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老夫人回了松风堂,小憩了会儿,张嬷嬷送来一些吃食。
老夫人哪有胃口,靠在软榻上摆摆手,眼神有些悲哀,叹道:“心棋啊,你说是不是因为我当初作孽太多,所以现在我老了,还要来承受这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
张嬷嬷闺名心棋,自小就伺候自家主子,主子的各种手段她也知道得清清楚楚,此刻闻言,却不由替她难过:“公主……”
不管主子如何狠心,也仍然是自己的主子,她也总是偏向她。
当初公主自请下嫁镇守魏地,青梅竹马的大将军季夏,表面风光,其实内里也受了许多苦楚。
公主喜爱季夏,季夏却宠爱一个魏地青楼歌姬,更是要纳歌姬为平妻,公主身份贵重,怎会与那低贱之人等同身份,但山高皇帝远,却拗不过季夏。
公主伤心欲绝,却也从那时候变了,心思狠毒,手段毒辣,生下国公爷后更是暗地里想谋害那歌姬。却不料歌姬怀孕了,季夏将歌姬保护得太好,公主始终无法下手。
于是暗中寻找会巫蛊之术的人,暗中给歌姬下噬心蛊,日日侵蚀歌姬心脏,让她生不如死。季夏寻遍名医,却找不到病因。
后来魏地又发生叛乱,季夏不得不带兵征战 ,却还带上了那歌姬,如此防着公主!
后来歌姬军营产子,却不料难产,只留下了一个儿子,就是现在的二老爷。
季夏疼痛难当,公主障碍已除,趁着季夏伤怀柔情照顾。终究还有青梅竹马的情意,没了歌姬,两人水到渠成。
没过两年,公主再次怀孕,却身中慢性毒.药,幸亏发现得早,公主无碍,但却可怜了孩子。毒早已渗入胎中,无法挽救,后来就生下了体弱的三姑奶奶季月。
也许是轮回报应,公主害歌姬受尽噬心之痛,生下的女儿便从小受心疾折磨。
公主命人暗中查探,原来这下毒之人就是当初被公主收买给歌姬下蛊之人,公主为隐藏曾做过之事,杀人灭口。本来将人推下悬崖,亲眼看他断气。但岂料那人狡猾,竟是假死。
查到是此人下毒,公主赐他万箭穿心,还她女儿疼心之痛。
公主对季月生来怜惜,格外疼爱。因为季月从小体弱多病,也因为这是她和季夏在真正相爱岁月里才有的孩子。所以当初三姑奶奶情窦初开,执意要与一个铜臭富商远离京城,公主固然态度强硬,但看着整日以泪洗面的三姑奶奶,终究还是心软,放她离去。
现在,三姑奶奶就要死了。
张嬷嬷看向公主,她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狠毒的公主,几十年的念经求佛,血腥气已去了不少。
身上添了几丝慈和,如今两鬓斑白,形容枯槁,不过也只是个可怜的老母亲罢了。
她劝道:“公主,您也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啊。自从三姑奶奶回到国公府,奴婢就没见她怎么笑过,奴婢知道,她心中定然还是放不下那郭言,只是因为有表小姐,三姑奶奶才能强撑到如今。如今表小姐在国公府一切都好,她想是心愿已了,已经放下了,您就让她安心去吧。”
老夫人双手颤巍,揉了揉额角,闭上眼,开口:“那孩子,从小就善良纯真,因为她的身体,我不想让她受婆母的嫌弃,所以从未想过将她嫁人,只想将她留在身边好好宠着。”
说着慢慢笑起来,“她在我身边,从来就乖巧听话,后来长大了,也有喜欢的人了,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我也高兴。即便她因为一个男人违背我这个生身母亲,我是又庆幸又心疼,庆幸的是她尝到了爱情的滋味,那性子和当初的我一模一样,不顾一切,我却又心疼怕她遭婆家冷眼。”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啊,我怎么忍心看别人欺负她,最后却还是拗不过她,放她离开。如今她给我带回来一个外孙女,你知道见到阿娆第一眼我有多高兴吗。她终于过上了一个正常人的生活,有了孩子,还回到了国公府。女儿外孙女都在身边,还有国公府一大家子,我想,老天待我不薄,这一生就圆满了,却没想到……”
张嬷嬷从小看着季月长大,心里也不好受:“世有悲欢离合,又哪真有一生顺遂。公主,大夫不是说还能撑一个月吗,这一个月,好好陪着三姑奶奶,让她了了心愿,安安心心地走,这比强留她痛苦地活着更强啊。”
老夫人无奈:“她的心愿还有什么,不就是盼望外孙女找个好婆家将来过得好吗?阿娆也是我的外孙女,我将来必不会亏待她,国公府一天不倒,就永远是她的后盾。”
说着目光又变得凌厉起来,月儿突然回到国公府她就感觉有些不对劲,但女儿外孙女都已经在她身边,她也就不想去计较那么多了。
但现在……月儿就要死了,她想起前段时间女儿总是急着替外孙女选夫的事,她以为是女儿爱女心切,所以想早早细心甄选,便也由着她。但现在,这事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毕竟凤阳才是外孙女本家,而且外孙女与她以前从未见过,若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外孙女怎么会宁愿在外家寄人篱下也不呆在凤阳?
“以往我与月儿每次都只是信件来往,现在想来她肯定总是报喜不报忧,凤阳那些个狗东西肯定是做了什么让月儿寒心的事,原先我不想计较的,但现在……月儿奄奄一息躺在床上,只要想到月儿在凤阳受了委屈,我就无法咽下这口气。”
她转眼看向张嬷嬷:“你派人去趟凤阳,彻查此事,若她们真的欺负了月儿……就别怪我心狠手辣!”
