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回小苑。

    慕容情兴冲冲踏入:“未央,吾寻得比寒心更好的药引了!”

    “你回来了。”愁大夫此刻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愁容满面,“此物你从何得来?”

    “吾受戢武王相邀至碎岛做客,他将此物赠我。嗯?剑之初呢?”

    愁大夫欲言又止:“剑之初……他……”

    “发生何事?他到底怎样了?”

    “他前去赴戢武王之约,尚未归来。”

    “什么?戢武王?”

    “杀戮碎岛派人传信,剑之初说是戢武王相邀,执意前往一会。 ”

    “戢武王邀吾去碎岛,又同时邀剑之初相会?啊!该不会是戢武王以吾为假饵,要对剑之初不利!”

    “你先冷静……”

    “叫我怎么冷静!戢武王故布疑阵必有图谋,剑之初有伤在身,万一……不行,我必须去找他!”

    “他并未交待去处,你要从何找起?”

    “哼!当然是杀戮碎岛!”

    “慕容……慕容你等等……唉……”

    一碰到剑之初的事情,就这么冲动,这可怎么办好……

    …………

    杀戮碎岛,这一夜,注定不会平静。

    婆罗堑一道嫩黄人影踏上,抬手就是一掌霓羽覆月,轰得四野俱震。

    “戢武王!交出剑之初!”

    什岛夷参应声而出:“何人敢在碎岛猖狂?”

    “交出剑之初,否则,慕容情荡平碎岛!”

    “什么剑之初刀之末,没有!”

    “没有,吾就把人打出来!”

    “岂容你撒野,吃吾一枪!”

    无妄之灾,无理之战,于焉展开。

    …………

    王树殿,静夜沉沉,守卫松懈,数道黑影利用地形遮蔽,悄悄潜入。

    囚牢之中,打坐的无衣师尹睁开了眼睛,门口两声闷响,似是看守之人倒地。

    门扉吱呀轻启,门后,走廊灯火熄灭,光线微暗,恍惚间,飘过一道黑发白衣的人影。

    无衣师尹淡然安坐,不动声色。

    斗室内,忽地传来一阵女子娇笑,若有似无的淡淡清香,乍入鼻端,清淡的竹露香味,闻起来就像是雪。

    即鹿不爱熏香,却极爱干净,这种竹露的味道,正是她惯用的洗涤之物。

    无衣师尹头上的缨络坠饰颤动起来,似是佩戴的人心绪浮动,身躯微抖。

    迷离的白影窜过,待要定睛去看,却又不见。

    无衣师尹闭上了眼睛。

    “哥哥……”

    飘渺的轻声叹息。

    “哥哥,我死得好冤……”

    闭目入定的人失了平静,交叠的双手,不自觉握成了拳头。

    “哥哥……我儿……死得好冤……”

    打坐的人影身躯一震,压抑的颤抖,已是肉眼可见。

    “哥哥……哥哥啊……为什么……”

    “为什么……杀我……”

    “住口!”无衣师尹起身大喝,“什么人装神弄鬼!”

    “你竟这么对我……我好伤心……哥哥啊……我好伤心……”

    房中突兀现出一道身影,状若厉鬼,一件宽大的麻布白袍,满头黑发如同乱草,脸色苍白如纸浆,却生着两只深黑的大眼圈,一张腥红的血盆大口,吐着半截舌头,看着十分吓人,哑着嗓子,正在不住哀哭。

    这么一点阵仗,若说能吓得住杀伐决断的无衣师尹,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可偏偏慈光首辅乍见白影,竟是倒退一步,跌坐在床,脱口一声惊呼。

    “你!……”

    “伤心啊……我好恨……好恨好恨……”

    婉转娇啼的女音幽幽噎噎,渐次低沉,竟忽地变做了冷肃的男子声调:“吾,好恨啊!”

    这声音,当真熟悉。

    无衣师尹胸膛剧烈起伏,急喘了片刻才归于平静,低眉垂目,淡淡开口道:“堂堂戢武王,几时也爱上这等粉墨倡优之戏了?”

    来人伸手揭去假发面具,扯下身上权充白袍的麻布,露出里边的深蓝王裘,却不正是戢武王。

    “吾这套倡优之戏,愉悦师尹了吗?”

    “深夜而来,只为彩衣娱宾吗?”

    “师尹觉得,吾是来做什么的?”

    “杀戮碎岛内忧外患,戢武王正该日理万机。祭天台刺杀一事,师尹愿代为调查,还贵境一个公道。”

    “呵呵……”

    “戢武王觉得吾之提议可笑吗?”

    “还有剑之初……”

    “四魌界能与惊叹一较高下者,唯有救赎与异数,吾只能尽力。”

    “你以为吾要你杀他?”

    “雅狄王之私生子,对你戢武王统治碎岛极为不利……”

    “无衣师尹,”戢武王打断师尹连番说辞,轻轻说道,“弭界主已将你逐出了慈光之塔。”

    无衣师尹身子一僵。

    “聪明如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已抛弃了你,更希望借吾之手,除去你。”

    无衣师尹一句话说得艰难:“戢武王,你要如他之愿,做人手中之刀吗?”

