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十五年没走出过家乡,去过最远最大的地方,就是县城,而这次一走就是一千多里以外。
这一路上,他才知道,其实宁和尘是个话少的人,很多时候都是他问,宁和尘答。
“前面有人家。”李冬青说。
俩人走了两天,这才看见村落,李冬青在下头牵马,宁和尘坐在马上,雪地难走,马也跑不起来。只能这样慢慢地跑着,宁和尘似乎也并不着急。
宁和尘眯着眼睛望了望:“干粮都够,没必要过去冒险。”
“不买匹马?”李冬青其实有些心疼千机。
原来畜生真的通人性。千机之前除了李冬青谁也不听,没想到宁和尘根本没费劲儿就使唤动了它,只是这几日都是它来驮着人,人都会觉得劳累,更何况它,是以很多时候李冬青都自己在下头走着。
宁和尘却说:“带着你,几匹马都是一样得慢。”
“那至少也换一换。”
“那就杀了千机。”宁和尘冷淡说,“换一匹新马,那有那么多干草喂马?”
李冬青只好不再说话。
宁和尘本性暴露,他脾气反复,经常不知道那根弦搭错了就要生气,李冬青却脾气好,有了寻死之心之后,脾气倒是更好了,觉得没什么值得生气的,俩人倒是非常和睦。
李冬青又问:“饿吗?”
他这回问对了,宁和尘说:“打一只鹿吧。”
李冬青又犹豫道:“很费时间。这样的山很穷,不一定有鹿,冬天天短,一会儿就折腾到天黑了。”
千机到了晚上,就不愿意再走,总是偷懒。
宁和尘说:“去打。”
李冬青没办法,只好摊手说:“弓箭呢?”
俩人出来了什么也没拿,幸好宁和尘早有准备,身上有钱,干粮可以沿路找人家换。但却没有弓箭。
宁和尘把腰上的剑递给他,说:“去吧。”
李冬青老实说:“我不会用剑。”
“不会就扔出去打,”宁和尘说,“打个鹿而已。”
看来他今天非要吃上这个鹿肉。李冬青没办法,这个大少爷懒得动手,平时可能也是被伺候惯了的,他只好拎了剑往山里走。宁和尘传声入耳道:“只在这一片吧,别再往里走了。”
李冬青觉得自己这几日简直就是他的下人。他站在这山腰上,往树上爬了爬,登高望远,半天也没见到一只鹿,倒是看见了只兔子,但宁和尘不爱吃兔肉,说腥。
李冬青瞭望着,瞭望着,实在是瞭望不到,又不想回去面对宁和尘的冷嘲热讽的脸,只好在树顶上挨冻。
宁和尘靠着马,坐在树前,偶尔看一眼李冬青,不催,也不帮忙。
片刻后李冬青的身影终于动了动,只见他一手抓住树干,身体往外荡了出去,灵巧地像只猴子,手里拿着那把剑随着身体的惯性狠狠地掷了出去,只听见一声铁器打在石头上的声音。宁和尘以为他打空了,也没在意,却见李冬青跑了出去,一转眼失了踪影。
宁和尘:“……”
他猛地站起身来,刚迈出几步,李冬青的脑袋又从雪坡上露出个头来,左手拎着剑,右手拎着一头死狼。李冬青笑出白牙说:“鹿没有,但有一只狼,正好,扒了皮可以给你做大氅,越往北走越冷了。”
宁和尘却看了眼他手里的狼,又看了眼他。刚才那动静,李冬青那一剑分明是打在了石头上了,这狼又是从何而来?
李冬青蹲在他旁边,动作利索地扒狼皮,他以为宁和尘又要不满,赶紧转移话题说:“你的剑真好使。穿过狼的身体,还能插进石头里,把石头都震裂了。”
宁和尘:“……”
李冬青听不到他回答,莫名,抬起头来看他,才听宁和尘说:“……罢了。”
当年李广射虎,也不过是半身箭入石。宁和尘看着这少年,当真是五味杂陈。
李冬青还在说:“你那兔毛的大氅已经旧了,这回可以换了,鹿皮没有狼皮御寒,是真的,我以前给我娘做过,我干娘,她说狼皮最暖和。”
宁和尘不由得好笑道:“口口声声说要给我做,你哪来的针线?”
“以后吧……”李冬青说,“先背着皮子,等到雁门之前,肯定给你做出来。”
“哦。”宁和尘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李冬青十五年没见过江湖,宁和尘又何曾见过李冬青这样的人。
宁和尘最痛恨受人之恩,见到人对自己好,又忍不住刻薄道:“你可悠着点,你真心对待的人都不得善终。我可没想这么早死。”
李冬青:“……”
“你放心罢,”李冬青说,“我不真心待你,行了罢。”
宁和尘其实说完,便觉得不对味。但李冬青这样说,他又觉得那也就无所谓了,只是站在旁边带了片刻,要走的时候,居然看见李冬青低着头,一边处理狼皮肉,一边拿袖子飞快地擦了下眼睛。
宁和尘身子都转过去了,又转了回来,不可置信道:“你哭了?”
