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在时,立他的大儿子刘荣为太子,但是却没立皇后,”宁和尘双手对插在袖里,坐在门口给一个小孩讲故事,“长公主有一个女儿,名叫阿娇。长公主呢,就相中了刘荣,想把女儿嫁给太子,将来就能当皇后。但是刘荣他娘,很笨,就把长公主给拒绝了。”
小孩问:“为啥啊。”
宁和尘:“栗姬不怎么聪明。”
李冬青坐在石头块上,拿小刀削一根木头棍子,看样子打算做箭。
“长公主当然就很生气啊,他是皇上亲姐,是太后的亲女儿,她求亲,栗姬居然拒绝了,她便记恨上了。”宁和尘看了一眼李冬青,继续说,“这个时候,皇十子刘彘儿的母亲,王娡找上了长公主,主动求亲。说当年刘彘儿金屋藏娇的故事传遍天下,不成亲都不合适。长公主刚被栗姬拒绝,正在气头上,便就同意了这门亲事。”
“我知道金屋藏娇!”小孩听了之后打岔,其实是有点不想再听的意思。对一个小娃娃而言,这故事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小孩子左右打岔,但宁和尘却没理他,继续说道:“但是长公主的女儿嫁给了谁,她就想让谁当太子,当皇帝。于是她就和王娡一起,设计陷害了栗姬。栗姬蠢笨,屡屡中招,让先帝不满,向来子凭母贵,母凭子贵,栗姬惹怒了皇帝,刘荣的太子当然也就不保了。”
李冬青仍旧在削他的木棍,已经削出了一个尖尖的头,看着锋利极了,这才算满意,于是又拿起一根新的木棍,扒皮,削。
屋里走出一个妇人,把水壶拿给他们,又给了一袋子干粮,说道:“等得久了吧?”
李冬青站起来接过,又问:“针线?”
“哦哦,”妇人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袋子,说道,“瞧我这个记性。”
李冬青笑说:“那便麻烦你了,我们走了。”
“荤儿,”妇人召唤自己的孩子,“回家了,在听哥哥讲故事呢?”
宁和尘长得太好看,这妇人便有些不敢和他说话,连看也不大敢看。荤儿走过去,问道:“娘,长公主是个坏人吗?”
妇人:“……”
妇人大惊:“谁给你说的!你给我闭嘴。”
李冬青上马,说道:“你再走几户人家,早晚要被百姓报官抓起来。”
宁和尘说:“想抓我的人可不少。”
“明日越过北地,”李冬青说,“我们就要到河朔了。河朔是匈奴人的地盘,咱们要绕路吗?”
“没什么必要,”宁和尘说,“现在没人动我们,等你一死,我的苦日子才到。”
李冬青没说话,宁和尘却偏要问,说道:“还要死?”
这又是一片雪地,他坐在马上,李冬青牵着马在下头,闷闷地走,他不抬头,宁和尘就看不见他的表情。
“人说优待战俘,我猜也没人像我这样优待,”宁和尘说,“你与我可是世仇。我还对你予索予求。你见过这样的仇敌吗?”
李冬青附和:“没见过。”
宁和尘嫌他窝囊,拿脚踹了他一下,李冬青莫名,回头看他:“啊?”
宁和尘:“……”
李冬青说:“你怎么又不高兴?”
宁和尘:“没有。”
李冬青只问:“又哪里惹你不高兴了?”
宁和尘从刚才跟那孩子讲故事的时候就拿话刺他,李冬青又拿出装傻充愣那一套来。平时老是让人当做傻子也有好处,就是装傻的时候比较真实。
李冬青有时候是真傻,有时候是装得很像。
只是就是不知道,又哪里招惹了宁和尘。
宁和尘说:“我说了没有。”
李冬青:“……”
眼见着又要恼,他只好不问了。
宁和尘说:“再往前走五十里,就是黄河,沿着黄河往北走,我们就到了云中。”
“云中,”李冬青说,“是不是离雁门不远了?”
