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宅佛狱,断壁残垣。风起了,没有蝉鸣。

    “风世魃鬼,既然来了,何不现身呢?”

    圆脸的娇俏少女,披着朱红狐氅跃出,笑得天真又妩媚:“那是因为,没人可以捉到风的方向,风也不会为谁停留啊。”

    “红狐九尾,”玄衣书生摇着羽扇颔首,“你还是这般妖娆。”

    “深流君,你的嘴总是这么甜。”红狐九尾媚笑着接受恭维,“想必你也查看过一番了。”

    “句芒红城早成焦土,王死去多时,太息公也身亡。他脱离禁锢之后所做的事情,吾都已查得一清二楚。”

    “不愧是深流君,这么快就掌握状况。不过在地牢之中,吾还意外救出了一名废人。”

    “谁?”

    “既是废人,放生便罢,也不用问了。”

    深流君竟真的不问了,转而开口道:“现在佛狱形同无主,我们可以重建句芒红城,保持一个暂时稳固的政权。”

    “莫忘了,他只给了我们两个选择。”

    “他未必记得,他的兴趣很短。”

    “可若他凑巧想起,就麻烦了。”

    “皆杀者不可能臣服,早已前往挑战。他只有一个选择,我们未必。”

    “那就快做个决定。配合皆杀者杀掉魔王子,或是,臣服于他。一向以智谋见长的深流君,你的意见是什么?”

    “找到皆杀者,若他还活着,就配合他,若他已死,暂时投降观望。”

    “深流君啊深流君,”红狐九尾摩挲着书生的脸依偎进他怀里,“你,仍是这般首鼠两端哪。”

    “这是最稳妥的做法。”

    风声,只有不安,呼啸。

    …………

    四魌界,近日风声鹤唳,充满不安。

    杀戮碎岛陈兵摩柯堑,慈光之塔草木皆兵。碎岛王树殿三长老殉国而亡,举国治丧,颇有哀兵必胜之意,两境关系剑拔弩张,几乎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而此时,上天界发出讣文,悦神圣主与五色神皇双双辞世,御天五龙中唯一的回归者,碧眼银戎,继任御龙刀皇。

    “龙皇继位的时间点,选得当真极妙啊……”

    “师尹啊,”仗着特行术赶回慈光之塔的撒手慈悲,腿脚还有一点微跛,“界主真要将你逐出慈光之塔吗?”

    “戢武王逼杀甚急,界主此举,意在撇清慈光之塔。”

    “所以拿你做替罪羊。师尹,你甘心吗?”

    “撒儿,秀士十训还记得吗?”

    “记得。”

    “那就别再多言了。”

    “还得多言一句。”

    “嗯?”

    “师尹你别想像打发言允一般打发吾,吾要跟着师尹。”

    “自然是要带上撒儿的,撒儿你对苦境的了解,最能帮得上吾,不是吗?”

    “师尹知道就好,吾必护师尹周全。还有,一羽赐命背叛了。”

    “撒儿,”无衣师尹语重心长,“一羽重情,对吾如此,对其他人亦是。他所有的情感,已让吾教到被放在慈光之塔的利益之下,他不可能背叛。”

    “坦白说,师尹你对一羽赐命的重视让吾十分吃味!即使吾比一羽赐命知你更多,吾还是比不上一羽赐命在师尹心中的位置,是吗?”

    “吾掌两林人事,林中的每一人皆是吾的心头肉。撒手慈悲,吾一直认为你比任何人还来得坚强,所以对你,便少了几分长辈的疼爱与关怀,你怨吾吗?”

    “哈,吾明知自己在冀求什么,但听到师尹此言,竟也当真坚强起来了。”撒手慈悲苦笑着抬头看看天色,“辉煌坠世得偿所愿,是不会来了,师尹在等待什么?”

    “得偿所愿吗……”

    寂井浮廊,一泓血滟。

    “这便是无咎剑法,你看清了?”

    辉煌坠世喉头渗出一粒血珠,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原不配见,感谢师尹吧。”

    剑气成雪,大雪没身。

    一粒雪花落在撒手慈悲鼻尖上。

    “咦?慈光之塔也会下雪吗?”

