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
大漠的风光不同于中原,天边如火晚霞熊熊燃烧,烈日带着无比的磅礴气势沉入地平线下,徒剩被映红的云层,夺目如灿金。
驻扎着少烈军的军营中,有人探出头,四下瞧了瞧。四周士兵们都在走动,巡逻岗哨整齐有序。在这个阵营里安顿下来的士兵们或是打理马匹,或是磨砺兵器。
在这一片驻扎的军营中,几个副将军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几个裹着黑衣的身影进了驿站。
借着夜幕的掩护,那些个身影一闪而过,让人瞧不太清。
外面一群士兵正在闲谈,有人聚拢柴薪,点燃篝火。正坐着吹笛的士兵看到了这个被小心翼翼保护着的影子,不由得停了笛声,好奇道:“你们瞧,刚刚几位副将好像带人进了驿站。”
一身红衣的西江水闻言抬起头,望向那个地方,眼神惊疑不定,开口问道:“会不会是将军回来了?”
旁边的士兵兴趣寡然:“也许是朝廷里护送粮草的使官来了。我早上听人说,上头送了十万粮草,怕应城饥荒不够应付的。”
有人接话:“对,我也听说了,听说还来了一支龙卫军。”
西江水蹙起眉头。
就算是她这种出身卑贱的青1楼女1妓,也或多或少的听说过龙卫军的盛名。
这是皇都里唯一只听令于帝王亲口施令的亲信军,历来受由京都中出色的青年俊杰中选拔,身手出众,忠心不二,受养千金,以一敌百。
整个大凌朝,就只有三支龙卫军。
什么样的人会让龙卫军亲自保护?
除了那些权倾朝野的皇子公主……
士兵们还在兴致勃勃地讨论着来人的身份,西江水心里莫名烦躁,只是开口道:“管他来的是什么人,只要能救出将军,皇子也好,公主也罢,都是我们少烈军的恩人。”
说到萧秋瑟,士兵们的脸色不约而同地黯淡下来,全都缄默以对。
萧秋瑟几年前入了军营。因为才将之能,加上义勇双全,成为了大凌朝少烈军的将军,军中很多人都同她一张桌上吃饭,一地练武,打过交道,开过玩笑。
如今应城城门大闭,固如堡垒,里面的三十万难民全都顺应了蛮夷的号召成了叛军,再加上拉扎族的战力,他们少烈军若想强攻,简直是螳臂当车。
前几天前锋部队进了城后几乎音讯全无,除了一张副将拼死送出来的信笺外,再无消息。
事到如今,少烈军根本不敢再派人进去打探。他们将染血的信笺飞鸽传书呈递上京,但没想到前来的竟然是护送粮草的队伍。那支龙卫军,估计也是为了保护护送粮草的使官而来。
他们少烈军明明就不缺粮草,缺的是临近天一城的战力,好协助他们啃下应城这个块硬骨头,救出萧秋瑟。
西江水有些黯然,她坐在篝火前,目光沉沉,几缕愁丝,缭绕于心头。
穿着一身戎装的陈从风领着黑衣们上了驿站二楼。
如今这少烈军围绕着驿站而扎营,后方正在卸载粮草,忙得热火朝天。龙卫军离少烈军稍远了些,在那一处安营扎寨。这支队伍只有三千来人,每个人穿着银甲,戴着银面具,身上寒刃一尘不染,走动时几乎悄无声息,跟他们这些从军的普通士兵格格不入。
陈从风作为少烈军副将之一,虽知道来的人肯定身份不低,但看到锦官城摘下斗篷的时候,他还是有些震惊。
来的竟然是大凌朝当今太子,锦官城。
他旁边的人也摘下斗篷,身姿纤细,一张容色娇艳的脸上,明眸善睐。
狭小的屋子里,一群副将连忙行礼,锦官城摆摆手,却是笑道:“不必多礼。”
锦如玉在旁边坐着,芳华正茂,容色倾国,雍容华贵,仪态端庄。三个戴着面具的黑衣人在她身侧侍立,即便身形都隐在黑袍下,但依旧可以看出,他们的手时时刻刻都放在刀鞘之上。
一个大凌朝权倾朝野的太子,一个大凌朝最受宠爱的公主,齐刷刷地来了这战乱之地,如今应城局势一触即发,他们要是出了什么闪失,可该如何是好?
