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端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不仅仅是鼻息间,连口腔里都弥漫着丝丝腥甜。

    密闭的暗室里,烛火排成五芒星的形状,以血画就的法阵,莹莹泛着幽光。法阵中央,金发的人影裹在深蓝色的王裘里,再不似往日般神采飞扬,苍白憔悴的容颜,竟显出弱不胜衣的虚幻之感。

    仿佛一眨眼便会消失一般。

    幸好,在阵中专注施法的男子双目已盲,这样的情景,他看不到。

    碎岛之王,昏迷不醒,至今已是第三日。

    戢武的身体并无外伤,亦不似患病,符应女诊察之后,当机立断,封锁消息,秘密遣人通报了摄论太宫。

    术法本领,碎岛首推禳命女,然而王女失踪已久,王树殿与王之间又一向暗潮汹涌,生有重耳的棘岛玄觉,此刻已是唯一可靠的人选。双姬纵不同意,也别无它法,只得在外围小心守卫,全当作眼不见,心不烦。

    归根结底,王对太宫十分信任,而棘岛玄觉此人,无论才干人品,皆有口碑,六神无主之际,有他压阵,总要安心许多。

    只是谁也不曾料到,沉着冷静如摄论太宫,竟也会有动摇的时候。伴食尚论不巧正在休假,因而也就未能一睹温文儒雅的太宫大人难得一见的仓皇失态。

    棘岛玄觉的心情岂止仓皇。

    手中摸到的躯体冰冷,脉搏细弱异常,呼吸浅而缓慢,就算将脸贴到口鼻之处,也难以察觉气流进出。这几乎就已经是一个死人。

    太宫大人勉强深呼吸了几次,才稳住了微微发抖的双手。

    幸好,心口尚有余温,还有一丝生机。

    密室,烛火,咒阵。昏迷不醒的人被安放在法阵正中。

    王是在修炼术法冥想之际失了意识,四魌界中,能将术法用到这个地步的,除天舞神司不做第二人想。以悦神圣主为对手,棘岛玄觉自问胜算渺茫。如有充足的时间准备,或许能更有把握,但此时此刻……

    若王醒不过来……

    若王不在了……碎岛便不在了……

    若她不在了……我……

    再不敢想。

    举剑割腕,以血引咒,术法的对战,开启。

    而终局之际,不知又将会是谁的死期。

    …………

    阵破,远比预料之中来的还快。

    棘岛玄觉一口鲜血喷出,颓然倒地,法阵猛然爆出万丈金光,如同燃至最后一刻的烟火一样,瞬间灿烂,紧接着便是崩解消逝。

    劲风扑灭了烛火,余光中,昏睡的王者,容颜沾上了溅起的血渍,晕开的颜色,让那张苍白灰败的面孔,多出了一点凄艳的红。

    棘岛玄觉没有看见,也许,这时候看不见,是好事。

    “王……”

    最后一点光晕熄灭,斗室陷入黑暗。对玄觉而言,有没有光线并无不同,真正压抑的,是可怕的死寂。

    安静,太安静了,即使有着能听到睫毛抖动声音的耳力,却听不到房中近在咫尺的另一个呼吸。

    受伤的男子挣扎而起,四处摸索。

    入手是金线刺绣的王裘,丝绒下露出的手指毫无温度,顺着衣袖上移,冰冷的胸口没有起伏。

    连微弱的脉搏也消失了。

    “……不……”

    双手在冰冷的胸前停住,冻伤似的瑟缩,随即坚定无比的按了上去,一下,又一下,仿佛要把那听不见跳动的心脏按出来似的。

    “……醒过来……王……你……你不能……”

    心若还在跳,人就还未死。

    所以一直按下去,一直,一直。

    “……淇奥……槐生淇奥……”

    法阵已破碎成满地血渍,一团脏污里,只剩下机械的动作,近乎麻木的不断重复。

    黑暗中似有水珠滴落。

    “太……宫……?”

