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井浮廊,封埋着一则雪谜,谜中困住一人,一剑,一情。

    如今,人出牢井,谜,还在吗?

    情,还在吗?

    “吾还以为,你再不会踏出此地。”

    殢无伤将墨剑架上剑架,在他惯常坐卧的石灯笼旁边坐下来,静静听雪。

    “你怎知去碎岛找吾?”

    寡言的剑客默默扔出一封信。

    说是信,其实更像是公文,上边列举了无衣师尹十大罪状,从奸佞揽权到残害同僚到私德有亏,洋洋洒洒几大页,最后才添上一句阴谋刺杀戢武王,陷慈光之塔于不义,人人得而诛之。

    无衣师尹默默看完,默默放下,他想问的问题,这上面还是没有解答。

    “你怎知吾身陷碎岛?”

    殢无伤睁眼看他,像是突然发现他变成了一个白痴:“你不在碎岛,信会送到我这?”

    殢无伤的存在当然瞒不过弭界主。为了不让戢武王抓到慈光之塔的把柄,更为了防止他为求命而背叛,界主派人去碎岛并不奇怪,找上殢无伤更不奇怪。

    或许界主已没有自己的党羽,或许界主不想为他动用自己的实力,或许界主的杀手已经准备好,只要殢无伤不肯动,就轮到他们上场。

    救不回他,杀了他也是一样。

    这些无衣师尹统统都想到了,他唯一想不到的是,殢无伤竟然肯为了他,离开寂井浮廊,千里迢迢闯进碎岛王宫,对上戢武王。

    以这个冷漠剑客平日的心性,怎么想,这都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然而慈光前任首辅心中最想知道的问题,往往总是难以宣之于口。思虑再三,无衣师尹终究还是没有再问下去,横竖殢无伤会给他的答案,通常总不是他想听到的。

    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

    “戢武王计划已明,吾必须面见界主,你,可愿再护吾一程?”

    “你眉眼间神思早定,此行已然成竹在胸,无需我多事。”

    “吾知与你谈话,不可迂回。弭界主此刻确实已不会杀吾,吾死,慈光之塔未必能避兵祸,吾活着,却可发挥更大的价值。只是你既已踏出此地,不妨再进一步。”

    “我不是你炫耀之物。”

    “得你助力,吾值得炫耀!不过也罢,此时并非引荐你的好时机。”

    “我不需要。”

    “你需要。事态演变至此,吾或要离开慈光之塔,以你才能,埋没可惜,日后必要依附界主。”

    “我讲了,我不需要。”

    “吾知你无心声名,但你之能为,界主不会放过,他与吾手段不同,你难以拒绝,除非……”

    “直接说要我随你离开,很困难吗?”

    “……”

    “你说过,终有一日会为我解开雪中之谜,我也说过,墨剑败了,便是取你性命之时。谈及界主,你眉间分明有其殃怒,却又强迫自己抚平那道不可轻易皱起的眉川。你这个人,任何情绪皆可作伪,唯独怒意,最贴近真实。掩盖自己的情绪,你欺骗不了我。”

    “吾无欺骗于你的必要。在你面前,吾从不作伪。”

    “却无法对自己坦诚。”

    无衣师尹默然。

    “复杂又别扭的人,其实那个戢武王很了解你。”

    “他是否了解吾,你又是如何得知?”

    都说女人心海底针,剑客的心思也不好猜到哪里去。这不,勾起了师尹的兴趣,却偏偏闭上了眼睛,再也不肯多说一句。

    “唉……你也有事瞒吾了。”

    困锁心牢的人,总渴望脱开束缚,高飞而去,怎会在意设下这个心之囚笼的卑微者,奢望抓牢的人世羁绊?

    雪中,从来无谜,囚人的,是人心,被囚的,同样还是人心。

    执迷不悟的人心。

    “吾去了……”

    “好走,不送。”

    …………

    美人迈兮音尘阙,隔千里兮共明月。

    九天之顶,啸日猋辗转请到了愁未央,命悬一线的剑之初,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总算是有惊无险。

    “恩公,你醒来了!”

