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是万物复苏的季节,淅淅沥沥一场小雨,洗去了严冬的阴冷萧索,带了盎然春意。
园子里含苞的各种鲜花,经过滋润后争相苏醒,在绵绵细雨里盛放了蓬勃美艳,大树也早已抽了芽,层叠鲜嫩的树叶经过洗礼,茁壮成长,渐渐变得绿油油。
河池里荷叶才露尖尖角,珍珠小雨落在潺潺的河水中,荡漾起清波,像在弹奏着美妙的音符。
季月下葬后,郭娆收拾了心情,撑着油纸伞去了松风堂。
堂外,张嬷嬷神情几分沉重,语气无起伏:“表小姐,老夫人病中静养,谁也不见。”
因着她母亲的丧事,这几日府里气氛都弥漫着一股沉闷,故张嬷嬷语气淡淡,郭娆也没察觉什么。
没见着老夫人,她有些失落,老夫人是因她母亲之死而缠绵病榻,她有些担心,于是又多问了几句,确定无大碍后才告辞。
回程路上,刚踏上游廊收了伞,丛边突然蹿出一只通体白色的小东西来,蹲在地上摇晃着尾巴,双眼亮晶晶打量她。
郭娆起先吓了一跳,待认出这是季瑜的貂,心里一咯噔。
既然他的貂在这里,那他肯定也在附近,郭娆回想起灵堂那晚,心头微颤,握紧了手里的油纸伞,毫不犹豫绕过小貂,低了头就想匆匆离开。
提着裙摆刚走出几步,眼前忽然就多了一双天青缎白底勾纹靴。
郭娆心一紧。
面前绕不过去,她只好停下步子,视线讷讷往上。面前的人一袭青衣,面容俊美,正居高临下,淡淡瞥她。
正是她避之不及的人。
“怎么走得这么匆忙?”仿佛不知道她的躲避,他前进了一步。
郭娆吓得后退,条件反射说:“对……对不起……”眼睛却不敢与他对视,做贼心虚似的,左瞟右瞧后定在了他的衣襟。
他鲜少穿青色,但郭娆觉得这种淡色很衬他。
一袭天青交领锦袍,交领用上好银线绣了花纹祥云,纹路样式复杂,却细致精美。花纹祥云交相辉映,勾勒得栩栩如生。
郭娆定睛看着,仿佛要研究出它是怎么个绣法,那银线又值多少钱,总之就是不靠近他,不看他。
见她避他如蛇蝎,季瑜眼中闪过抑郁,他淡淡问:“为什么不敢看我?”
郭娆慌张,手将油纸伞握得死紧,沉默了会儿,才像是决定了什么似的抬头:“表……世子,那晚……我……”
见她称呼都变了,季瑜一下子明白过来。凝她半晌,他忽然笑了:“那晚我只是看见自己妹妹晕倒了,抱她回房,其余什么都不知道。”
郭娆一愣,然后面色复杂盯着他。
季月头七这日,天气放晴,郭娆心头的沉闷也跟着消散几分,一整天都在佛堂念经。
第二天一早,松风堂就来人,说老夫人想见她。
这是她母亲死后,老夫人第一次请人来,说想见她。郭娆赶紧收拾好,匆匆赶往松风堂。
与此同时,松风堂。
老夫人躺在榻上,目光悠远:“心棋,你说,若我让郭娆去陪月儿,你觉得怎么样?”
她心中有些可惜,这样一副好样貌,若郭娆是她的亲外孙女,她一定会让她富贵平安一生。
她也曾幻想,若郭娆不甘平凡,她会想尽办法让她当上太子妃,太子如今不过十九,只比她大了五岁,等太子到了及冠成亲的年纪,她正好及笄,两人正般配。
这些,她早就想过,可惜了,可惜……
她的月儿走得那么孤单,既然她这么喜爱这个郭娆,她让郭娆下去陪她,这样,她的月儿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了。
这是要郭娆殉葬?
