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战时刻将至,玉辞心漫步在碎云天河下的小镇,寻了个街边的摊子坐下来,点了一碗豆浆两根油条,慢慢地吃喝。

    街对面的成衣坊生意清淡,掌柜的大白天就趴在柜台上,似乎是在打瞌睡,从豆浆摊子这儿望过去,刚好能看见墙上挂着的一套纯黑衣裳。

    转个身抬个头,来处的山上,隐约划过一抹红光,角度正好,玉辞心很满意。

    丢下几个大钱,吃饱喝足的姑娘穿过窄窄的街道,闪身进了成衣坊。

    …………

    指望魔王子信约守诺,毫无疑问是绝对不靠谱的。火宅佛狱的异数从来就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和什么人打,什么时间打,全凭凝渊的个人兴趣而定。所以三天后约战的时间点,漠□□这个地方干干净净,鬼影子都没有一只。

    是的,魔王子没来。没错,玉辞心也没来。

    公道点说,这两只半斤八两,五十别笑一百,谁也没好过谁。

    碎云天河。

    “天工造化,大自然的美景,让人目眩神迷。”

    “水木明瑟,天开图画,乃以心观之,而非冷眼轻视。”

    火宅佛狱的异数,慈光之塔的惊叹,截然相反的两个人,仍是极端。

    “但一想到有多少庸俗的目光,曾与吾一同分享,吾就油然升起一股憎恶,”魔王子深邃的眼眸里是不变的蔑视,“毁掉吧,这样就再也没人可以与吾分享,反正这美景已经烙印在吾脑海中,只要闭上眼,随时历历在目。”

    剑之初盯着滚滚流水:“不懂得分享的人,得不到快乐。”

    “你们不是说,回忆才是最美的吗?成为经典、成为不朽的最好方式,就是毁坏与消灭。”

    “那是破坏,不是拥有。”

    “于我,无所谓。”

    无谓的话语,无谓的态度,剑之初终于转过身来,直视这个无心的魔王。

    “为何杀害霓羽族?”

    “佛狱因为阿多霓惨亏,吾只想为佛狱讨一个公道。”

    “你不是会为他人出力的人。”

    某种程度上,剑之初算得上是凝渊的知己。

    “为什么要问理由?真正每一件事情都有理由吗?你爱问理由,吾给你一个理由,你又不相信吾的理由……”凝渊说话好似绕口令,语气听不出是委屈还是开怀,“没理由,真正没任何理由。吾想做,就是一个念头。想做,去做,这就是理由。”

    “你当真无药可救!”

    “为了争名求胜杀人,就比吾高尚吗?慈光之塔的惊叹,最让人惊叹的,可是这个名字所染上的血迹啊……”

    剑之初半偏过头:“我已不再杀人了。”

    魔王子哧笑:“吾尊重你的天真。”

    剑客回过头来,指尖剑气已凝:“但对你,绝对是例外!”

    空气一时肃杀。

    恶魔轻笑着:“你有把握赢吾?”

    “与你的胜算相同。”

    凝渊掰起了手指:“三分赢,三分输,三分同归于尽,一分变化。“

    “双方都是六成以上的死亡率,惊险的一战啊……”

    魔王子笑容不变地感叹,仿佛期待又仿佛无聊。

    “换一个地方吧,我不想破坏此地的美景,”剑之初伸手虚指,“请!”

    凝渊摇着头:“又是战斗,为何人与人就不能和平共存呢?剑之初,何时你才能放下你的杀伐之心?”

    剑客盯着自己的目标,再无转移。

    于是,凝渊很没来由的,突然叹了一口气。

    “吾来找你,是因为一个女人。”

    “……”

    “现在,吾对她兴趣浓厚。”

    “……”

    “她不是普通的女人,不过无所谓,只要她是吾爱的女人。”

    “……”

    “吾爱她。不过,只是现在啦……”

    “你到底想做什么!”

    总算引发了剑客的怒火,凝渊看上去颇为得意。

    “她提起你,所以吾就来找你,如果有需要,或许我们可以共享一个女人?”

    说出这个提议的时候,长着羊角的王子殿下,甚至装可爱地眨了眨眼睛。

    当然,这只能让正直的人,觉得更加不可忍受。

    “胡言乱语!”