    “啸日猋,”自昏沉中苏醒的剑客,眼中还含着满满的疲惫迷茫,“吾……睡了多久?”

    “恩公你昏迷一日夜了,幸好吉人天相……啊!还不能起来!”

    起身不能的挣扎中,胸前好不容易闭合的剑创,又开始渗血。

    “不行……没时间了……他……”

    “恩公!伤口又裂开了!欢欢,快去拿药!”

    再次失去意识之前,剑客脑中满是湛蓝王者冷漠的声音。

    吾给你三天,只有三天。三天之后你不出现,就永远不用出现了。

    只有三天……

    临风叹兮将焉歇,川路长兮不可越。

    …………

    魔王子近日流年不利。

    一页书解去了咒世主的诅咒,信心满满杀回来报霓羽族之仇。邪心魔佛实力不凡,何况是败过一次憋了一肚子气一心找回场子的邪心魔佛,那真是怒火烧尽九重天,神挡杀神魔挡灭魔,也就魔王子这酷爱受虐的二货敢轻敌。

    轻敌就轻敌吧,刀剑无眼,敢打就得敢挨打么。何况凝渊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打死了也是活该。魔王子卯上一页书,赤睛招待金翅大鹏,各自捉对儿。人打人,鸟打鸟,谁也不吃亏。

    偏偏,赤睛脑袋发了昏。

    魔王子出手失利,堪堪将败,被一页书拳掌交加压着打,巨龙盘在空中瞧见,竟然立时扔下了喙尖爪利的大鹏鸟,回头朝着邪心魔佛就是一通狂喷。

    烈焰逼退了一页书,也惹火了金翅大鹏,赤睛背后失守,被大鹏鸟儿缠上一通乱啄,双双坠地。

    一页书嚎了一嗓子“阳翼!”,调头就去追他的鸟儿。凝渊擦擦嘴角的血,不慌不忙离开现场。反正,赤睛一定会跟上来的。

    如果这就是你对我的忠诚,那么,赤睛啊,你真是白跟我这么久……

    火宅佛狱。

    辉煌过后,冷冷清清的大殿,触目尽是萧条。

    “一无所有。原本是无,最后也是无。在无之前,这雕梁画栋都显得虚浮。”魔王子嘲笑世界,如同嘲笑自己,“这世上,哪有什么东西永恒存在?”

    既然一无所有,为什么还要回来这里?

    可是不回来这里,又要往哪里去呢?

    “赤睛,还没回来吗?”

    冷清的,孤寂的,空洞的,无,一切事物原本该有的形貌,宛如,我的形貌。

    偶尔溜回来探看的小兵,不小心遇见了正入魔的王子,孤单的王子笑着盯住了他:“嗯?你现在出现在这里,很危险啊……”

    “……参……参……参见……魔……”

    “杀戮碎岛撤兵了?吾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我……”

    “罢了,吾不想知道。”魔王子不耐烦地止住他的支支吾吾,“所有的人都离开佛狱,去找赤睛。只要让吾在佛狱中看见任何一个人,吾就……”

    “是!是!我马上去办!”

    捡回一条命的小角色福至心灵,窜得比兔子都快。

    “赤睛,你不在,吾感觉焦躁了。”

    …………

    虽说自从踏进江湖开始,慕容馆主就流年不利,不过这两天,明显格外更倒霉一些。

    剑之初赴戢武王之约,下落不明。杀戮碎岛守卫森严,原本那个玩□□的还好对付,后来出来的伐命太丞却是难缠。慕容情兴冲冲地杀过去,灰溜溜地退回来,只得到一句“谁知剑之初死在苦境哪个角落了。”

    铩羽而归,无颜见人。越是无颜,偏偏越是遇到不想见的人。路经佛狱,阿多霓与魔王子撞了个正着。

    “魔王子!”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难得的,魔王子竟也没了戏弄的兴致:“同一个游戏,玩三次已是极限,吾腻烦了。”

    火宅佛狱的异数,今日,烦躁难安。

    没得说,拉开架势,一通狠揍。武力差距有时候并不是怒火能够弥补的,何况是发起怒来格外没理智的慕容馆主,结果,不言而喻。

    慕容情逃呀逃,魔王子追呀追。

    熟悉的地方,四方熟悉的木人,封印之地,蛹眠之间。

    “熟悉的感觉啊……”

    魔王子的感叹声中,阿多霓催动着并不十分娴熟的禁术,开启来自黑暗最严厉的极刑。

    “咒血魔印。你一路跑来这个所在,就是为了利用这曾经封住吾的阵势吗?”