张嬷嬷心下一惊,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有一次去菡萏阁时,三姑奶奶靠在床上,苦苦哀求她照应郭娆的话,如今想来,原来是这般。
三姑奶奶怕是早料到老夫人会发现郭娆的身份,进而为难郭娆。
而她,是老夫人的贴身婢女,与老夫人相伴这么多年,感情总是不同。若她劝几句,老夫人说不得就不会为难郭娆了,顶多将她赶出国公府。
三姑奶奶对这郭娆也算是用心良苦了。
她叹了口气,显然三姑奶奶还是低估了自己母亲的狠心,她要的不是让郭娆离开,而是让她死。
其它事她也许可以帮忙,可这,是老夫人亲自下的决定。
张嬷嬷苦笑,她了解老夫人,若是求情,必然火上加油,说不得还殃及池鱼。
她忽然又想起除夕宴上那个亭亭玉立的身影,一身银红小袄,几分浅淡优雅,几分天生媚色,婉转一笑时,灿若桃花。若再长大些,必然魅惑倾城,不知倾倒多少儿郎。
几番思量,她忽然有了一个主意,郭娆也许可以不用死。
现在后宫霍贵妃独大,甚至压过了皇后。霍贵妃又是个心大的,竟然还想撺掇着皇帝废太子。
前几日的一次校场比试,霍贵妃的儿子靖王遇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是一场陷害,偏偏当今圣上是个喜欢好颜色的,被那狐媚子迷得七晕八素,竟折了皇后的面子,大罚太子。
想当初,皇帝与皇后也是少年夫妻,曾琴瑟和鸣过,如今过得却像陌生人。
老夫人与皇帝纵然有几分姑侄情谊,又曾扶持皇帝登基有功,但随着岁月的流逝,人总是善于淡忘。
太子的荣辱与国公府一体,若太子倒了,这国公府……等老夫人一死,皇帝殡天,靖王登基,国公府肯定落不了好。
若将郭娆送进宫,夺得皇帝宠爱,那……
想到这里,她走到老夫人身边,耳语几句。
她能帮的,也就这些了,若老夫人不听,那这郭娆也只能听天由命了。
郭娆刚到松风堂,就感觉到一股沉闷之感,不知为何,她有些心慌。
“表小姐,老夫人等您很久了,快进去吧。”出来的是画眉,同往常一样,笑着开口。
她仔细观察了画眉,画眉眉眼带笑,和以往一样。她努力压下这种奇怪的感觉,点点头,抬步进去。
屋子里燃着甘松香,透过镂空雕炉,安静地吞云吐雾。老夫人正靠在软榻上,闭着双眼,张嬷嬷垂立身侧,看不清表情。
郭娆的心不知缘何地,突然跳得很快。
“阿娆见过外祖母。”她上前几步,像平时一样,微微笑着行礼。
半晌没有听到老夫人回话,郭娆不知道做错了什么,抿着唇,静静等着。
“听说你昨日在佛堂念了一天经,现在感觉怎么样?”终于开口,却声音平淡。
郭娆听不出喜怒,只以为老夫人在关心自己的身体,于是微微笑道:“外祖母不用担心,阿娆已经没事了。”说着她走到老夫人身边,关切开口,“母亲走了后,您大病了一场,现在可好些了?”
不知什么话刺激了她,老夫人倏地睁开眼,言语轻蔑:“母亲?你喊得不心虚吗?”
郭娆心头一跳,忽然明白那股沉闷从何而来。
她的身份,季瑜还是告诉老夫人了。
偷来的,终究要还,她始终只是个小麻雀,穿上金衣也变不了凤凰。只是她不知道,这一日,竟然来得这样快。
她开口,想要解释。老夫人很好,待她一片真心,她不想让老夫人误解她只是因为贪图荣华权贵才来的京城:“外祖母,阿娆不是故意瞒您的,母亲说……”
“闭嘴!你是什么身份?跟本宫攀亲戚,你配得起吗?”解释被打断。
一句本宫,将平时的威严一览无遗。
也是,朝歌尊贵的平魏大长公主,当今皇帝的亲姑母,身份贵重如斯,不是谁都可以攀附。这里包含了太多轻蔑与不屑。郭娆倒退一步,面色惨白。
香云香叶脸带忧色,连忙上前扶住她。
张嬷嬷唏嘘,却无法安慰。固然三姑奶奶疼郭娆如宝,可这却与老夫人无关,她和郭娆没有相处十年之久的感情。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对谁好,老夫人会喜爱郭娆,也不过是因为她以为郭娆是三姑奶奶的亲生女儿,是她的亲外孙女,而现在,却不是。
老夫人失了女儿,正哀痛难当,又听闻女儿在凤阳所受的委屈,心中早已怒气翻腾,只缺一个发泄口。而郭娆,正好撞了上来。
老夫人起身,从榻上下来,张嬷嬷就要去扶,老夫人抬手阻止,径自走到郭娆面前,声音冷淡无情:“若不是本宫派人去凤阳走了一趟,你还想瞒本宫到什么时候?区区一贱婢之女,你嫡母却给了你十多年的荣华富贵,无限尊宠,如今,你也该回报她了。”
郭娆听着她的话,面露不解:“回报?外……老夫人,您这句话什么意思?”
郭娆眼眸清澈,如琉璃般干净,失措模样楚楚可怜,带着几分无辜与不谙世事。这落在老夫人眼里,老夫人沉默半晌,忽然笑了。
“本宫与你做个交易如何?”
郭娆听着老夫人的笑,突然有些冷:“交易?”
她如今无父无母,只身一人,京城里再也没了依靠,凤阳那边的人如狼似虎,她回去无疑狼入虎口,她身上有什么可图的?
