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青悄悄地察言观色,看见了一群高鼻梁的穿薄衣服的女人,手里抱着的琵琶,便知道那就是小月氏的人,但似乎那些人并未看他一眼。
怎么不像是找我来寻仇的?李冬青想。
当日的李饮风站在屋顶上,旁边还坐着一个赤手空拳的胖子和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看样子,都是宁和尘的同门。
“降吗?”那少年开口,说道,“你面子够大了,降了吧,大师兄。”
李冬青看了眼宁和尘,心里其实有些担忧,在他看来,宁和尘是必输无疑。当年天下第一剑客郭解单枪匹马在黄金台杀了四十三个江湖人,差点死在黄金台上。不需要用脑子想也知道那四十三个人无论是哪个,修为绝对比不上今日的任何一个。
李冬青怀疑,当今世上能叫得上名号的人都来了。这阵容真的太可怕了,连他都能凭特征认出几个人来。
就为一个宁和尘,这至于吗?
宁和尘说:“你们赶时间?催得这么急。”
不可得山的大师兄说:“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惹恼了这么多人,他怎么能不战而降?你们允许吗?”
“既然要打,”月氏大歌女说,“先把人交出来。”
宁和尘嗤笑,摇头说:“你做梦吗?”
李饮风说:“雪满,放他走。”
“我可以放,”宁和尘随口说,“你问问他愿不愿意走再说。”
李冬青:“嗯?啊?”
大歌女却斥责李饮风道:“我月氏三十二人因这小儿而死,谁准你放了他的?”
李饮风:“也没说放,我的意思就是说,先把他带出去,不然咱们不方便动手。”
“这人,是我的。”阿胡儿生硬地说。
宁和尘回头问李冬青:“你晚上吃的是什么?”
李冬青:“……豆子饭,有点馊了其实,干什么?”
“怕你熬不住,”宁和尘随意说,他听着没胃口,耐心也告罄,转头问众人道:“我很闲吗?”
那声音听着温温柔柔,但话一出,四面便静了。宁和尘生气起来,是着实有些吓人,李冬青那日在破庙里,就见识过。
宁和尘说:“既然诸位都忙,出手吧。”
李冬青却上前一步,恭恭敬敬地向月氏人行了一个大礼,跪拜说道:“你们的朋友因我而死,我错了。”
宁和尘在后头看着,神色有些古怪,似乎有些不满。
月氏人却没人说话。
李冬青还叩头跪着,他们不说话,便没有起身,偏偏这时候谁也没搭理他。
宁和尘语气轻慢,轻声说:“人家不受礼,你跪烂了膝盖又如何?”
像是对李冬青说,但分明在场的诸位,连着那个凉透了的尸体,都能听得清楚。
李冬青抬头一看,大歌女神色复杂。
“起来罢,”宁和尘不由分说他拽起来,“你膝盖可贵着呢,别见人就跪。”
大歌女说:“过来。”
李冬青不理解她要干什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宁和尘,宁和尘用眼神警告他,让他不要动。
李冬青感觉自己好像是有点笨,又看了一眼大歌女,四下望望,心里很茫然。
大歌女耐着脾气,仿佛容忍自己跟傻子说话的怒气,说道:“你杀了我三十二歌女,说着要赔礼道歉,就只是口头说说吗?”
李冬青:“不是,当然不是,我……”
说时迟那时快,刚阿胡儿忽然扑了过来,怒喝道:“啊——”
李冬青让他这一嗓子吓了一哆嗦,一转头却见那人居然是冲着自己而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宁和尘一把把他拽过来,阿胡儿这一动,便引得所有人都跟着一起动了起来,一时间所有人黑压压地扑了过来,把天都遮盖住。
李冬青非常习惯性地就要宁和尘身后躲,谁想到宁和尘忽然一手捏住他的后颈,把剑压在了他的脖子上,大声道:“我看谁敢动!”
李冬青:“……”
所有人都停下了,并自觉退后了一步。
李冬青清晰地感觉到了那把剑贴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脖子上的皮肤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他感觉可怕极了。他觉得,宁和尘是真的会杀他,宁和尘对他有杀心,他从昨日就感觉到了,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像是要杀他。
李冬青喉结动了动,就划出一条血线。这一晚,实在发生了太多,他终于意识到,这一切可能都是有意的,这些人可能不光是冲着宁和尘而来。
可是我又有什么?我做错了什么吗?李冬青其实不知道。
“宁和尘!”李饮风大怒道,“你要翻天不成!倒行暴尸四字如何写你可知道!”
宁和尘轻笑,说了一句:“我、用、你、管。”
他离了不可得山,可谓是一日千里地在恢复无赖本性。比三岁大的孩子成长得都迅速。
李冬青喃喃道:“……我。”
宁和尘“嘘”了一声,嘴就贴近他的耳边,轻声道:“别动,听话。”
李冬青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不听话的。他分明就任人拿捏,没有反手的余地。
李饮风刚飞下来想要靠近,宁和尘“啧”了一声,手腕一用力,霎时李冬青的脖子淅沥沥地开始往下淌血了。
宁和尘警告说:“当真吗?”
李冬青听说,快剑杀人不疼,此时看来,确实如此,他只感觉到了血在流,没感觉到疼。但看众人的神色,仿佛他要死了。
“别动!”阿胡儿怒道,“不要动了!别杀他!”
阿胡儿放下了武器,没再敢动。宁和尘说:“别来这套,把你们埋在这里的人手都撤掉。你们今日在这里设伏,不是要一石二鸟吗?以为我是傻子吗?”