    “了不起。了不起的聪明,了不起的卑鄙。吾该夸奖你的隐忍吗?”

    “死吧!”

    慕容情眼神凌厉,万灵随咒,邪焰如炙,法阵魔火翻腾,宛如施术者满心的愤怒憎恨。

    “啊,第三重的魔印,啊,这残忍的阵法。父亲,你竟如此狠心,当年竟是用这样激烈的手段,一心想要将最敬爱你的儿子,置于死地……”

    “他不爱你吗?若不爱你,又怎会只用第二重阵法将你封印?但是我不会。我说过,你欠霓羽族的,我要让你百倍偿还!”

    “可惜……”

    咒术催动之下,阵法竟忽然调转,魔火反噬,逆袭施术之人。

    “怎……怎会如此!”喷出一口鲜血,慕容情满脸无可置信。

    “吾将这套阵法留在邪思台,一直期盼有一天谁会用到这一步。吾希望这个人是吾那可敬的父亲,没想到,第一个尝到它的滋味的,却是你。”

    魔王子低垂着脑袋站在原地,闲适的姿态,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

    “还没明白吗?你那微薄的智慧啊。咒血魔印,由吾所创,是吾的作品。”

    “你刚刚是不是在想,这个恶贯满盈的魔头总算要受到报应了?阴暗残忍的思想啊,充满了报复的快意是不是?愚昧!报应这种东西,决定于实力的高低,比如吾,无所不能的魔王子,比如你,一事无成的慕容情。”

    凝渊邪笑着抬起了头,红眸闪动,方才的落寞便像是错觉。魔王子,只会让人绝望的魔鬼,自己又哪里会有半点灰暗情绪?

    “你该感谢吾,至少吾让你体会了片刻虚假的满足。你拿着吾所写就的阵法试图对付吾,这是何其可悲的愚蠢啊,真是蠢得让吾不忍直视。”

    “你!……恶魔!……”

    “人总是难以接受比他们更高等的事物,吾理解,毕竟,连吾亲爱的父亲都不能免俗。”

    “你看,吾其实很有才能,完全不输给任何人。吾是这样的聪明,就算是曾经的邪天御武,也没有吾聪明。证据就是,他死了,吾还活着。可是,吾的父亲啊,他从来看不清这一点。”

    “人总是盲目追求一些不可能的事,而忽视了自己仅有。就像父亲,一心追逐着过去的力量,忽略了儿子本身拥有的才能。就像你,放弃不切实际的仇恨吧,让吾饶过你的性命,好吗?”

    “……”

    句芒出鞘,邪魔步步逼近,慕容情咬紧牙关,不语。

    “唉,仇恨啊,只能带来杀戮。怨怨相报何时了,不是吗?”

    魔王子的谓叹声中,杀戮的火焰,已然近身。

    忽如其来的波动,却快过了火焰,巨大的暗影吞噬了阿多霓,流星般飞驰而去,句芒只来得及削下它的一部分。

    如同触角的一部分,看上去好像一团柔软的肉块,从本体上脱落之后就开始扭动,似乎每一丝肌肉都活起来了一样,互相吞吃着,不断地分裂,渐渐散成了肉眼看不见的小块。

    直到消弭于无,都还在互相争斗,活像每个细胞都想吃掉其他所有,变成唯一的主宰一样。

    活像贪婪的人心一样。

    “这个,是人吗?”

    一直浅笑着的王子,凝视着这一场无声的互噬,仿佛发现新世界的孩子。天真,好奇,又残忍的孩子。

    “很有趣啊。是不是,赤睛?”