一群副将们额头上的汗齐刷刷地下来了,陈从风语气极为担忧地问道:“应城现在不太平……敢问太子殿下和公主殿下,来这地方是做什么?”
锦官城漫不经心地说道:“护送粮草,顺路过来,督战。”
说罢,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锦如玉。
要不是锦如玉说要路过来看看,他估计卸了粮草就直接打道回府了。
看,这地方一群当兵的,局势又乱,能有什么好看的?肯定是为了看她那个心尖尖上的萧秋瑟。
果然,宫中谣言并非空穴来风。
陈从风有些尴尬,他只接到命令,说是有大人物会来护送粮草,但并不知道会是当今太子和公主。
但旋即,虽然军机不能揣测,但他有些期待地说道:“那太子殿下是特意派龙卫军来攻破应城,救出萧将军的吗?”
锦官城蹙了蹙眉头,继而问道:“你们还没把萧秋瑟救出来?扎拉族加上老弱病儒就几万人,你们号称训练有素的少烈军连他们都打不过?”
锦如玉微微抬起眼眸,将陈从风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继而,故作天真,声音缓和地开口道:“瞧将军这幅左右为难的样子,难道是战况有变?要那么多粮草,还不够填你们少烈军的肚子?”
话里有着明显的讥讽。
陈从风本还觉得这荣乐公主生得国色天香,但一开口就是阴阳怪气,当即心里委屈和愤怒再也瞒不住,开口道:“公主这话未免太过轻视我们少烈军!我们少烈军并未向朝廷索要粮草!如今扎拉族作祟,应城难民揭竿起义,少烈军萧将军身陷囹囵,应城里也不知道是个何种境况,我们军中人人都食不下咽,就等着朝廷派军过来助我们攻破应城!”
哪想到送过来的竟会是粮草?
旁边的副将们虽然都知道他话中属实,但更怕他冲撞了太子。
陈从风这么一大通话说完,才稍稍冷静下来,反应过来自己竟然对锦官城和锦如玉口出不逊,当即有些悲愤地闭上眼睛,半跪下来,认命一般说道:“末将出言不逊,妄议朝政,请太子殿下责罚!“
旁边的副将们也随着陈从风单膝跪地,一脸的不甘。
锦官城看着他们,许久,忽然笑起来。
锦如玉坐在旁边,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她正想起身扶起陈从风,也算是给锦官城一个暗示,没想到锦官城先她一步,已经站起来,上前一步,扶起陈从风。
军中的男儿个个都是直来直去,陈从风脸上还写满了抗拒。被锦官城扶起来,虽然有一分释然,但心里对朝廷的失望和委屈还是在的。
锦官城朗声道:“诸位爱将请起。”
其他副将你看我,我看你,半响才心怀忐忑地站了起来。
锦官城定定地看着他们,忽然神色郑重地行了个礼。
陈从风吓了一大跳,当即伸手去扶。锦如玉身侧的两个黑衣人当即身形一掠,牢牢地扣住了陈从风刚要伸出的两只手。
旁边副将们都不敢置信地看着锦官城朝着自己行完了这个大礼。
旁边锦如玉也站起身来,朝他们盈盈行了一个宫礼。
一群人面无人色,震惊万分地看着他们行礼。
黑衣人放开陈从风的手,退到锦如玉身后。陈从风这才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扶住锦官城,语无伦次道:“太子这是作何?末将……末将……”
锦官城微微一笑,环视在这房屋间表情震诧的每一个人,朝着他们定定地说道:“若无你们这般舍生取义,肝胆热血的将士,何来大凌今日太平长安?”