    “吾明早会下令处决你。”

    “嗯……明早处决,今夜戢武王纡尊降贵,特来探望,必是还有转寰余地。”

    “对,确实是有。”

    “无衣愿闻其祥。”

    戢武王掏出两样东西摆在桌上,想了想,又摆上第三样。

    “你可以任选一种。”

    无衣师尹的脸色变了。

    桌上,放着一瓶药,一卷白绫,一把匕首。

    “吾本来只准备了服毒和上吊,不过,考虑到师尹你执掌慈光多年,总有三分薄面,特别再加一把刀给你,”戢武王的语气既温柔又可亲,“抹脖子比较快,不会难受太久。”

    无衣师尹一时竟说不出话。

    “当然,师尹后事,吾亦安排妥当,虽然没有化尸粉之类高级用物,但吾已备下桐油,定将师尹烧得干干净净。放心,骨灰吾会保存,等哪日有机会去摩柯堑时,撒去慈光那边,也算让师尹魂归故土。”

    “呵……”无衣师尹一声冷笑,“然后吾无衣师尹便是畏罪潜逃,生死不明,给了戢武王你一个兵进慈光之塔的最好借口!”

    “师尹真是聪明人,”戢武王笑道,“虽然吾讨厌你的聪明,可是有时候,吾真羡慕你们这些随随便便就能诡计一大把的聪明人。”

    “戢武王过谦了,这一番诡计,足令无衣汗颜。”

    戢武王闻言竟是一叹:“这个计划,你知道吾布置了多久吗?”

    “吾现在只想知道一件事,”无衣师尹抬眼,眼神犀利如刀,“戢武王,你,究竟是男是女?”

    “噗……呵呵……哈哈哈……”

    戢武王蓦然大笑,竟是笑得打跌,王者形象全无。

    “你说呢?”碎岛之王带着讥诮反问,“吾这步棋,竟真正骗到了师尹吗?不枉吾精心准备……”

    “碎岛贱女成风,想不到,碎岛之王竟敢将保命之根基武学,传与女子!”

    “男女之别,贵贱之分,不过庸人自扰,武功创出来就是为了给人学,从很久很久以前,吾就开始教她们了。”

    “很久以前,看来这番计划真是源远流长,竟只为引吾上钩吗?”

    “无衣师尹,你觉得于有荣焉吗?”

    无衣师尹额间冒汗,却是强笑道:“哈,得戢武王如此看重,费心布置,无衣受宠若惊。”

    “你确实应该受宠若惊,因为你我之间,不止国仇,还有家恨。”

    “雅狄王之事,吾已解释过,戢武王若执意不肯谅解,无衣亦无话可说,须知吾本意并非……”

    “够了!”戢武王打断无衣师尹未完之言,“父王一生无愧天地,纵然受你设计,成王败寇,亦可算死得其所。你的话,多余了!”

    “吾说的私仇,不是雅狄王。”

    无衣师尹下意识去摸香斗,却发现斗内香灰早已熄灭。

    戢武王的声音冷到发寒:“当年吾随父王初入慈光,贪玩受伤,你还记得是谁照顾我吗?”

    “吾妹即鹿……乃是忧愤成疾……抑郁……”

    “那样的人会忧郁?你骗谁?”

    冷冷的质问,堪比刀锋。

    “她一死,你无衣师尹污点尽去,又设谋雅狄王立下大功,执掌慈光再无二话。她死得真是时候,不是吗?”

    “……戢武王对吾家事,真是关心……”

    “好说,比起你对自己亲妹妹的关心,吾还差得远。”

    戢武王话语中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厌恶:“你这样的妻兄固然讨厌,姻亲却终究是姻亲,吾不怕给你长脸,叫你一声舅舅。”

    这声“舅舅”,入耳宛如针刺,尽是冷漠怨毒。

    “舅舅,你,可以上路了。”

    □□,白绫,匕首。

    无衣师尹盯着桌上物品,恍惚竟似出了神。

    静谧的夜里,远远传来几声嘈杂人声,乱乱地,听不清呼喊了什么。

    “很难选吗?要不要吾帮你选一个?”

    “不用了,戢武王今日还有计划不是吗?”无衣师尹望一眼窗外的遥遥火光,悠悠长叹,“吾无衣师尹算计半生,想不到到头来,终成他人手中棋子。”

    握惯香斗笔杆的修长手指,轻轻缓缓,拈起了桌上小巧的药瓶。

    “这个……比较适合我……”

    “嗯,吾也这样觉得。”

    “哈……”

    师尹瞪着药瓶,戢武王盯着师尹,火光明灭,满室沉郁,室内的静,与室外嘈杂,形成鲜明对比。

    “吾听说这个无色无味,效果可靠,应该不难喝,师尹大可不必踌躇。”

    “人之将死,戢武王何必急躁,不想听吾一言吗?”