    没有人回答。

    “……无聊……”

    …………

    “无聊。”

    戢武王摆弄着指尖冰冻起来的红色球体,托着腮帮子一脸郁卒。

    特地用收缩兵力准备攻打慈光之塔的借口,撤掉佛狱驻兵,他在等的可不是这种东西!

    “那个家伙当我是废品回收站吗?”

    什么精元啊,不过是他处理不了的部分力量罢了,丢给我,是让我拿来烧火吗?问题是,那把关键的火,还不知要怎么点起来呢!

    “对于碎岛之王来讲,吾竟是废品?”

    啊啊,差点忘了,还有这个。戢武王收回走神的思想,定睛打量面前长身玉立的白衣公子。

    不得不说,南风不竞打扮打扮,还是满人模狗样的嘛……

    (人模狗样的不世狂人表示十分不满。)

    戢武王更不满。我特地清空守卫大开方便之门,等得不是你啊不是你!这算神马?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行?

    有比我更悲催的吗!

    “你不算废品,至少恢复的够快。吾现在正有事情要你做。”

    “哼。”不世狂人冷哼一声压下怒气,“吾先说明,吾只帮你做三件事,且不可违背道义良心。”

    “嗯?”

    “救命之恩,南风不竞必报,屈辱之恨,南风不竞亦必报。三件事毕,吾要与你一决生死!”

    “动不动就一决生死,你还真是没长进。”戢武王摇头叹道,“然后呢?输了你要怎样?别忘了,你已经盖了印一生为奴,难道要把下辈子也赔给吾吗?”

    “你!”南风不竞气的咬牙,“谁能想到,杀戮碎岛戢武王,竟是如此无耻之徒!你当真是湘灵的双胞姐姐吗?简直天差地别!”

    “是哦,吾不仅卑鄙无耻,还是不男不女的人妖呢。要吾先杀你灭口吗?”

    “吾还没有你这般下作!你的事情,吾会守口如瓶!”

    “哈。”

    “若吾胜了你……”

    “别做梦了。且不说你做不到,你就是做到了,吾也不会将妹妹嫁你。”

    “你!谁问你这个了!”

    “你不问吾也要讲清楚。吾不看好你,不光是因为你的武功,比你本事更差的大有人在。吾不看好你,是因为湘灵本来就对你没那个意思。”

    “……”

    “实话总是比较伤人。别气闷了,节哀吧。”

    “……”南风不竞一拳头打在桌子上,把厚重的书桌打得晃了三晃。

    “这桌子挺贵的,走之前记得赔钱。”

    “够了!要吾做什么,说出吧。”

    “吾不知道这算不算违背道义,要知道,道义的定义有很多种……”

    “直!说!”

    “你偷过东西吗?”

    “什么!”南风不竞几乎一蹦三尺高,“你竟然让吾去做贼?”

    “放心,绝对不是一般的贼,梁上君子也分三六九等的嘛。”

    戢武王笑眯眯地说。

    “你去盗尸吧。”

    偷尸贼。

    “……”南风不竞哑口无言,活像是生吞了一只苍蝇。

    …………

    蛹眠之间。

    “与吾同受多年禁锢的四邪谛,你们思念着自由了吗?”

    残破的法阵,诡异的木人,似笑非笑的王子。

    “你们为封印吾而埋藏自己,如今,吾自由了,你们仍陷落在无尽的黑暗中。你们对佛狱尽忠,却被人们遗忘,这是何等的讽刺。”

    禁咒的气流,带起阵阵旋风,吹动发鬓。

    “吾还你们自由。”

    魔王子弯起嘴角,眺望着佛狱里漆黑一片的远天,神情充满了期待。

    “你们可以选择舔舐吾脚下的尘埃,或者勇敢地向吾宣战,吾让你们抉择。这是吾的恩赏,不允许你们有第三个想法。”

    凝视深渊,与深渊同化的魔鬼,期待着的,是兴奋,还是破灭?

    “吾期待你们,无论是追随,或是宣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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