    剑气如刀射出,凝渊侧身避过,劲风拂过耳边,带走一丝鬓发。

    “哈,”魔王子出口讥诮,“刚才谁讲,不懂得分享的人,就不能得到快乐?”

    “在你心中,当真没一点道德与理智吗?”

    “难道你不明白吾是天下间最理智的人?”凝渊骄傲地抬起下巴,“有谁比吾,更能看穿道德虚伪的本质?”

    “那是你自以为透视的双眼,早被蒙蔽上异色的眼光!”

    “吾不想与你争论。”凝渊摇着头,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惋惜表情,“争赢了又如何?结果仍是自以为是。”

    “或者这句话,该还于你自身。”

    无趣的人,不管过了多久,还是一样无趣。

    “愚钝的人,”凝渊虚晃一招,旋身便走,“再见了。”

    剑之初闪身拦截:“我没想过让你走!”

    慈光惊叹在围追堵截方面一向有一套,不过,魔王子在对付正人君子方面,更加有一套。

    凝渊反手一掌,炙热掌力,直向瀑布击去。

    “这片美景,吾看腻了。”

    不欲天河被毁,剑之初挪身接下一击,再回首,恶魔踪影已失。

    半空中,还回荡着那悠然自得的腔调。

    “吾……爱好和平啊……”

    …………

    火宅佛狱。

    戢武王一场大火几乎把这儿烧成焦土,剩不下几片树林子,就算邪玉明妃努力抢修补种,还是收效甚微。从空中看下去,佛狱的土地黑一块绿一块,绿的少黑的多,跟斑秃的头顶似的。

    就在魔王子闲极无聊逗弄剑之初的时候,一道黑影,大大方方掠过黑绿掺杂的佛狱大地。

    是的,虽然一身黑衣,黑布蒙面,一副标准的夜行人打扮,但是这个家伙,却是在大白天,完全不屑隐藏的,以极快的速度流窜。一方面,佛狱阳光稀少,整天黑漆漆的,白天黑夜没太大差别;另一方面,人口绝对不足的情况下,佛狱巡逻人员缺编严重,即使全民皆兵,也不够维持正常的防卫守备。

    更何况黑衣人功夫不俗,擅长隐匿行迹,是故一路畅通无阻,如入无人之境。

    不大却格外显得幽深的林木里,掩映着一角屋檐,枝叶缝隙间,可以看到守护者长戟锃亮的枪尖。

    目标近在眼前,黑衣人忽地一块飞石脱手打出,冲着身后侧方无声无息击去,一棵粗壮树干立时穿了个通透。树后空荡,并无人迹,黑衣人却立刻抬掌御敌。

    双掌交击,一触即分。

    面前是另一个黑衣蒙面人,一模一样的标准夜行人打扮,只不过身量似忽要高上一些。

    密林暗地,守卫身边,两个闯入者,压抑声息,静静对峙。

    先行一人忽再起掌,一股冰雪之气凝聚掌间。后一人不甘示弱,双掌运化,一股火焰喷薄而出,双方接实,截然相反之力消长对抗。也真难为这两人,比拼之下竟犹记得潜行隐匿,不弄出丁点声响。

    这边黑衣人激斗正酣,那边守护者仍无所觉,斜倚在茅屋紧闭的门户一旁,握着片刻不离身的兵器,和衣坐卧,闭目养神。

    两名黑衣人极招过后,彼此皆知对手难取,各自迟疑谨慎,缠斗试探间,竟有似曾相识之感,功体相互克制,一时难分胜负。

    缠斗时久,远天惊闻一声龙吼,烈火铺天盖地,奔涌而来。

    烈焰过后,林木一方焦枯,迦陵惊起,执戟而立,恭迎魔王子缓缓降下,赤睛化为人形,紧随其后。

    树林之内,两名入侵者已然不知所踪。凝渊发挥了他细致的观察力,一寸寸搜索赤睛烧焦的那一小块地皮,终于在一株焦木的后面摸出一颗石头。

    飞蝗石,武林常见暗器,各大兵器商店均有销售,普通到不能再普通。

    真要说有什么特殊之处,只不过佛狱没有而已。

    “你们真失礼!”魔王子拈着石头笑道,“有客人来访,竟然都不曾招待……”

    赤睛垂了眼睛不语,迦陵张了张嘴,终究低下头,没说话。

    “算了,人都走了,下次补偿吧。”魔王子随手扔掉石头,“唉,无聊啊……”

    …………

    漠□□外围,两条黑衣人影乍然显现,兀自缠斗难分。一者冰霜霸道,一者毒焰犀利,罡风阵阵,拳掌呼呼,一时各逞豪雄。

    “住手!”

