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凤阳的春日,郭娆很快乐。
爹爹会带着她和小攸还有娘一起去莲月湖踏青,爹爹教她骑马,抱她乘船,给她摘粉嫩的荷苞,捏她的脸和她打赌。
小攸会一直跟在她身后,牵着她的手甜甜地喊她姐姐。娘会在一边拿着她与小攸的零嘴儿和披风,坐着笑看他们打闹。
今年的春天格外的冷。
夜风刺骨,声声经文如鬼魅缠绕。
宽大的正堂,白色的挽联冰冷飘动,黑色鎏金的棺椁,白脸红腮的纸人,沉闷欲呕的香烛,还有那一声声让人悲痛的地藏经,让郭娆觉得恍若在梦中。
绿枝提着食盒进来,就见郭娆跪在灵前,素白的丧服,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地烧着冥钱。
她心里一痛,夫人去世,老夫人闻噩耗晕倒,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国公府一片混乱,小姐的眼神也再没有了往日的光彩,不哭不闹,却比谁都痛。
绿枝放下食盒,蹲下,抓住了郭娆烧着冥钱的手,劝道:“小姐,您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好歹吃一点。”小姐无依无靠,现在最大的依仗就是老夫人,可老夫人一倒,小姐还是孤家寡人,她不吃饭,没有人会关心。
郭娆恍若未闻,推开她的手。
绿枝看着她这些天要死不活的样子,突然就上了脾气,抢过她手上的冥钱扔掉:“你以为我们不难过吗?不是只有你在伤心!可是,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好好活着。夫人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着你快乐,可你看看你自己,整日要死不活的,如果是这样,夫人当初何必带你来京城,还不如就留在凤阳苟延残喘!”
郭娆泪眼朦胧地看着绿枝,眼神凄楚。自季月死后,第一次缩着身子哭了出来,像个迷茫的孩子。
灵堂里回荡着女孩声声抽噎,孤单又凄凉。
绿枝面色不忍,等她哭够了,才过去替她擦了泪,安慰道:“起来吃饭吧,夫人虽然走了,但日子总得过下去。”
起身就要扶起她,郭娆顺着她的手起身,但却因跪得太久,又很久滴米未沾,身子虚脱向后倒去。
“小姐——”
大堂外忽然白色身影一闪而过,迅疾如风,揽了郭娆的身子到怀中。待绿枝看清是谁,伸出去扶郭娆的手一僵,心里一惊:“世子?”
季瑜并未看她,只是看着怀中面色苍白憔悴的人,淡淡说了句:“下去。”
绿枝知道,这声‘下去’,是对她说的。
但据她了解,小姐与世子好像并不熟悉,而且小姐如今精神恍惚,这大晚上孤男寡女,即使明白世子不是那种人,她还是有些不放心。
孟安看出这位大姑姑的犹豫,从角落里出来,请道:“世子知道分寸,绿枝姑姑不若先陪小的下去吃杯茶?”
他的语气虽是客气询问,却有着强硬与不容拒绝。
这是非得让她离开了。
绿枝暗觉事情不简单,但却无法在此时弄清事情真相,想到以后小姐是要在国公府长住,她不好闹得太难看。权衡再三,于是离开了。
孟安随绿枝一起离开,出门时还体贴地关上了门。
季瑜怀中的人眼神呆滞,身子却哭得一颤一颤的。
她本就纤瘦娇小,这副脆弱易折的模样,仿若雨中娇花,被垂打摧残得不堪重压,想要教人怜惜与保护。他开口,声音是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轻与柔:“别伤心……我会陪着你。”
鼻尖充盈的一股清清竹香,郭娆感觉很熟悉,独有这个清冽味道的主人曾经救过她,郭娆心底里对他莫名的信任。她抬头,对上的就是一双幽深无底的凤眼。
这双眼睛和连欣很像,却又不同,连欣的眼中是鲜活与灵动,而他,一眼望进去,就像看不见底的深渊,高深莫测。
郭娆意识到自己在谁怀里,挣扎着就要出来,但刚要站好,双腿就没力气般软下去。季瑜强势地没再放开,揽了她抱坐在棺椁前的团蒲上,而后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吃食,安慰:“乖,你现在身体很虚弱,先吃点东西。”
他的声音低沉温柔,有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郭娆想起那日他救她,他说‘别怕,我在\'。也许是那一命之恩的原因,也许是因为此刻她太脆弱无助,她整日的一身防备卸了下来,没了力气也不再挣扎,索性靠在他怀里,手攥着他的衣袖。
她道:“……谢谢你。”声音有些沙哑。
季瑜没有说话,体贴地拿起水喂她。
郭娆乖顺地喝了几口,看着面前面容俊美,沉默不言的人,她忽而冒出一句:
“你知道吗?我不是娘的女儿。”
季瑜的手一顿。
郭娆仿若未觉,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棺椁,说出来的话好像是积压在心中已久的,只是一种倾诉。
“我从没见过我的生母,曾经听祖母那边的人说,我的生母是父亲的一个远方表妹,是祖母硬赐给他的。因为……因为娘不能怀孕,祖母很不喜欢她,还总是针对她……”
“后来生母生我难产死了,娘将我抱在膝下养着,当亲生女儿一样。可是……我当时不懂事……呜呜……我……”她的声音带上了一些哽咽。季瑜轻轻拍着她的肩,无声的安慰。
“祖母买通奶娘挑拨我和娘的关系,说是娘毒死了我的生母,可娘对我那么好,那么温柔,我舍不得怨她,可祖母对我说,对杀母仇人仁慈,就是对生母的不孝,后来我对娘又怨恨又想亲近……”
“直到有一年,我落水得了重病,大夫都说准备后事了,是娘没日没夜衣不解带照顾我,我才挺了过来……”
“父亲死后,族里人都想着怎么夺我父亲的家产,还欺负我和娘,她们还让祖母将我嫁给年过六旬的地方官做妾……娘怒火攻心,硬是护着我,送我来京城。”
“你说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她还瞒着我……她病得那么重还瞒着我……我看见她吐血了……好难受……好难受……呜呜……”
昏黄烛火的灵堂,安静幽幽,只有断断续续的细声啼哭,绕梁穿堂。
女孩靠在季瑜怀里,呜呜抽泣了半天才抬头,泪眼朦胧看着他。有些怯怯,又可怜巴巴的:“大表哥……那日在后花园,其实我说了谎,我不喜欢姚真,我想嫁给他只是想借他逃离国公府,在这府里我的身份虚假,我总是害怕谎言被拆穿,被所有人嫌弃。”
她拉了季瑜的衣袖,直直望着他:“你不会怪我对不对?表哥,虽然你表面看起来总是很冷,但是我知道,你其实一点也不冷,不然为什么总是对我那么好。自从父亲死后,你是除了母亲,第一个让我感觉有安全感的人,我是真的将你当哥哥,不想受你轻视,我会难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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