老夫人淡淡开口:“有道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你做了十四年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从未体会过贫贱的生活。如今若本宫将你赶出府,凤阳那边你也必是回不去,你想过日后怎么办吗?”
看郭娆垂眸不语,她继续:“本宫可以和你做个交易,只要你答应,那你依旧可以过着现在这锦衣玉食的生活,你也依旧是本宫的外孙女,别人不会知道真相。”
郭娆双手颤抖,紧紧攥着衣裙,声音发颤:“什么交易?”
出了国公府,她的确无路可去,她从未体验过贫贱生活的艰苦。
“很简单,进宫伺候皇上,夺得皇帝宠爱,让霍贵妃再无翻身之日!”
郭娆不敢置信,抬头看向老夫人。
香云香叶同样难以置信,一向温言慈语的老夫人居然会说出这种话。
那皇上如今的年纪都足以当小姐的祖父了,且这朝歌谁人不知,今上沉迷女色,独宠贵妃,后宫不知多少人遭过贵妃毒手。那样一个充满阴谋诡计的地方,小姐如何能去?
老夫人云淡风轻:“你如今才十四,正是年轻貌美的年纪,本宫打算等你十五及笄再送你进宫。这些日子,你留在国公府,本宫会派专门的宫嬷调.教你,教你一些后宫之道。”说着又笑起来,调侃,“譬如,闺房之术。”
看着老夫人戏谑轻蔑的眼神,郭娆心下大恸,又觉这一幕似曾相识,恍如梦中。
头脑发涨,迷迷糊糊地回想。
是了,当初她的祖母胡氏听信族长挑拨,也是这样说的。
“阿娆啊,如今你父亲不在了,他又没留个儿子,这留下的财产怕是大半都要被族里拿去,日后你们孤儿寡母还要带着我个老太婆可怎么活哦?祖母就想,你姿色不错,当地好些大商贵人也看中了你,等你年纪一到,给他们做个妾,我们这吃香喝辣的日子还少?纵然他们年纪有些大,但你就委屈委屈,男女不就那档子事儿,眼睛一闭一睁就过去了。听祖母的,祖母这是为你好,没有什么比拿钱享福更重要!”
她当时面无表情地听着这番话,突然那些刻意忘记的恶心嘴脸全浮了上来。
如今这场景……她突然想笑。
也许是因为她从小在父母庇护下长大,没见过什么人心险恶,所以总有不成熟的想法,认为亲人不会害亲人,认为别人对你好,那就是善人。
原来有时候,并不是这样的。
她突然记起曾经看过的一本传记,上面说:天下攘攘,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曾经她还笑,笑说这世上怎么可能只有利来利往呢,现在想来,当时只是她未经世事,自己蠢而已。
或许有不为利者,但那种人少之又少,譬如季月,她的嫡母。
那样一个纯粹无暇的人,但上天却没有善待她。
“怎么样,想好没有?”老夫人居高临下,眼神睥睨。
郭娆苦笑。
宫中霍贵妃,朝歌谁无耳闻,她作为棋子进宫去,孤身奋战,稍有不慎,一朝命丧,有谁在乎?
她有自知之明,蚍蜉撼树之举,她不会轻易去做。
罢了,京城不过一场梦,就这样离去也好。
回到凤阳,纵然郭家人待她只是利益,也许她会活得行尸走肉,但好歹活着,不会轻易送命。
没了母亲,她毫无顾忌,可以慢慢筹谋,所有欠她的人,她一个也不会放过。
坚定了决心,郭娆拂开两婢,倾身跪下,就要开口自请出府。
却就在这时,忽然瞥到老夫人身后,张嬷嬷摇头暗示的眼神。
郭娆有些奇怪。她与张嬷嬷不算熟悉,但可能因着她母亲的关系,张嬷嬷每次对她都和颜悦色,对她很好,所以此刻,张嬷嬷也没必要害她。
张嬷嬷对她摇头,这是让她不要拒绝老夫人吗?
但她并不想入宫。
可张嬷嬷这样暗示她,也肯定有她的道理。
郭娆想着老夫人的强硬态度,一时间手心有些出汗。
老夫人见她跪着不说话,好像是在犹豫,她嘲讽道:“当皇帝后妃风光荣耀,是多少人求也求不得的,怎么,你还不愿意?”
说得如同恩赐一般。郭娆跪在地上,背挺得笔直,她垂着眼睫,嘴唇动了动,最后道:“……请老夫人让我考虑几日。”
见她没有立刻答应,老夫人眼中闪过不快,她开口:“最多三日,必须给本宫答复,不然……你就去陪她吧。”
郭娆猛然跌坐在地,背上冷汗岑岑。
……若刚刚,她没有看到张嬷嬷的暗示,拒绝了老夫人,那……
她现在终于明白,她的出路在老夫人知道她身份的那一刻,便注定只有两条:死或者进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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