    忽闻一声娇叱,其中一人虚晃一招,化出漫天雪影,飘然退后。

    “别急着打,我们需要谈谈。”

    黑衣人语声清脆,竟是一名女子,且听来年纪不大。

    另一人的声音相对显得低沉一些,听着亦是年轻,却是优雅的男子腔调。

    “谈什么?”

    黑衣女子问道:“阁下潜入佛狱,目的为何?”

    黑衣男子冷哼一声,回道:“吾并不曾问你。”

    “我却问你了。”黑衣女子对对方拒绝的态度恍若未闻,轻笑一声道,“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吾没有交朋友的空闲。”

    “空闲是挤出来的,多个朋友多条路,阁下潜行佛狱,必有所图,若无冲突,你我不妨联手。”

    “联手?”黑衣男子问道,“真实面目尚且不知,谈何联手?”

    黑衣女子淡然答道:“有诚意,看不见脸一样可以做生意;没诚意,掏心掏肺都是假的。你说是不是?”

    “是,你说得有理。”黑衣男子点头,“那便请拿出诚意,告知吾,雅狄王与你是何关系?”

    黑衣女子闻言一愣,片刻后笑道:“那也得请阁下先告知我,阁下与邪天御武,究竟有何渊源?”

    笑谈中,气氛已然凝重,空气间杀气丝丝缕缕,静静弥散。

    良久,黑衣男子忽地呼出一口气,冷冷道:“不错,看不见脸,确实可以做生意。”

    只这一句不伦不类的评价,风中肃杀之气渐去,令人心神略松。

    黑衣女子颔首正色道:“既有共识,可谈正题。”

    黑衣男子开口:“吾欲寻一物。”

    “何物?”

    男子不答,反问道:“你呢?”

    黑衣女子亦不追问,答道:“我,去找人。”

    “找何人?”

    女子有样学样,沉默不语。

    “哈,”黑衣男子叹道,“看来身份不明,终是无法互相信任。”

    女子报以同样的轻叹:“身份明了,未必就能互相信任。”

    “那日,以术法相邀,受我一掌之助,以我之寒冰掌力,压制体内火邪侵犯神识的,是你?”

    黑衣女子说是问句,语气却是肯定。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是,你便该还我一份人情。”

    “你亦非有意助吾。”

    “但终究是助了你。”

    “是。”黑衣男子竟也承认,“大丈夫当恩怨分明,吾确实受你一掌之助。你待如何?”

    “不如何,只不过,我想知道当日那个灵穴的所在。”

    “不能!”

    “真直接,不用再考虑吗?”

    黑衣男子袍袖一挥,遍地烈焰延烧,女子后退数步,再定目,对手踪迹已杳,只留下阴沉言语回荡。

    “吾已非四魌界之人,你们的争斗,与吾无关。今日之事揭过,从此无涉,吾亦不会寻你为难。但若执意纠缠不放,逼虎伤人,代价,你承受不起!”

    哼,代价吗?所谓代价,从来都是双方的。

    一个人的招式可以变,习惯可以改,经年练就的内力属性,却不可能简单调换。此人武功虽然博杂,最本质的内功特性,却是与那魔王子同出一辙。

    魔王子练的,是蛾空邪火。

    魔王子的武功,源自邪天御武。

    传说中,邪天御武号称不死,其肉身强悍之余,回复之力更是惊人。一滴心血即可起死回生,这样旺盛的生命力,可想而知,多么不容易死。

    多年囚禁,流落苦境,剥皮抽骨,剜眼剖心,骨头做成刀,眼睛凝成玉,鳞片制战甲。

    刀龙们殁于苦境,转世再生,邪天御武也能如此好运吗?

    影神刀,妙毗之玉,刀龙战袍……当年杀他的人,很显然有着充分的考量,对他的特性,了如指掌。

    多事之秋,节外生枝,黑衣女子一把扯下头上面罩,呸地骂了一句:“晦气!”

    风动影遥,漠□□,再度一片静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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