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杀成功了,以一种几乎是自杀式的刺杀方法。
九七提着剑,掀起面具来,发丝落下,遮住他的眼睛。
他靠在树干边低声喘息,月光落到他眼睛里,也映照出了他手中染血的剑。
他现在不该活着的。
在顾长青的计划里,他现在应该死去,九七对死亡没什么不满的,就像他活着的时候,对生活也没多少不满一样。
就是忽然觉得,应该再见她一面,这念头像是一点火星,出现时却即刻燎原。
她还在王府里。
他只看她最后一眼就好,而后便安安静静地去死。
九七强撑着,复又站起身来,往淮南府的地方去了,几个起跃间便没了踪影。
今天负责带头巡视的人是影三,远远看到九七过来,刚刚想过去问几句,便见他一头栽到了地面上。
扶起他来的时候,手上满是粘稠的鲜血。
影三心下惊了一惊,随即便想到九七应该是执行完任务回来了。他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去禀告,他想了想把九七交给其他人,自己去了主子的书房。
这个时辰,淮南王顾长青还在书房处理公务。
***
“他活着回来了么?”
得到九七还活着的消息,顾长青显然是没想到的,但也只是显露出来一瞬,而后便吩咐下去:“看住他。”
影三应了,犹豫一会儿,又多嘴了一句,“要替九七叫太医院的人来么?他这伤势,怕是旁的大夫治不好。”
顾长青把手中的笔搁到笔架上,这才抬头看向底下的人,轻描淡写道:“不必了,这事儿若是传出去,会被人查到,况且……”跟主人离了心的暗卫留不得。
哪怕是当初约定的时间不到,顾长青也不放心再继续用九七的,九七本就不是从小培养起来的暗卫,一直用他是因为确实少有人能超过他的身手。
这次给他的刺杀任务,应该是必死的才对,虽然他活着回来,但是也只好去死了。
顾长青也只是稍稍为难了一下,便做出了选择。
他确实是需要人去做这件事情的,而能突破重重围困杀死那人的,也就只有九七才有把握。
之前说过的让九七走的那些话确实是真心的。
但是现在想他死,也是真的,毕竟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
九七既然选了那条路,便再也无法回头。
****
天又阴了下去,风大得吓人,吹得木窗摇摆不定,风雨欲来的模样。
苏湘湘靠在榻边,把玩着手中那盒小巧的胭脂,微微皱了眉,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今天心慌得厉害
“姐姐,我来看你了。”
苏婉筱站在门口,手中挑着一盏灯。
她像是盛装打扮了,妆容精致,一身王妃的正装,高高在上地看着苏湘湘,脸被灯光照映着,光彩照人。
一张圆润的脸挂着笑的时候应该是讨喜的,现在却只剩嘲讽。
“你疯了这许多年,我可是日日都惦记着你呀。”
苏湘湘看也不看她,对着月光,自顾自地涂口脂:“怕是时刻惦记着我死吧。”
“姐姐当真了解我,我最讨厌的便是你。”苏婉筱笑了笑,过于浓厚的妆容显得她格外精致,像是雕刻精细的木偶。
“你抢走了我想要的一切。”
“莫名其妙地冒出来,夺走了我苏家大小姐的位置,又跟我心爱的人订了婚约,后来顺理成章地成了淮南王妃。”
“哪怕是阿耶也向着你,什么都依着你,什么稀罕东西都是你先有。”
“圣上也对你高看一眼,你开口要什么都给你,包括淮南王的婚约。”
“你可还记得当初让你在长安城身败名裂的流言?那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淮南王放出去的啊,姐姐你可不就是无礼又霸道,强拆有情人?”
苏湘湘左手握紧,骨节苍白,静默着不出声。
苏婉筱最知道她这个姐姐在意的东西,无论她做多过分的事情,姐姐也只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唯有当初让她欢喜过的淮南王,才能稍微刺痛她的心。
“什么人就该有什么命。”她踢掉苏湘湘手中的铜镜,顺着这动作又踩上苏湘湘的手,脚尖用力碾了几下。
“姐姐,你生来就该在我脚下。”她仍是柔声细语的,只是眼中的恶意嘲讽几乎要满到溢出来。
说出的话还是带着笑意的,“所以你只能空占着淮南王妃的位置,被囚禁在这里一辈子,直到死,啊,现在可能不会到死。”
“也不知你怎地迷惑了那个暗卫,惹得他为你命都不要,可是他能做的也就这些了,还不是白白丢了一条命去。”
“看,你只会给人带来不幸。”苏婉筱蹲下身来,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看着自己。
苏湘湘怔怔地,定定地看着苏婉筱的脸,似是不觉手上的痛一般,“你说的暗卫……是九七?”
“应该是这么个名字。”苏婉筱把手中的灯放下,正正好贴着苏湘湘的脸,昏黄色的烛火跳动着,给苏湘湘苍白的脸染上些许颜色。
“你求求我,或许我还能让你见他最后一面。”
几乎是立刻,苏湘湘便说出了口,“我求你。”
“如今这世道,求人便只是说说而已吗?”