    “你的话,吾听得已然太多。节约时间,是一种美德。”

    “哈,戢武王,吾纵然死有余辜,你亦非全然干净,善恶到头,终有报应,还望你善自珍重……”

    “出来混,犯了错要认,挨打要立正。吾敢做事,自然敢担后果。这般不干不脆,无衣师尹,你让吾看轻你了。”

    无衣师尹惨笑一声,终是拔开了手中药瓶的瓶塞。

    猛听得轰的一响,墙壁乍然破开,一道血色剑光,锐利如电,冷锋无咎,骤然袭来。

    “赫。”

    金铁交鸣,秋水相映,戢武王短剑相格,两双睨视的眼,两只握剑的手,竟是如出一辙,宛如镜像。

    “殢无伤!”

    “他死了,我会替他报仇。”

    “那你先让我杀了他,再来报仇!”

    人,交错,剑,哀鸣。

    “墨剑败了,便是取他性命之时。”

    “我败之前,先要他死!”

    剑声,迷惑人心,一如杀伐般,虚妄。

    剑出同源,根基相若,旗鼓相当的争斗,是人的对峙,亦是剑的角力。争的是情仇,赌的是生死,执了剑的人,注定一生沉沦。一剑无咎,是否当真无咎?

    这一口剑,歃饮了鲜血,才得凄艳。

    终末之境,天地黑白,剑光的凄艳,只有一瞬。

    一瞬过后,雪融冰消,人影不见。

    秋水凡铁,不敌墨剑,锵地一声断成了两截。戢武王丢掉手里半截断剑,不顾手上伤口还在流血,狠狠一拳砸在地上,把青石地砖打得片片碎裂。

    孤寂而偏执的剑客,带走了众叛亲离的无衣师尹,留下了一个几乎同样孤独而偏执的冤亲债主。

    “可恶……可恶!”

    月华如水,映照一室狼藉。

    “胜败乃兵家常事,”玄衣的文臣缓步踏入这片狼藉,轻轻抚上了受伤的那只手,“何况,目的已成一半,尚还远远未输。”

    “太宫……怎会在此?”

    “这么大的动静,岂能高卧?横竖睡不着,便将这个送来了。”

    棘岛玄觉捧起象征碎岛王权的玄铁水晶冠,摸索着戴到颇有些狼狈的人儿头上。

    “王树殿夜中遇袭,需王出面,主持大局,还请王不要因小失大。”

    “太宫不必安慰我,”败战的剑客冷哼一声,扯下白绫把手上伤口胡乱裹起来,“我败了,技不如人。不用担心,我还不至于因此一蹶不振。”

    戢武王爬起来整理衣冠,转眼之间,又是碎岛人人寄望的救赎。

    “王树殿,太宫要陪吾同往吗?”

    “谨遵王命。”

    …………

    王树殿三位长老遇刺身亡,无独有偶,婆罗堑外敌来犯,伐命太丞前往驰援不及赶回,王城内守将空虚。内忧外患,纷沓而来。

    有王在此,令岛赫赫顿时觉得肩上的担子轻了许多。

    “传令,封锁王城,许进不许出。另调王城近卫,维持治安,协助缉拿凶手。”

    王令出口,大势底定,人群又有了主心骨,慌乱的情绪安定下来,各司其职各安其位,一切有条不紊。只要有王在,多大的难题,似乎都不算什么了。

    有王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

    王城外,树林。黑衣的刺客们甩脱追兵,突围至此。

    “多亏那名突如其来的异域剑客,吸引了大部追兵,才让我们轻松脱身。”

    “难得,一介女子,竟然身手不错,无怪吾主破例命你传讯。”

    七嘴八舌,言谈中提及的主角,却是低了头默不做声。其他人自然不以为意,女人嘛,当然应该是安静的。

    刺客首领挥手止了众人调笑:“闲话少说,任务已成,分散隐匿。”

    众人领命四散,那女子却是留了下来。

    “你继续潜伏,利用你的身份,替吾主传递消息。”

    “是。”

    刺客首领吩咐完,连看一眼躬身应是的女人也觉多余,转身便走,却只觉得胸口一凉,低头只看见半截锃亮的刀尖。

    一只手重重捂了他的口,耳边女子声音轻轻笑道:“遵命……”

    树林外,遍地尸骸。

    “你们太慢了。”

    “我记得是要做成自杀。”

    “他们是自杀。”

    “你见过自杀的从背后捅穿胸膛?”

    黑衣女子在地上的尸体颈间冷冷划了一刀:“这样就是了。”

    “……”

    黑衣女子一指外围东倒西歪身首异处的尸体:“你见过自杀的能一刀砍断自己的头?”

    “……”

    “破绽百出啊……这下怎样办?”

    “王城近卫协助缉凶,既然凶徒已死,拿了头颅去交差也就是了。”

    “尸体就地掩埋?”

    “火化比较好,一了百了,干干净净。”

    “有理。”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上针,最毒妇人心。杀人放火,毁尸灭迹,碎岛的姑娘们……何其凶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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