陈从风脑子一热,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扶着锦官城的手,只觉得浑身都在发烫,一股士遇知己,誓死相随的冲动几乎让他说不出话。旁边副将们纷纷红了眼眶,嘴唇无声颤抖,一时间房里鸦雀无声。
锦如玉悄无声息地跟在锦官城背后,露出了一个欣慰的神情。
锦官城神色肃穆而认真,一字一顿地说道:“几日前本宫受命回京,说是扎拉族作乱,少烈军前去镇压,却多日无得成效,只一而再再而三朝朝廷索要粮草。”
陈从风一愣,继而胸口一股愤懑怒火腾上来,烧的他面红耳赤。身后几个副将有按耐不住,当即用压抑地变形的声音低吼道:“要是只一个扎拉族,我们少烈军早就将他铲平了!可应城里还有三十万举旗叛乱的难民!我们少烈军不怕死,只是我们不能拿将士们的性命去以卵击石,做无用的事情!我们守在这里,就算叛军来了也不会后退一分!朝廷凭什么说我们是贪生怕死,贪得无厌的鼠辈!”
锦官城并不在意这些副将的失态,片刻后,他认认真真地说道:“你们做的一切,父皇他并不知道,他只知道底下递上来的奏折上,写着你们这些少烈军索要粮草。”
满室沉默,鸦雀无声。
十万粮草,到底是养的谁?
等到他们这群孤立无援的人被应城的叛军吞没,那十万粮草,会给了谁?
那是给叛军的后备。
中间层层转达的信笺,到底是在哪一位的手中,变作了这样太平长安,诸事安定,无关紧要的奏折?
而应城的叛军们蓄势待发,既已经势大如此,为何还没朝他们少烈军动手?
是不是在等待着这些刚到不久的……
念及此,前因后果,已经一清二楚。
锦官城脸色一变,但很快又压了下去,他朝几位副将问道:“粮草送来的消息,有多少人知道?”
几位副将也不是什么蠢钝之人,既然听锦官城话中有话,明指朝中有叛军奸细,也不再仇视朝廷。如今听到锦官城发话,陈从风急急道:“我们也没想到朝廷会送粮草来,所以昨日接到飞鸽传书后没给下面讲。只有今天护送粮草的队伍到了,在后方卸粮草时声势浩大,又有龙卫军坐镇,所以军营上下今天就该是传遍了。“
锦官城点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我想粮草已到,最迟明晚,最早明早,叛军就会动手。“
陈从风急切道:“那怎么办?”
锦官城沉思片刻,当即朗声道:“阿玉,你立刻去天一城,叫外公派遣天翼军主力来应城平定战乱!扎拉族那些骁勇善战的蛮族且不说,三十万难民,就算手无寸铁,也是个大麻烦!应城要发难,少烈军根本挡不住。如今要撤退也迟了,扎拉族都是马背上的好手,一味逃跑散了队形损失更大!龙卫军只听皇族的亲令,我就留在军中坐镇,指挥龙卫军跟少烈军一同作战!至少也能争取个撤退的时间!”
锦如玉脸色一变,忽然想起前世皇兄缠绵病榻时那惨白的脸,继而坚定地摇头道:“不行!皇兄,你去天一城跟外公说,调兵遣将,我留在这里。我也是皇族,我也能指挥龙卫军!“
锦官城有些急了,当即厉声道:“你手无寸铁,又是个女子,留在这里只会给别人添乱!”
锦如玉被他骂得眼眶微酸,但是旋即又站起来,坚定地说道:“皇兄,我身上也留着锦氏的血!作为公主,受万民供奉,遇到这种事,只顾着苟且偷生临阵脱逃,让他们怎么想我们大凌皇族?“
锦官城被她一番话反驳得哑口无言。
历来诸多谋略,城府深沉,尽数在此刻失了作用。
锦官城脸色阴晴不定,陈从风见状,当即膝盖重重落地,信誓旦旦地说道:“天翼军是西北一带的主力军,调动天翼军并非小事,若是公主前去,不一定能使天一城城主信服。但您是太子,天下皆为你所用!殿下,以大局为重!我们少烈军定当拼死保护公主安全!”
锦如玉也看着他,目光灼灼,郑重地说道:“皇兄,你放心,阿玉一定会保护好自己的性命!只要皇兄调动天翼军前来支援,平定应城叛乱,也算是奇功一件!父皇母后若是得知,必然为皇兄自豪!”