李冬青没回答。
宁和尘蹲下/身,一把捏住他肩膀,让他抬起头来,凑过去看,皱眉说道:“男子汉大丈夫,你除了哭还会干什么?”
他忽然凑这么近,鼻息之间软香扑鼻,李冬青一紧张向后张去,四仰八叉倒在雪地上,怒道:“你管我!”
居然生气了,宁和尘更来了兴趣,说道:“我就管,多大了,十五岁了,匈奴的王子伊稚邪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杀的人都已经顶上一个郡了。你还在这哭。”
李冬青说:“你戳人痛处。伊稚邪又怎样?”
宁和尘:“这便成了痛处了。仅凭世人三言两语,你就寻死觅活,他们哪一个是你逼着去寻死的?与你又有何干?若这样就是痛处,你也趁早别活了,这世道容不下你。”
“谁要活了,”李冬青说,“我本已是求死之人!我自认不容于世,你又何苦讥讽我,再说,若非你,我又何至于此!”
“你敢!”宁和尘一巴掌就要扇过来,李冬青抬手躲了一下,宁和尘又没打,怒说道:“朽木不可雕也!”
李冬青沉默地蹲回去,拿着小刀,从肚皮剖开狼,掏出内脏和肠子,倒是不哭了,也不跟他吵了。
宁和尘气得半晌没理他,不足半个时辰,李冬青又过来,塞给他一只腿:“吃罢。”
宁和尘:“……”
“你是不是没长心啊。”宁和尘不可置信地说。
李冬青啃肉,抬头看他,笑着说:“算啦。”
这一声“算啦”,宁和尘心硬如铁,也无话可说了,接过了狼腿。
这一次以后,宁和尘不吃的肉里除了兔子,又加了狼,实在是难吃,比兔子肉还难吃。
长安城,东宫。
窦漪房已经活过了五朝,实在是太年迈了,眼睛瞎了,头发花白,但腰背还挺直着,看着还是硬朗,居然没有颓相。
窦漪房问:“人,找到了?”
“回太皇太后,”宰相窦婴道,“找到了,在临江王封地旁的一个小村子里。”
“确定是?”
“那个宁和尘从马邑回来便直奔乞老村而去,”窦婴说,“又是在临江王托孤之处……阿胡儿带回来的人说,那孩子与临江王长得极像,亭亭玉立,风流倜傥。应该是错不了。”
“那可不行,”窦漪房道,“皇室宗亲,不是儿戏。必须要有万全的证据。”
窦婴说:“那确实,但是太皇太后,找不着啊。人说临江王临行前写了封书信以证这孩子的身份,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不一定找得到了。”
窦漪房一敲拐杖,说道:“找啊!”
窦婴为难,头跪得更低:“太皇太后,乞老村,已经被一把大火烧之殆尽了。那个养大刘拙的宫女,已经自焚了,什么也没留下。阿胡儿只带回来了一把枯骨。”
“不中用的东西。”窦漪房说出这话,已经是大怒。
窦婴说:“兴许刘拙自己,知道这封书信在哪儿。他现在被劫持在宁和尘的手中,我们不敢妄动,又怕兵马太多,惊动了皇上,现在投鼠忌器,不能奈何,但是他们已经往雁门的方向去了,侄儿在那里已经安顿好,只要宁和尘敢去,必然是有去无回!”
“雁门?”窦漪房问,“那个佞臣之子,去雁门干什么?”
窦婴说:“你忘了,郅都,是雁门太守。”
“哦。”窦漪房微微扶额,手搭在椅子上,倒真有些倦了,说道,“对,我倒真的忘了。这倒是来寻仇来了。那他应该冲着我老婆子来,为何要为难我的拙儿?”
她又忽然醒悟:“那拙儿在他手里,岂不是很危险?”
“对。”窦婴说,“但也不是非常危险,因为宁和尘还要用刘拙来做人质,不会杀他,但是一旦到了雁门,那就未可知了。所以雁门之地,一定要拿下他。”
窦漪房说:“你知道他回雁门要干什么吗?”
窦婴:“微臣不知。但是前线探子来报,他的马上,背着一颗人头。”
“左贤王的头。”窦漪房说。
“太皇太后英明。”
窦漪房笑了,冷笑道:“哦,下一颗头呢,是我这个老婆子的吗?还是我的曾孙儿拙儿的?”
“谁的也不是,”窦婴说,“他要死在他爹死之处了。”
“当年郅都的儿子脱罪,”窦漪房长叹说,“我已经是仁慈,准许不可得山拿钱买了他儿子一条命,我的本意,是要诛他三族。你们都说,幼子无罪,宁和尘又是人才,我才准他上黄金台,入江湖,你们看怎么样,人家反过来要族我呢!”
窦婴说:“这……确实没能想到。”
窦漪房道:“我看着江湖,江湖,三教九流之人,已经目中无人了。朝廷大臣养的一群门客里,游侠有半数之多,他们杀了人,犯了法,谁管?难道上了一次黄金台,就有了免死金牌了?”
