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流星划过天际。

    “外境之人擅闯王树禁地,逃入慈光之塔,当问责师尹,追回杀之!”

    平静的水面投入一粒小小石子,涟漪搅起暗潮汹涌,一圈一圈扩散开去。

    金色的波光,荡漾着景致朦胧若梦。浮浮沉沉,随波逐流,温暖的光海,舒适的令人几乎要安详睡去,恍惚生来便是这光海的一部分,从恒久的过去到遥远的未来,一直如此,从无分别。

    自我消失了。

    我是谁?不,我还存在吗?

    这样很危险!生存的本能如此警告。但是本能是什么?生存又是什么?早已模糊不清。

    不行,会死的!

    死是什么?

    不行,赶快想!赶快想起来!

    想什么?想起来什么?

    自我折磨一般的思考,沉睡与清醒,安宁与痛苦,夹缝间不停摇摆。

    金色的水流波光涌动,离散退却,仿佛被什么驱赶。实体化一般的光,似是深海生物的触手,猛然扼住了咽喉。

    不能呼吸了,不要!我不要死在这里!

    如同垂死挣扎的鱼儿一样,扭动撕扯,抵挡着看不见的敌人。

    不止敌人,在这片光海里,连自己都是看不见的,一切的一切,回归原始的无形无相,以最本质的姿态存在,融合其中,分也分不开。

    这就是天源。

    什么……天源……

    濒死的窒息感让思维更加混乱,纠缠着抵抗着,翻滚着不断下坠。而金色的水流分开又合拢,包裹着其中的生命体。无论是捕食者还是被捕食者,掠杀还是被掠杀,都是生命进程的一部分,都可以被包容。

    大爱无情,天道不仁。

    黑色焦油一般的阴影,如同滚沸的蒸汽,由下而上,喧嚣,蔓延。

    那是由怨气凝结的漆黑液体。冰冷,粘腻,厚重,靠近一点就能闻到刺鼻腥臭,沉进去好像整个人都泡进了什么腐烂的东西里边,从内到外,沁满了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可怕的污秽的浊流。

    在一团黑蒙的水域,视野反而清明了起来,无形的敌人不再无形。

    那是一条像鱼又像蛇的生物,通体暗红,背脊上留着折断的翅膀残根,应是曾经生着四翼,不过也可能是四鳍。尾巴似蛇,正牢牢缠在自己的脖子上。鱼一般尖凸的头,头顶刻着金色的符咒文字。龇牙咧嘴的模样,像顶着一张人脸。

    一张阴沉的人脸。

    血魉之羽。或许世上,真的有血魉这种生物。

    这异兽似乎很厌恶漆黑的暗影,扭动着朝上游。岂能让你如愿!抓住缠在脖子上的尾巴使力拉扯,指甲该是抓破了覆盖着细鳞的皮肉。异兽吃痛,身躯一转回头便咬,尖利的牙齿及身之际,竟突兀的有了片刻的停顿。

    怎么,猛兽噬人时也会犹豫吗?

    时机稍纵即逝。推上异兽的下颚,蜷缩在兽口正下方的死角,环住那蛇一样的颈项,用尽全身的力气,收紧。

    你休想扼死我!

    我要扼死你!

    腥红的鳞片贴上口鼻,颈中受力越大,手上勒得越紧,呼吸越困难,越要拼命使力,生与死的争斗,只抢一息。

    黑沉的浊流翻腾上来,顷刻间淹没了所有。

    …………

    撕开浓稠的黑幕,一片绿色映入眼来。

    青翠的竹林密密匝匝,碧绿的竹叶切碎阳光,摇曳着遍地晶莹,草地上宛如铺满了粒粒碎金。

    这是哪里?

    我,又是谁?

    混乱了,想不起来……

    不能忘记,很重要啊,想一想,好好想一想。

    清香袅袅,筝弦寥寥。弦音如空谷流泉,弹琴者似有思绪万千,余音勾起淡淡乡愁,缠绕。

    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乡愁。回不去的故乡。那古早的往事,随着时间模糊,竟渐渐再想不起。何处是故乡?无根游子,能回到哪里去?

    琴音飘荡,泪如泉涌。

    …………

    一曲终了,白衣莲冠的琴者似是刚刚察觉此地尚有听众,惊讶间出声探问。

    “……姑娘?”

    “姑娘?在你看来,我是女子么?”

    “这……劣者所见。不知姑娘又如何看待自身呢?”

    自身?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视线透过淡薄的金色烟气,地上的嫩草细叶清晰可辨。

    不仅是双手,整个身躯都是透明的,宛如林间晨雾,虚无缥缈。

    “身体!我的身体!呜……哇啊……”

    “姑娘莫惊,安定心神为要!”琴者见凝聚的雾气有散乱之相,轻拨筝弦,以琴音调和,“劣者曾闻魂魄离体一说,当非无法可想,姑娘切莫慌乱失了方寸!”

    丝弦几响,唤回了失措的理智。真是不可思议,这样的情况下,我居然还有理智!

    我以前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恍惚间脑中冒出这样的念头。一定只有常常处理各种各样突发状况的人,才会这样经验丰富,心理素质超群。

    “姑娘可还记得什么?”

    记得?记忆早就混乱一片,我还记得什么?

    “这是什么地方?”

    “流光晚榭。”

    “??哪里?”

    “慈光之塔的流光晚榭。”

    “慈光……”

    “姑娘可知四魌界?”

    流光,四魌界,慈光,登仙道,上天界……无数的名字,混成一团。

    “味道……”

    “嗯?”