锦官城看着她,许久才压下心中的焦虑和不安,说道:“好,为我磨墨,我即刻修书一封,将这里的战况禀报给父皇。”
副将们连忙腾出位置,搬来一张书桌,放上笔墨纸砚。锦如玉侍立一侧,挑明灯火,给他磨墨。
怕打扰到他,副将们悄悄退下,三个黑衣人立在一旁,警惕四周的动静。
大雨倾盆前的夜晚,总是格外宁静。
锦如玉正在研墨,锦官城奋笔疾书,三言两语寥寥草草,言简意赅地挑明了应城这边的状况,但想了想,他又将这张纸拧作一团,丢在地上。
灯火跳动,锦如玉正在出神,锦官城忽然轻声道:“阿玉,你到底对应城里那些叛军知道多少?“
本以为她是为了萧秋瑟来的,但现在看来,并不是如此。
锦如玉心头一跳,垂下眼眸看着坐在书桌后的锦官城。
此刻,她那历来足智多谋,游戏人间的兄长露出了一副疲倦神态,兴许是车马劳顿,兴许是情形过于严峻,灯火下,他竟然露出了难得的倦容。
锦如玉低声道:“皇兄是在怪我吗?”
引他入局。
锦官城却是笑笑,捏了捏眉心,说道:“但我知道,阿玉,你总归不会害我,引我来这里,必然是为了我好。”
锦如玉心下感动,脸上笼了些愁容,但旋即又强打精神,说道:“皇兄,只要扳倒应城里的叛军,那我们大凌朝的江山便从此无忧了。”
锦官城却是看她一眼,笑着摇头道:“既坐拥江山,就没有从此高枕无忧的时候。作为帝王,上对苍天,下对万民,但求行事无愧,百般周全。阿玉,你能替我想这些,做这些,皇兄很高兴,但,别太勉强。”
锦如玉垂下眼眸。
梦中亡国之恨,亲人之殒,比起现在这么一点操劳和焦心,那才是真正的彻骨之痛。
锦官城历来点到即止,见锦如玉垂眸不语,他开口道:“朝中能修改少烈军递上来的奏折之人,必然是重臣。阿玉,这个名单,你知道吗?”
从他心平气和跟她讨论朝中内奸那一刻,锦如玉就知道,在他们的眼中,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只需要父兄保护的娇气公主。
幸好,她还从萧玉照那里打听到了这几个名字。
兄妹二人,细细交谈。
不过小半个时辰,信笺被缠上信鸽腿上的小铜筒中。陈从风心情沉重地目送着那只信鸽在黑夜中展翅远去,继而回头看向锦官城和锦如玉。
目光在触及锦如玉白玉似得脸庞时,出现了一抹钦慕和恍惚。
灯下看美人,容貌胜牡丹。
锦如玉并没注意陈从风这一刻的恍惚,她只是低声问道:“父皇真的能看出来这其中的意思吗?“
这一封信笺里,就写了四个大字。
诸事顺利。
锦官城揉着眉心,脸上有一丝无奈的笑意:“朝中那人既有能力篡改少烈军的信笺,定然也能截获我的信笺,为了不打草惊蛇,这四个字他定然会原封不动送入京中。父皇最是疑心,我往日里向他禀报事务,都是长篇大论,絮絮叨叨,事无巨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定会对这个信笺起疑。”
锦如玉被他说得笑起来,悄声道:“若是父皇知道你算计他,不知会怎么生气!”
锦官城一摊手:“伴君如伴虎,帝王都多疑。就算我是太子,也不能像你一般轻松随意。\"
兄妹两人私下说体己话时,总是毫无遮掩。
陈从风走进屋来,朝锦官城点头:“已经备好了快马。按照最快的速度,一天就能到。”
锦官城站了起来,锦如玉裹上黑袍,送他下楼。
夜色深重,黑色的天穹像是一团化不开的浓墨。外面的将士们大多歇了,巡逻站岗的士兵们瞧见了陈从风他们,都朝他们行礼。
借着灯火,锦官城翻身上马,几个穿着银甲的龙卫军也跟着翻身上马,都是龙卫军里挑出来的顶尖好手。
锦如玉裹紧黑袍,仰头看他。
锦官城朝她一笑,继而扬起鞭子,马儿一声长鸣,纷乱的马蹄声逐渐远去,没入夜色中。
陈从风站在原地看着她。
锦如玉眼眶微湿,事到如今,她也不知道自己做的这一切到底有无作用,她做出了这些选择,一步一步走下去,可谁也不知道是对是错。
但亡羊补牢,总比束手待毙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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