最后一句说得阴冷沉鸷,张嬷嬷一惊,仿佛又看到当年那个杀人不眨眼的公主。原来多年的修身养性温和良善终究只是表面,触犯了她,尘封的狠辣性情还是未变。
菡萏阁。
季月仿佛做了一个梦。
梦里,那人一身白衣,踏马而来,京城琼花树下,花瓣如雨,她跌在那人怀里,发丝散落,那人环着她,温柔笑着:“阿月,我一定娶你。”
场景渐渐转变,凤阳郭府。
“娘——娘,爹回来了,我们快去接他!”小小的身影跨过门槛,扑到她怀里,眼睛亮闪闪的,“爹说过会给我们带苏绣裙子,还有好吃的零嘴儿,娘——我们快出去,快去接他!”
“爹娘羞羞,祖母说过男女授受不亲!”
“娘,陈骁兰又欺负我。”
“娘,我也要抱。”
“我要和娘睡,不要爹爹,爹爹讨厌!”
…………
“阿言……不要走,眉眉……眉眉……”
“……不……阿言——”季月冷汗涔涔,猛地睁开眼。
郭娆趴在床沿睡着,突然一声惊叫,她惺忪睁开了眼,下一刻转变成惊喜:“娘,您醒了!”
季月看见郭娆,胸口起伏变小,粗喘着的呼吸也渐渐平息。见郭娆面容憔悴,眼睛通红,她呆了半晌才反应过来,有些心疼,伸出手:“眉眉。”
郭娆跪着移过去,握住她的手,放在脸边轻抚,声音带着脆弱与哽咽:“娘,您吓着眉眉了,眉眉以为再也见不到您了。”
季月擦擦她的眼,声音平和:“傻孩子,人总是要死的,不过早晚罢了。答应我,我走后,不要伤心,好好活着,不然娘走了也会难过的。”
郭娆心里五味陈杂,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心揪起来一样疼,哭着摇头:“娘……”
“夫人醒了,快去禀告老夫人!”
“是!”
绿枝匆匆走过来,弯下身:“夫人,现在感觉怎么样?”
季月摇摇头,弯了弯干涸的唇角:“没事,今天初几?”
“回夫人,初六。”
“我都已经睡了六天了?”季月有些恍惚,“你们都没怎么睡吧,现在快去休息。”
郭娆拉着季月的手,不舍:“娘,我不走,我就在这里陪您说说话。”
“眉眉,你先去休息,我没事。”
“我不——”
“听话!”
郭娆抿抿唇,垂着眸点点头,起身出去,走出门口时又回头看了一眼。
季月看着她宽慰地笑笑。
郭娆转身离去。
室内有一瞬间沉寂,空气也变得清冷。
“绿枝,大夫说我还能活多久?”
绿枝早知夫人的身体状况,此刻接受得也算平静:“夫人,没有一个月了。”
“嗯。”语气竟有着一丝欢乐与解脱。
绿枝从未见过如夫人这般纯粹的人,爱一个人,就是包容他的所有,忍让爱人不讲理的家人,疼惜爱人与别的女人的孩子,与爱人情谊相许,不算轰轰烈烈,却也细水长流,润物细无声。
日子在一片沉闷中过去,转眼已是正月底。
今儿是个好天气,日光温暖,微风和煦,院子里花香阵阵,透过镂花窗飘进来。
书案前,季月发丝轻挽,一身素白长裙,披着白裘披风,右手执笔,郭娆偏着头,边敛袖磨墨,边笑着念季月写的诗。
“一生相思为一人。”季月放下笔,掩着唇咳了咳,淡淡笑道,“这是你父亲写给我的,还有很多呢,但我这句记得最深刻。”
伸手抚向那带着墨香还未干的字迹,她唇角带着幸福:“他那呆子,不会作诗,不会作画,只喜欢经商赚钱,我都不知道当初怎么喜欢上他的。”
“他还老是惹我生气,每次赔罪就抄一大堆情诗塞进枕头里,还说些肉麻的话,让我无奈却又高兴。”
郭娆看她带着回忆的甜蜜,唇角带笑,静静地倾听。
“母亲让我每日去给她请安,他总担心母亲刁难我。有一次我只是奉茶的时候突然心口疼了一下,他便紧张得什么似的,后来还差点和母亲吵起来。”
“在凤阳,他母亲虽然不喜欢我,但他爱我,后来还有了你,我便觉得,什么都是值得的。我……噗――”
话未说完,一口血喷出来,溅在墨香四溢的画卷上。
季月身子一软,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力气支撑。
“娘——”郭娆扔了墨锭,慌忙蹲下,想抱起季月。
季月唇角血迹殷红,呼吸沉重,抖着唇,胸口大肆起伏,倒在郭娆怀中。
她颤抖着伸出手,抚上郭娆的脸,声音气喘:“……娘还是撑不到……等你定亲……”
郭娆眼里泪珠哗哗落下,紧紧反握住她,哽咽着:“……娘。”
季月艰难地扯出抹笑,眼隐泪光:“……好孩子,娘知道你一直……一直在想什么……只是,害死你父亲的人,不止是那些贪婪官员……更……更有郭家的人……眉眉,他们是你父亲的兄弟……娘希望你……放下仇恨……自……自己好……好好生活……”
季月唇角不断涌出鲜血,和煦金黄的阳光下,那血还升腾起白色的热气。
郭娆听着季月的话,一下子滞住,原来母亲,她都知道。
季月强撑着一口气说完,目光已经渐渐迷离,唇角含笑看了郭娆最后一眼,手最终无力垂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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