
“此人身份,稍后吾会找时间说明,你不用问了。”
什岛广诛沉默,被忽视的南风不竞继续大叫:“我什么时候答应做护卫?!”
“你不愿意?那就做王树殿新招的奴隶好了。”
什岛广诛顶着满头问号出声提醒:“王树殿只收女奴。”
戢武王挥挥手:“偶尔破例。”
南风不竞:“你!你!欺人太甚!”
戢武王抬头,眯眼:“有意见?”
“没……”南风不竞瞪视片刻,败下阵来,“我还是做护卫吧……”
“嗯。”戢武王点点头,盖上棺材盖,打了个呵欠,“把这个运到宫里,路上小心点。我睡会儿,没到家前不准吵我。”
什岛广诛还在说着“臣告退”,戢武王已经把王冠一丢,滚上床抱着被子裹成了一团,直看得南风不竞嘴角直抽。
“他……一直是这样?”
什岛广诛突然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不世狂人看向碎岛太丞的目光,从此多了一层钦佩。
这年头,当人臣属,也真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情。
…………
诗意天城,送走了戢武王,新鲜上任的御龙刀皇面前,只有满城缟素。
五色神皇身死,追随她的刀龙侍女纷纷殉葬,龙族人口比例向来失调,如此一来更是雪上加霜。悦神族人丁稀薄,少主尚风悦多年以前便一去不归,悦神圣主一死,已是名存实亡。
上天界,看似风光无限,未来,却前路茫茫。
“或许,吾会是最后一任龙皇。哈,这么悲观,若是让大哥听到,一定会骂我没用吧……”
摘星台晚风阵阵,吹散谁的叹息……
…………
火宅佛狱,幽暗的夜幕下,传着一声叹息。
“唉,什么都没有了。这地方竟然没有剩下一个活人。”
魔王子把脚下的枯骨踢散,一根根踩得嘎吱响。
“无聊啊……”
或许,我该去苦境逛逛。凝渊一边把头骨当足球耍,一边漫不经心的计划。
“赤睛啊,我要去找你了,你会开心吗?”
满目疮痍,罡风呼啸,无人应答。
彼时,身在苦境的赤睛亦在感叹。
“啧!运气真坏!”
善良的飞鹭小姑娘慌得不知如何是好:“这……这要怎么办?”
身后,易子娘提着枪追上来,悠闲瞄准:“我讨厌废话,你们的遗言最好简短。”
“嗯,”赤睛点点头,“我只有一句话。”
“抓牢了。”
白衣少年带着少女纵身跃下悬崖,下一瞬,赤红的魔龙冲天飞起,易子娘只来得及朝远去的红云放了一枪。
“所以我最讨厌走灵和妖怪这种生物,完全超出一般人的常识,”易子娘恨恨骂道,“真想看看他的娘是怎么生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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