    纷扬的白雪,落地即融,丝丝白絮里,不经意间夹杂了一滴殷红。

    早该知道的,寂然百年的剑客,飘零永岁。他不会收徒。他的剑法,不会有传人。

    他,只会杀人。

    细雪中,无衣师尹的眼神,透出一股莫名的悲伤。

    “撒儿,”无衣师尹说,“走吧。”

    残雪化,人远行。

    …………

    “无衣,这次,你失算了。”

    “戢武王釜底抽薪,应变巧妙,吾确实失策。界主不用担心,吾一人担下罪则便是,决不拖累慈光之塔。”

    “现在是谈论如何担罪的时机吗?慈光之塔若只是如何担下罪责便能永续,那又何必劳烦你无衣师尹长久布计?你忘了咱们是为何而为吗?”

    “无衣,吾一身残破,早无能理事,而慈光之源日渐衰竭,又不能不处理,慈光之塔这些年来,多赖你无衣师尹。如今……唉,是吾慈光之塔欠你。”

    “界主,吾知晓是局势无奈,非是你无情。可仅以此次看来,戢武王之智计,尚需重新评估。吾虽可以身为饵入苦境,他却未必会轻易上当。更何况,天城新任龙皇碧眼银戎,与戢武王少时颇有交情,其人品行事亦与前任迥异,若按原计划,贸然切断慈光之源流入碎岛之通道,天城未必默不做声。”

    “唉,无衣,是吾安逸得太久了,早不知征战斗争是为何物。”

    “杀戮碎岛已在摩柯堑布下重兵,界主须有所准备。吾以为,与其被动迎战,不如先请求天城出面调停。一来可暂缓战事,争取进一步布计的时间;二来,将超然世外的上天界拉下水,把不确定的因素放上台面,迫使龙皇表态。”

    “天源衰竭,上天界受其影响不显。悦神圣主陨落,若龙族想趁此机会交好碎岛,慈光处境堪忧。”

    “以上天界龙皇立场,杀戮碎岛一家独大的局面,对其平稳掌握天城统治权十分不利。天城必会声援处于弱势的慈光之塔,求得平衡,这其中便有周旋余地。”

    “杯水车薪,无益大局。”

    “有了这杯水,才有时间更改大局。”

    “还能更改大局?”

    “能。此次一箭双雕虽然未成,但已证明了两件事,这两件事,就是戢武王的死穴。”

    “第一,戢武王避战剑之初。吾本以为是他蓄意,目的在设陷于吾,但吾之门人向吾讲述了事情经过之后,吾才发觉,戢武王分明是有意避免与剑之初正面冲突。很有可能,对上剑之初,戢武王自知并无把握,甚至,有败亡之虞,所以他千方百计,不惜让属下代战,也不愿让人有机会趁他之危。”

    “但剑之初身份,注定与他不死不休,稍加挑拨,他不想战也不行。原先此局已成,吾却未料到,四魌界擅战闻名的戢武王,竟不惜阴谋除去自己手下的王树殿,只为避开这场战斗。”

    “剑之初在碎岛,有一份应得的权位,若有智者加以辅佐,未必不能成事。既然戢武王不肯先动手,那就让剑之初采取主动。”

    “纵然剑之初能除掉戢武王上位,未必对慈光之塔有所助益。”

    “雅狄王的两个后代分庭抗礼,势均力敌,辅佐之际稍加引导,两败俱伤的结果可期。”

    “这个智者……”

    “界主还请放心,无衣有无衣当行之路。吾会入苦境,说服剑之初。”

    “无衣,辛苦你了。”

    “无衣份所应为。只这第二点,却要偏劳界主了。”

    “嗯?”

    “第二,戢武王是女子。”

    “肯定吗?”

    “若吾不曾了解他与剑之初约战不归路的经过,或许吾还以为,玉辞心这个身份,纯粹是他引吾上当的诱饵,不过现在嘛……”

    “他能设计出这样的计划,首先确定的,就是剑之初不会一开始就杀死他的属下,只有这样,才能为他争取到清除埋伏的时间。由此可见,他对剑之初的行事风格有相当的了解,而这了解不可能在四魌界获得,因为进入苦境的剑之初,与当时风头正劲的慈光之塔的惊叹,行事有很大不同。”

    “若无十足把握,不能这般行险,仅凭道听途说,绝无法如此肯定,戢武王必定亲自面见过剑之初。而吾之门人一直守在五界路,碎岛进入苦境接触剑之初的人,只有一个玉辞心。”

    “戢武王,就是玉辞心。”

    “广纳后宫,训练女卫,都只是掩人耳目的手段。不得不说,戢武王这一点做得十分高明,连废之卷都教给了侍女。如今吾就算知其身份,亦无能言明,王树殿长老们一朝身亡,此事更是死无对证。”

    “既是死无对证,又能如何?”