    不知过了多久,比耳语还要低的微弱声音,宛如一阵轻风,拂过耳际。

    “你在……哭……?”

    一切动作突然都静止了,斗室静得落针可闻。

    之后,猛然爆发的剧烈咳嗽声,似乎是打算把肺咳出来一样,听上去都让人觉得喉咙疼。

    …………

    戢武的喉咙又干又疼,仰脖灌下去一杯糖盐水,才觉得稍稍缓了些。

    “嘶……好疼……”

    符应女白了一眼角落里低头不语的兄哥。

    “肋骨裂了,当然会疼。绑上绷带,卧床休息半个月,三个月内不要动武。”

    肋骨好好的怎么会裂?戢武一头雾水。是错觉吧,怎么觉得太宫大人的脑袋好像更低了点?

    符应女放下手上的特调糖盐水,开始智力问答。

    “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吗?”

    “戢武。”

    符应女满头黑线。

    “好吧我错了,槐生淇奥?”

    符应女:我就不该管你这个没良心的……

    “杏花楼的杏花什么颜色?”

    “没注意。”

    “你有多少女人?”

    “我守身如玉。”

    “议事殿的石狮子朝着哪个方向?”

    “议事殿没有石狮子。”

    “这是几?”

    戢武终于发飙:“你真当我二啊?”

    “不错不错,看起来很正常。”符应欢快地收回两个手指头,“王你睡三天咯,先喝点水,等会再喝粥,短时间内别想着下床,好好休息。”

    戢武:“好饿,我想吃肉。”

    符应:“免想,能喝粥就不错了,还不能喝多。”

    戢武:我苦!

    符应女接着对假装背景墙的摄论太宫说道:“该我做的都做了,接下来换你。”

    棘岛玄觉站起来,无比肃穆的深深一揖,戢武几乎以为他又要说什么“微臣惶恐”,结果完全不是这回事。

    “王为人所乘,是微臣思虑不周,未曾防范之过,微臣万死不能弥其罪。幸而王吉人天相,请自此时起,停止所有术法习练,勿再冥想,直至臣想出应对万全之策。”

    “嗯?太宫,凡策者皆无万全,是你教我的。”

    “请王为碎岛社稷,谨慎保重!”

    “这……好吧我知道了。”

    “王受了伤,还请好好休息。微臣告退。”

    “等等,”戢武笑容可掬,“太宫啊,你眼睛红了哦。”

    “那是错觉!”

    “诶诶,已经肿了啊,不敷一敷真的可以见人吗?”

    太宫头也不抬,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飞速后退,可惜,戢武比他快。

    一扬手,杯子准确砸中睡穴。棘岛玄觉连个“你”字都没说出来,直接倒进了伸手等着的符应女怀里。

    “哎呀王,刚刚说过你不能动武!”

    “啰嗦,难道你不想?”

    “是是是,我早就想弄昏他了,王你是睡了三天,他可是三天没合眼,还失了不少血,逞强逞到这个份上,真正是不可爱。”

    “好说,怎么谢我?”

    “粥菜吃小鱼干怎样?”

    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条似鱼似蛇的魍魉。

    “呜……呕……”

    “咦?怎么了?我记得王你不讨厌吃鱼啊?”

    “不,谢了,暂时别让我看见鱼。”戢武捂着嘴挥去不好的联想,“蛇也不要,拜托。对了,黄鳝也不行。”

    于是,只有白粥和酱黄瓜。唉,这凄惨的人生啊!