宁和尘:“是很近。”
李冬青:“哦。”
宁和尘眯着眼,目光长久地看着北方,前方的冬日的太阳,日光洒在宽广的黄色大地上,雪水都已经淌干净,天地间只余一条小道、几座山、枯树枝和未化干净的几堆雪而已。
李冬青看他一眼,不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思念家乡。
到黄河之前,要先度过河朔。这里守了军臣单于的两个重臣:楼烦王和白羊王。河朔是军事重地,匈奴长期以来压制汉朝,便就是因为这片土地,它悬在长安的头顶。匈奴人若是举兵,可一路冲到甘泉宫。
所以此地也一定重兵把守。宁和尘说:“进了河朔,就别想着跑了,离了我,你只有死路一条。军臣单于恨不得杀了汉室子孙,要你没用。”
李冬青说:“没想过跑啊。”
宁和尘简直看够了他这张茫然无知的脸,说道:“别给我摆这个表情。”
李冬青便揉了揉脸部肌肉,说:“哦哦好的。”
宁和尘被他的举动气笑了,又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李冬青那日离开乞老村,其实心怀怨气。他怨命运不公,怨宁和尘,甚至怨林雪娘,所有人都只给了他一个结果让他接受而已。这么多年所有的失去,他都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接受一个个残忍的事实。他毕竟才十五岁,人间至痛至苦的生离死别已经经历了三次,这谈何容易,这两日又有哪天不是醒来一脸冰凉的眼泪。痛时恨不得当即去死,清醒时又想活。
李冬青今年方才十五岁。
快要日暮的时候,他们又到了一片雪山,漫山遍野披上红霞,整个山坡波光粼粼。
一个少年在树梢穿林而过,身上背着三只箭,满张弓,屏息凝神,微微闭着一只眼,那弓弦抵在脸上,他神情专注,忽然松弦放箭,只听得“咻”的一声,箭飞射出去,狠狠地钉在树干上,这一箭射空了,李冬青向前大步跑去,搭上了第二根箭,一只棕色的鹿机警地往山林深处跑去。李冬青拔出射空的箭,脚两步蹬上了树枝,雪花被片片地震碎掉落下来,一声鹿的哀鸣应声而响。
李冬青兴奋极了,冲了出去,去追那头伤鹿。就在此时危机四起,雪地中炸出了几个黑衣剑客,将李冬青团团围住,李冬青一抬头,一张铁索网从天而降,眼见就要落到他的头上。
宁和尘踏雪而来,脚步踩在雪面上,连个足记也不曾留,一个闪身间已经冲到了黑衣人身后,那人拿剑要砍,宁和尘一转身错过,腰上的剑弹出,那人躲了一躲被宁和尘一脚踹飞。再一回头,李冬青被铁网缠住,被那三个黑衣人拖着跑了,从铁网中伸出手来大喊道:“救命啊——”
宁和尘一脚踢起一块石头,石块到半空时拿剑尖一弹,飞射出去,半空中一男人察觉暗器,回身去挡,却见宁和尘已经到了眼前!被一把按住了脑袋,狠狠地摔打在雪面上,铁网被拖了下来,被宁和尘单手一缠铁链,马步一扎,愣是凭一己之力给硬是拽了回来!
李冬青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幸好有雪面缓冲,但也摔得眼冒金花。半天才缓过来,慢腾腾地举起胳膊来抬起自己身上的铁链,感觉肋骨都在掉下来的时候被铁链打断了。
李冬青面色挣扎着扶着腰站起来,心想:“吃鹿肉就这么难吗?!”
宁和尘显然也觉得不耐,此次出手极重,他以一敌四,四人显然已有预谋,脚下一踢扬起大片雪花,宁和尘的眼前白花花,他瞬间腾空片刻,四人已经冲他冲了过来!
李冬青从身后摸来弓箭,微微眯上了眼睛,视线从黑衣人的头游荡到了脚,最后选中了膝盖这个位置,结果还未等到他这箭射出去,情形已然逆转,宁和尘一剑挑起地上的铁链,两剑砍断,又是那日他杀死三十二歌女的那一招,数段铁条颤抖着升空,宁和尘肩膀一抖,铁条忽然被内力迸射出去,那些剑客自顾不暇,连连败退,身上划出数道血痕,洒在雪地上。
但李冬青一时手抖,手上的箭已经脱弦而去,那黑衣人被打落在地,现在便直冲着宁和尘的面门而去!
李冬青大喝:“小心!”
宁和尘眉头一皱,箭势汹汹,他一剑砍断箭头,那箭身居然还不转方向,不落不停,仍旧冲了过来!宁和尘一砍再砍,生生被逼到了大树根上,最后一截箭身才被砍断!
宁和尘:“……”
李冬青:“他们跑了。”
“你干什么?”宁和尘怒道。
李冬青笑道:“不好意思,我本来想帮你一把来着,失手了,他们跑了。”
宁和尘却咄咄逼人道,“你刚才要杀了我?”
“没有啊,”李冬青不理解道,“啊?”
宁和尘说:“你‘啊’什么?”
李冬青心说不是吧,道:“你又生气了?”
宁和尘冷着脸,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无疑在传达“是的”。
刚才那黑衣人已经被宁和尘制服,但是李冬青还是全力射了一箭,且直冲着宁和尘的面门而去。李冬青沉默片刻,说道:“你怀疑我?”