这问题,窦婴也回答不了。
汉匈之战也才仅仅七十年,而这江湖之乱,却已经长达百年。是秦朝的余孽,当年始皇帝都没能解决的问题,后世更束手无策。
从高祖时起,高祖为解决游侠之患,在各郡县诸侯国设立黄金台,谁能从黄金台上走下来,谁便算是入了江湖,从此是江湖人,而江湖人不能入朝堂,不能从商。并且,想从黄金台走下来,也并不容易,当年宁和尘一个七岁的少年,在黄金台上打败了三个十八岁的剑客,才半死地走下来。
黄金台不好上,也不好下。是退无可退的一条路。
窦婴说:“高祖当年设立黄金台,也是想给江湖人立一个规矩,说‘杀身成仁’。可这些真的从黄金台走下来的人,都是连命都可以舍去的,根本是不在乎祖宗王法的。游侠之患,确是大患。”
窦漪房停顿片刻,冷淡问道:“小皇帝是怎么说的?”
“皇上还未曾想过动这些人,”窦婴说,“皇上雄心大略,对匈奴早就有了杀心,他……用得上游侠。只要十金就能买一个中等剑客誓死效忠,一百金可以买郭解这样的大侠上阵杀敌,以一敌千……这实在是,太划算了。”
窦漪房最听不得打仗的话,怒道:“胡闹!当年白登之战,白登之战匈奴人是如何羞辱高祖的!轻敌乃是兵家大忌,高祖难道连他还不如吗?他还没死了这条心?”
窦婴只好说:“太皇太后英明。”
窦漪房气短力竭说:“又要变法,又要开战,闹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我……我大汉,怕不是要死在他的手中。”
窦婴赶紧上前去扶,窦漪房说:“你,要抓紧,把我拙儿带回来,侄儿啊,你要知道,我小儿子死后,膝下已经没有人承恩了。”
太皇太后在他的孙子,刘彻皇帝还好好地活着的时候,说这样的话,是极其严重的,窦婴也只好假作听不机密,说道:“太皇太后这话着实伤了侄儿的心,侄儿,不是还在你身边呢吗?更何况长公主还在,你又忘了。”
窦漪房笑了,说道:“你这鬼滑头,老婆子可不敢说真心话。”
窦婴谨慎地笑了。窦漪房疲惫道:“你下去吧,我睡会儿。”
“诺。”窦婴躬身走出,正了正衣袍走出宫门,就见长公主在门外等着,窦婴愣了一下,又拜:“长公主。”
长公主刘嫖说:“丞相,太后找你什么事儿?”
窦婴:“这……”
“得了,看你藏着掖着的,我知道,”刘嫖拿眼神点他,“是说我那个侄儿刘嫖的事儿吧。”
她四下望了望,低声说:“那刘拙果真还活着?”
窦婴:“千真万确。”
刘嫖:“你打算怎么办?”
窦婴居然没答。
长公主急了,说道:“你这人,说话怎么吞吞吐吐的,有什么话,直说了便是,我还能去告诉皇上吗?”
“敢问长公主,是想让刘拙活着,还是不想让他活着?”窦婴问。
长公主一时语塞。
“当年孝景帝在时,立皇长子刘荣为太子,我为太子太傅,”窦婴居然突然翻起了旧账,说道,“刘荣做太子,一件错事没有做过,读书勤勉,为政以德,他是因何被废,长公主心中有数吧。”
长公主怒道:“大胆了你,敢议论皇储!”
“长公主!”窦婴苦口婆心道,“听我说完。刘荣是先帝的亲儿子啊,一朝被贬为临江王,就连性命都容不下。而刘拙,又是我们皇帝的什么人?”
窦婴忽然跪下:“长公主,恳请长公主,留拙儿一条命吧,为刘荣留下后!”
长公主面色尴尬,羞怒道:“你快起来,丞相说得是什么话?我怎么听不懂。”
窦婴站起来,低头说道:“况且,你我都能知道的事情,皇上怎么会不知道呢。他虽然被太后压住了爪牙,仍是一国之君啊。皇储之事,又哪有那么容易。长公主三思而后行。”
长公主长出了一口气,说道:“罢了。那你打算怎么办?”
窦婴低声说:“刘拙,不会回长安。我已经在雁门打点好人手,绞杀宁和尘之后,便放了刘拙。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吧。长安之城,与他而言,绝非故乡。”
“太后那边怎么说?”
“说刘拙已经死于宁和尘之手。”窦婴说,“宁和尘对刘荣父子恨之入骨。也是常理之中。”
长公主沉默片刻,看了眼窦婴,说道:“丞相,你今天吓了我一跳啊。”
窦婴低头诺诺不语。
“罢了,”长公主说,“我也只是问问我的侄儿,倒是被人当成了个坏人,罢了!我不问了,我不问了!”说罢挥袖便走,只余得窦婴躬身请罪,说了声:“卑臣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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