    …………

    在清香白莲忙前忙后运功运得一脑门汗的时候,戢武的思维便连成了一串,不得不说,当时踏进竹林的无衣师尹,实在是功不可没。

    由上述情况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结论,一、魂魄的视野,比人身的时候宽广的多;二、宿敌神马的,真是比情人还让人难以忘记。

    添堵的事情啊,都是相互的,要不怎么说仇恨是把双刃剑呢……

    “人生啊……这样的寂寞如雪……”

    嚼着清粥小菜的某人,第N次发出感叹,毫无意外的被正在洗脸的男子淡定无视。

    “在臣脸的上画下墨宝,王兴致如此之好,看来是已然无事了。请王恕臣公务繁忙,尚有积压公文待臣处理,无闲暇陪伴王之左右,供王取乐。”

    翻译:竟然在我脸上画乌龟!要不是听到符应憋笑的声音不对差点就被她骗过了!

    “凡事有张有弛才得长久,生活需要幽默点缀,太宫你实在不必过得如此辛苦啊!”

    翻译:真可惜!万年古板的人顶着乌龟脸出门该多喜感啊!

    “那是王,你,积,压,的,公,文!”

    “放心放心,文部尚论很能干,相信我,太丞不会累死的。”

    (被公文掩埋的伐命太丞:救命啊~~~~~~)

    什岛广诛,我平时真该对你好一点的!这么个王,她不在固然是碎岛灾难,她在的时候,何尝不是臣子们的烦恼根源啊啊啊!

    “微臣久留宫禁,实为不妥!”

    “我见过那名外境来客了。”

    “嗯?逃入慈光之塔的外境来客?”

    “所以太宫你现在有兴趣久留宫禁了?”

    “王啊……”

    “哈哈哈哈……嘶……痛……”

    戢武发誓,她听见了只要开口必定文质彬彬的太宫大人,偷笑着咕哝了一句“活该!”

    啊啊啊,是可忍孰不可忍啊!

    …………

    戢武王不朝的借口是闭关。历代碎岛之王为了求子,整日整日的泡在祭天台也不是没有过的事情。不过既然摄论太宫进了王宫数日未出,王树殿又一问三不知,所谓闭关的借口,也就人人都知道只是个借口。有心的人就会发现,杏花小楼的灯火,这几夜都不曾熄过。

    这最有心的人,当然要算衡岛元别一份。

    伴食尚论销假回来,太宫早已数日未归。元别大惊之下,马不停蹄跑来王宫接人,愣是等了一整天,灌了满肚子的茶水,别说太宫,连王的一片衣角都没见着。

    衡岛元别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硬是又拖了几日,伴食尚论才总算见到了上司。

    温润的君子脸色有些苍白,神色间满是疲惫。元别急忙上前搀扶,却意外摸到了腕上层层包裹的绷带。

    王宫的侍从拎着几个纸包七七八八交代:“太宫大人亏了血气,这药一天两次连吃半月不可间断,瓷瓶里的是外敷的,手上伤口两天换一次药,不可见水……”

    伤口!为什么会有伤口!

    太宫似是已然沐浴更衣过,身上并无什么明显的痕迹,而手腕上的伤口,换药时见到那伤口,元别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稳住心神。

    那是自戕的剑伤。

    什么样的情况,能逼得心性淡泊的太宫大人不惜自戕?

    戢武王!你当真……当真……至此!

    我要杀了你!我衡岛元别定要杀了你!

    (所以说,脑补神马的要不得啊……)

    …………

    在戢武罢工太宫休假太丞忙得想上吊的日子里,佛狱的替代者潜入薄情馆,死在一个月光一点都不明媚的晚上,尸体被薄情馆的房客们极为淡定的围观。

    废之间里,除害不留名的青年剑客打开一幅画卷。

    “禳命女?不是……不是她……幸好不是她……”

    “我倒希望是她,这样你就不用再整日盯着一幅画发呆了。”

    “抱歉,在你的地方杀人。”

    “人是出了薄情馆的大门才死的,不算。”

    “呵……”

    “饮吗?醉太平。”

    “你的提议总是这么令人难以拒绝。”

    “说说她的事吧,我想听。”

    “呵,她啊,其实我也不知……”

    江湖还远,纷争尚早,难得的悠闲时光啊,暂且醉饮这一刻太平吧。

    因为,太平,总是不那么长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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