李冬青虽然是这样问的,但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这也是当然的,宁和尘理应这么多疑。
“我要与你说清楚,”李冬青拉住他胳膊,“我不是故意的。”
他很想传达自己的感情,想让宁和尘相信他,宁和尘却挥开了他的手。
“你怎么这样啊。”李冬青小声地说了一句。
宁和尘当即转头,严厉道:“你敢对天发誓,你没有想杀我的心吗?”
李冬青立马伸了手指头,指着天说:“我李冬青若是但凡有一点想要趁人之危的心,就被匈奴儿的铁蹄踏死!”
宁和尘神色稍缓,看了他一眼,未语。李冬青再如何迟钝,此时也感觉有些委屈了,但是没说什么,转身往山下去,他感觉宁和尘在看自己,转过身来,宁和尘的视线又没有放在他身上,李冬青主动说:“我去找找那头鹿。”
宁和尘没搭理他。
李冬青心说:“他也像一个孩子呢,哄孩子都这样,一会儿可爱一会儿可恨。”也有劝自己的意思。
但是却不知道今天追过来的是什么人。好像只有四个人,他也分不清楚他们用的是什么功夫。
晚上吃肉时,他问宁和尘,宁和尘居然也说:“不知道。”
李冬青有些意外:“你也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多正常,”宁和尘说,“你知道天底下用剑的帮派有多少吗?”
“多少?”
“不知道。”宁和尘又说。
李冬青:“哦。”
宁和尘看了他一眼,说道:“天下剑宗在不可得山、吞北海季家一脉和郭解手中,剩下的都是杂鱼,杂鱼的功夫,谁会记得?”
李冬青说:“郭解居然这么厉害吗?自己抵了一个山门。”
“第一剑客,”宁和尘随口说,“江湖人是这样说的。”
李冬青:“你与郭解谁更厉害?”
“怎么?”宁和尘讥讽道,“你要找他来杀我吗?”
李冬青顿觉无趣,不答话了。
宁和尘说:“论剑未必谁胜,打起来,他定然打不过我。”
“为什么?”李冬青又来了兴致。
“不知道,”宁和尘说,“打不过就是打不过,哪有道理可言。若非有你这个拖油瓶,你以为路上遇见的这些人能碰到我的一个衣角吗?”
李冬青便识相地一句话不说,低头扒饭,今日终于有鹿肉吃,宁和尘仍旧胃口不好,好像这些野味都不太和他的口味。
李冬青想起了一件事,说道:“你是不是没吃过鸡肉?唉,其实这些肉都有些粗。”
他觉得宁和尘本质上还是个金贵的大少爷,受不了丁点儿气,胃也是一样的难伺候。李冬青说道:“我炖鸡汤好喝,哈哈!”
宁和尘受不了道:“你怎么老是自夸,你那狼皮大氅呢?”
“我在做呢!”李冬青说,如平日里走刀一般谨慎地反驳,“你不也是,你还说你天下第一。”
李冬青是说那日他们第一次见面,宁和尘被逼到尽头,对着追杀的众人放出来的狂言。
宁和尘说:“我就是天下第一。”
“哦,”李冬青说,“也对。”
宁和尘却以为他说反话,道:“你什么意思?”
“你就是很厉害,”李冬青说:“其实我知道你肯定比郭解厉害,郭解不是也只能打四十三人吗?你不是。”
宁和尘似乎想了一下,然后说:“你说他黄金台受过那一次。”
郭解好像是因为与一个公主纠缠不清,弄出了感情纠葛,但江湖人又不能与皇家血脉的人私通,犯了江湖规矩。出来混,谁都得遵守规矩,郭解黄金台受过,长安城中的三司、诸侯王皆派了府中的游侠,在黄金台执法。
宁和尘说:“你知道的确实不少,到底都是谁讲给你听的?”
“剧本啊,”李冬青说,“我演过郭解。”
宁和尘:“那朝堂的事呢?这些总不能演吧。”
李冬青:“听村里人说的啊。他们总爱聊这些。”
“谁们?”宁和尘刨根问底。
“戏班子的人、客人、黄叔,”李冬青说,“口耳相传。你是觉得有人教我吗?真有人教我,那怎么不教些有用的,这些家长里短,有什么用。”
宁和尘似乎笑他幼稚,说道:“什么算是有用的?道德经?学学黄老之道?董仲舒、卫绾有没有学问?下场又如何?还不是让东宫那个老婆子一句话就打发走了?天底下哪有比时势更有用的东西了?”
李冬青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哦,是这样。”
“你在乞老村待了十五年,出来之后对什么都清楚,功夫的底子都打下来了,”宁和尘说,“你不得不说,你爹还是有本事。”
李冬青:“……”
“你什么意思?”李冬青问。
宁和尘却反问:“不懂吗?林雪娘想自杀便自杀呗,有什么必要屠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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