苏湘湘半分没犹豫,跪在地上,额头重重抵在青石板上,冰冷的地面让她稍稍清醒了一些,她再次开口,“求求你。”
“还不够。”苏婉筱开口,直起身来,身后的侍女上前来给她披上一件白色狐裘的披风,她的语气忽地冷下来,像是极不高兴一样,慢慢开口:“再来。”
夜色厚重起来,乌云密布。
雨是忽然就下起来的,雨水顺着发稍滴滴答答的,苏湘湘一身衣裙也被打湿,像是残破不堪的落花,混杂了泥土,让她狼狈不堪。
苏湘湘却像是没感觉到似的,仍是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苏婉筱耐心地等待着,身后有人给她撑着伞,反正她闲着没事做,而苏湘湘如此狼狈的模样又少见。
把她的自尊一点点碾碎,可是一件费力的事情呢。
苏湘湘发狠似地,像是不要命一般,把自己的头往青石板上磕,也不知道磕了多少个。
直到雨水将血迹晕染开一小片,苏婉筱才喊停,她像是看倦了,语气里都带着不耐烦。
“行了,把她带去那个暗卫那里吧。”
苏湘湘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得苏婉筱叹了口气。
“姐姐,你当真让我失望。”
“我跟你争了一辈子,你永远都是这么不长进。”
苏湘湘这才停下来,侧过头死死盯着她,“我长不长进,还轮不到你来说。”她眼尾发红,“不过是这次输了而已,我没什么好说的。”
“唯一的错便是连累了旁人。”
她们两个,一直都是针锋相对的。
苏婉筱什么都要与她争,簪子要争,院子要争,丫鬟要争,未婚夫也要争。
苏湘湘不喜欢跟人争,觉得麻烦,再加上她觉得争抢太孩子气,闹大了还容易给父亲添麻烦,况且她也算是寄人篱下,便一直都是副温顺的模样,偶尔苏婉筱太过头,她才不痛不痒地警告一下。
却没想到斗来斗去,成了如今这个样子。
说不上什么后不后悔的,她只觉得累。
苏婉筱看着苏湘湘跌跌撞撞远去的背影,冷笑了一声,“所以说你没有长进,我哪次让你如愿过呢?”
带她走的人只会带她走向死亡,可不会如她所愿,带她去那个小情人那里。
无论是谁,她都注定见不到的。
****
九七在书房旁边的一个小间里,他清醒之后便来这里候着了。
顾长青挑了帘子过去,一眼便看见了靠在八宝架旁的黑衣暗卫,看来这次他确实是伤得很重,竟是连站都站不起来。
外面的风雨越发大了,凄风苦雨的,雨滴透过窗户落到房间里,很快就打湿了窗前那一小块地面。
“孤很后悔。”顾长青冷清清地瞥了屋子里一眼,背着手踱步进去,垂下眼睛看他,“当初若是没把你派到她身边便好了。”
九七咳了一声,挣扎要起来,终是没能起来,“可属下从未后悔过。”
“我还记得你之前曾说过,为孤效命十年,十年后,待孤功成名就,便去找个谁都不认识属下的地方住下,后半生为了自己而活,当个闲散人。”
顾长青淡淡道,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孤给过你走的机会。”
九七笑了一声,莫名的洒脱。
他要去的,应当是个安静又富饶的小城,清晨起来去小酌一杯,而后便到处走走,听听鸟语,闻闻花香,慢悠悠地踱步。
偶尔来了兴致,便拿上他的剑,一人一马浪迹天涯去,把自己小院的门锁上。
去看看西北的荒漠,看看江南小巷里落下的月色,也要去那大漠里找找炽热火焰上的海洋,也听闻南海有对月流珠的鲛人。
或者试试当个侠客,去听一听扬州最美的姑娘亲手弹奏的曲子,喝一回江南最好的酒,踏一踏江南月下的屋檐,见一面最柔情的诗人。
厌倦了便回去,回到那个小城里,窝在院子里,听听风过的声音。
他想要的一直就是这样简单又让人感到舒心的生活,直到碰到那个姑娘,从此一颗心,便栽在了她那里。
这一切在她面前都全部推后。
九七又想起淮南王之前问他的话。
“你说过,后半生要为了自己而活。”
“如今,便不了吗?”
他确实曾说过,要为了自己而活,向死而生。
如今,向她而活也是一样的。
向她而活,向她而死。
他只是想到,多少年后,那城中无她,身边无她,便是有多少景色都不想去看了。
“若属下是她的暗卫便好了。”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的嗓音里难得隐藏着一点笑意。
那样他便能这辈子守着她,不用因为主人的命令去欺骗她,也能理所当然地为她献出生命。
以忠诚为名,将爱意掩藏,也不会被如此轻易地看出。
他一辈子都会陪在她身边,如影随形,永不离开。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死得悄无声息,没半点波澜。
他没有背主,但是也没有完全按照主人顾长青说的话去做。当初主子只说了一句,让他看着点儿这个姑娘,本意或许是监视。
但是他这一看便是十几年。
他看着她哭,看着她笑,看着她闹过小脾气,也看着她为了一块糕点露出笑颜。看着她鲜活又多变的情绪,看着她一路走来。
看着她从当初那个柔软的小姑娘长成如今带刺的模样。
“若有来生,我想归属于她。”他将面具戴上,忽地笑出声来,大概是牵动了伤口,他克制地咳了几声,细细的血液从他唇边流下。
为她献上心脏,以忠诚为掩饰,以爱为名。
他对于死亡没什么不满。
只是有些遗憾,没能给她带来什么美好的事物。
不过,能给她自由,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吧?
九七勾了勾唇,面具下的脸浮现出浅淡的笑意,明明他都要死了,但是一想到她以后不必在那个小院子里待着,他还是忍不住高兴。
真好啊。
她还能活得好好的。
就是没能再见她一面,稍微有点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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