    “你身上的味道,很好闻。”

    “劣者不曾焚香。”

    “不是香……呜……嗯……”

    这味道好熟悉,好熟悉……

    “……雅狄王……”

    “咦,姑娘识得雅狄王?”

    “四魌武冠,碎岛之王,写有兵甲武经,创立武评会,消弥四魌界千年刀兵。”

    一个名字,提起一条线头,顷刻串联成片。

    “姑娘所知,似与劣者所闻颇有出入。”琴者沉吟,“劣者曾闻,雅狄王穷兵黩武,好大喜功,不容于四魌界。”

    “穷兵黩武,四魌界怎能平静偌久?好大喜功,怎的佛狱至今未灭?慈光之塔尚能安处碎岛之畔?英雄豪杰,从来就不容于四魌界!”

    争论辩驳,竟让人更有精神,雾气也似乎聚的浓了些。

    “姑娘所言亦有道理,劣者单听片面之词,妄断了。”琴者欠身为礼,“姑娘熟知雅狄王,难道与之有关?姑娘对杀戮碎岛可有印象?”

    “雅狄……碎岛……云海……冰……师尹……”

    思维,终是混乱。

    “姑娘,莫急,不妨慢慢思索。未知姑娘可愿沉心静气,再听劣者一曲?”

    说是可愿,却已弹奏。流泻的弦筝舒缓宁和,安抚心魂。

    雾气渐渐宁定,聚拢成玲珑少女的轮廓。

    “莲花。”

    “嗯?”

    “你头上的,是莲花。”

    “劣者一点私好,倒让姑娘见笑了。”

    “你是谁?”

    “劣者清香白莲素还真。姑娘如何称呼?”

    “我……呜……呜呜……禁流……天城……”雾气似聚还散,“嗯……龙……”

    “龙?”轻拢慢捻,弦音转疾,“天城?可是诗意天城?姑娘可知刀龙?”

    “刀……龙……”

    “姑娘记起了什么?”

    “刀龙,苦境!”雾气聚得更浓,少女已犹如雕琢的人像,“刀龙去了苦境!追杀雅狄王!”

    “刀龙确实曾入苦境,不过并非追杀雅狄王,而是追捕邪天御武。”

    “邪天御武?不是!去苦境!佛狱!开通道!捡漏!”

    雾气翻滚,少女的人像双手抱头,身躯表面滚水一般冒出一层层气泡。

    “……呜……呜呃……”

    气泡越来越多,越来越大,破裂又再起,人像近乎崩毁,又一次次固执的凝结成形。

    “咒世主!佛狱!碎岛!天城!刀龙!悦神!悦神!啊啊啊啊……”

    少女的声音痛苦哀切,竟似哭嚎。

    “不要!不要!我要回家!爸爸!妈妈!工作!还有电脑!回家!回家!呜啊啊啊……”

    “不要死!不要杀!鬼!敌人!敌人!敌人!讨厌讨厌讨厌讨厌讨厌……”

    “嗯?姑娘冷静啊!赫……”急催元功,聚神定魂,“姑娘,不可勉强思索,速速抱元守一,护住魂魄!”

    “父亲!妹妹!哥哥!老师!即鹿!即鹿!即鹿!”

    “姑娘,千万冷静啊!”

    “啊啊……呃……啊啊……”

    雾气飘散,阳光照耀,残留的人形委顿于地,终是留住了少女的轮廓。

    白衣莲冠的琴者擦去额间细汗,轻吁一口气。

    “劣者对此境术法,了解尚浅,恐难为姑娘分忧。幸而无衣师尹不克便至,有他在,当能为姑娘周延才是。还请姑娘少安毋躁,安定心神,勿再勉强苦思,分散神魂。”

    “无衣……师尹……”少女般的声线,听来已与方才的疯狂不同,“即鹿。”

    “咦?姑娘说什么?”

    “吾名,即鹿。”

    林间传来了脚步声。

    “啊,说人人到。师尹啊……”

    “素还真,人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你我不过片刻不见,如此热切,实令师尹感动万分啊。”

    “说笑暂等一下,先帮这位姑娘……咦?人呢?”

    “哪里有姑娘?吾只见到你一人而已。”

    “这……”

    “传言此间附近竹林常有妖精出没,吾未曾见过,本是从来不信,难道今日竟迷了素贤人不成?”

    紫衣文士言笑晏晏,语带戏谑。

    “神怪之说,不可尽信,却未必是空穴来风。劣者本抚琴自娱,谁知竟引来一名女子,魂魄离体,凝雾成形,言谈间意识颇有错乱之兆,本欲请师尹一助之,谁知……唉!”

    “嗯?这样说来,吾倒是愿闻其详。你可有什么线索?”

    “线索谈不上。此女言谈间,提及雅狄王,似与天城刀龙有关,唉,也是我不好,问及她之姓名,引得她勉力思索,魂魄离散,如今竟寻不得。”

    “那她可有想起来?名字乃人立身之初,意识初成之本,若能记起,归体便简单了。”

    “该是记起来了。她最后有言,应是叫做即鹿。”

    “啊!”

    “师尹你怎样了?”

    “不,无事。”

    “当真无事?”

    “无事,一时失足而已。她既记起名字,或许已自行回归本体了,你莫要再担心,”

    “但愿如此。”

    但愿……如此……

    下意识抬手来闻,才发现手上已无香斗。是了,涤世清氛在此,本不需焚香。

    然而为何,鼻端淡淡的腥味,仍旧是这般挥之不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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