    “戢武王为掩盖女子身份,杀害王树殿长老,嫁祸于人。碎岛忠臣良将如云,岂容这等大逆不道之徒存世?以女子身份窃居王位,一旦暴露,难逃一死。界主只须放出流言,必要时,出面动摇一下碎岛几位名臣的想法。比如,最有希望成为代王的摄论太宫。”

    “诗意天城或会出面阻止刀兵之祸,却不能保下被自己的国家判罪处刑的王。届时收拾内乱就会消耗掉戢武王不少精力,纵然能脱死关,杀戮碎岛必然元气大伤。再加上一个剑之初出面夺位。双管齐下,待戢武王与剑之初鹬蚌相争,斗得双双重伤之时,慈光之塔即可渔翁得利。”

    “无衣,你理事清楚,从无挂漏。吾沉疴在身,已来日无多,将来慈光之塔由你作主,吾亦放心许多。”

    “界主何出此言,魔王子抛下佛狱自顾逍遥,火宅佛狱已无能威胁慈光之塔,只要关闭四魌天树对杀戮碎岛与火宅佛狱的能源线,慈光之源便会再次重生,界主亦会蜕变。届时,还赖界主再领导慈光之塔。”

    “无衣……”

    “界主,慈光之塔少得了无衣,少不得界主啊。”

    “唉,无衣,这次要委屈你了……”

    “无衣这边自会妥善处理,请不用担心,界主亦须早做准备。”

    “嗯……”

    …………

    弭界主边境之上一会戢武王,战云密布,杀气腾腾。

    “戢武王。”

    “弭界主。”

    “传闻界主已卧病多年,吾还以为今生再无缘与界主一会了。”

    “唉,咳咳,我确实已卧病多年,日前无意间才知晓,原来我慈光之塔已让无衣师尹颠倒到如此不堪的地步,是我无能。”

    “界主言重了。界主大才,四魌界谁人不知?吾亦自幼仰慕已久。区区一个无衣师尹,翻得出界主掌心吗?”

    “戢武王说哪里话来?吾一身残破,早难理事,才让无衣师尹有机可乘,铸下弥天大错,吾深感惭愧。如今,无衣师尹已经潜逃,我希望戢武王你能谅以时间,让我派人至苦境将师尹追缉回来,交予贵境处置。”

    “哦?师尹竟已逃去苦境了吗?哼,吾不会放过师尹,但也不容界主用这三言两语就想撇清一切关系。”

    “行刺于吾不成,转而谋害吾王树殿三位长老,趁乱潜逃,这笔帐,慈光之塔要怎样还?”

    戢武王身后,众军列阵,慈光之塔的灿烂阳光,映照出了一片整齐的锃亮枪尖。

    紧张僵持之刻,远天忽闻一道龙吼。

    “两位,可否给银戎一分薄面,暂息刀兵?”

    一身青碧战甲,天城新任御龙刀皇,碧眼银戎,降临两军阵前。

    “嗯?”

    “碧眼银戎愿为中人,请两位同至天城做客,一叙旧谊,还请两位不吝赏光。”

    弭界主语多谦逊:“龙皇言重了,吾必欣然前往。戢武王认为如何呢?”

    戢武王粲然一笑:“既是龙皇相邀,吾却之不恭。”

    “请。”

    “请。”

    …………

    月明湖。月明映水,月华如练。

    慕容情从湖边的泥泞里爬起来,拧干衣服上的水渍。

    裹挟他的肉团从佛狱冲到苦境,一路不知吞杀了多少被卷入的倒霉生灵,却在进入了这一片湖水之后,便突兀消失。

    慕容情原本也应像那些不幸的飞禽走兽一样,短时间内被分噬消化不留痕迹,但是,他腰间的七彩羽毛胎记不停发热,竟是让那不明物体无从下口,终究把他吐了出来。

    阿多霓的身份,又一次救了他的命。

    该感到庆幸吗?

    “阿多霓,阿多霓,哈哈……”

    报不了仇,无能为力,让魔王子次次耻笑的阿多霓!有什么面目认下这个身份,有什么面目去见惨死的族人!

    “如此无能的阿多霓!”

    不,我不放弃!我不甘心放弃!

    还有一个方法。还有一个,唯一的一个……

    “宿贤卿,地下城……”

    如果只有魔鬼才能复仇,那,我愿化身魔鬼……

    江湖波泛,蜉蝣争命,浮沉,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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