阿胡儿说:“没有。”
宁和尘不耐烦地又一用力,李冬青忽然痛呼一声:“啊!”
众人吓得胆寒,月氏说:“你不要逼人太甚!”
宁和尘只问:“撤不撤?”
阿胡儿忙说:“撤!这就撤啊,放了他啊,放了他。”
李冬青疼得眼冒金花,因为宁和尘刚才狠狠地掐了他胳膊一下!
宁和尘示意快动手,阿胡儿当着他的面,点了狼烟。宁和尘又示意其他人,不要挣扎了,别浪费老子时间。
然后吹了声口哨,千机从街头奔驰而来,宁和尘拎起李冬青,把他拎上马,说道:“我看各位就送到这吧!”
他一路挟持着李冬青,烈马奔驰,纵马扬鞭,冷风挟持着他们的呼吸,宁和尘并未说话,李冬青片刻后道:“你要去哪儿?”
“雁门。”宁和尘说。
李冬青:“雁门数次失守,你去找匈奴人吗?”
宁和尘说:“别问。”
他对李冬青似乎对别人不同,李冬青也发现了。不知道是不是可以装出来的,他对李冬青很温柔。但温柔刀也够可怕的,经过这一夜,李冬青觉得毛骨悚然。
宁和尘一路驾马疾驰,跑到下午打猎的山头,带着他往山下望去,只见一片熊熊烈火。
李冬青瞳孔紧紧地收缩起来,不可置信地浑身颤抖起来,火!起火了!
情急之下居然在马背上跌下来,摔在雪地上。那一片火海!
那一大片火海仿佛烧在李冬青的眼睛里,喉咙里,他声嘶力竭地往山下跑去,宁和尘拦住他,李冬青居然要揍他。
李冬青眼里头次出现了恨,宁和尘愣了一下,下意识地说:“不是我干的。”
李冬青根本不在乎是谁干的,山下一片大火!
宁和尘说:“林雪娘已经死了,这场火就是她放的。”
李冬青不顾一切地挣脱他,他力气奇大,长得也高,宁和尘一时居然还没拦住,但也只是一时失手,再一步追上去,就狠狠地把他撂倒在雪地上。
李冬青一下子双脚发力跳起来,一拳就冲着宁和尘揍上去。宁和尘一侧身躲过去,说道:“你还要惹我。”
李冬青抡圆了胳膊又是一拳,宁和尘直接将他拳头攥住,往后一翻,将他锁住。李冬青眼里通红,嘶道:“你不救她。”
“我凭什么救她?”宁和尘说,“林雪娘自己寻死,我为何救她?”
李冬青用拳头砸着雪面,痛得肝肠寸断,哭道:“那你为什么救我!?”
宁和尘:“……”
李冬青痛道:“你不如让我去死!”
宁和尘只好软下来,说道:“走吧,这里不是你的故乡。”
李冬青看着山下的火海,心里想道:“可我只当这里是故乡。”
就算他已经看出蹊跷,可他哪里想认清什么真相?谁又问过他,要过什么样的人生?
宁和尘硬绑着他将他拉上马,李冬青缓缓地淌着眼泪,感觉仿佛已经死了。
“我是不是已经死在大牢里了?”他想。
千机至多能跑五十里,再不能多行一步,天亮时,他们已经甩开了乞老村。李冬青甚至没能看见林雪娘的尸首。他冷得浑身颤抖,脖子上的血已经干了,衣服上的血迹变成黑色。被割伤后半个时辰,伤口才开始锥心地疼起来,让人坐立难安。
宁和尘似乎看他过于可怜,主动开口道:“所以昨晚问你吃了什么,饿了吧?”
“到底是为什么?”李冬青问。
宁和尘说:“你问什么?”
李冬青抬眼看他,眼睛肿成了桃核,茫茫然问道:“为什么要找上我?”
宁和尘毫不犹豫地说:“因为你是刘荣之子。”
“刘荣?”李冬青不认识这个人。
“你在的这个地方,是刘荣托孤之地。”宁和尘说。
“你生在这个破村子里,却什么都知道,”宁和尘戳弄着火堆,“阿胡儿你认识,宁和尘你也认识,江湖的事你知道,朝廷的事你也了解。唯独刘荣不知道……这不奇怪,因为他是你爹。”
“当年太子刘荣因为生母得罪了孝景帝,被贬为临江王。后来因为扩建宫殿,侵占祖庙,被景帝召回长安,落入了酷吏手中,不堪折辱,在狱中自尽了,你是他的儿子。”
李冬青说:“我不是。”
他心中无比确信,他确实不是,那这一切就太可笑了。
宁和尘笑了,说道:“都说了,这不重要。世人觉得你是,那你就是了。”
李冬青懂了。因为他已经在这“道”上,而不管真相如何。
宁和尘说:“你本来叫刘拙,这名起得好。”
李冬青知道他是讽刺自己不聪明,也没有说话。他从小是被夸着聪明长大的,但好像确实,自从失了父母之后,他好像真的愚钝了很多,一部分东西好像是失去了,再也调动不起来,好像是失去了少年人的机灵果敢。林雪娘说他大智若愚,他自己却没感觉到智在哪儿。想到林雪娘,又是一阵眩晕。
宁和尘今日心情不错,耐心地接着道:“你知道刘荣为什么因为侵占祖庙这丁点儿大的罪名就丧了命吗?”
“因为皇上要他死,”李冬青失魂地说,“自古前太子没有人善终。贾谊说……天下之命悬于太子。前太子不死,新太子难立。”
宁和尘不由得鼓掌:“聪明。”
这仍旧是讽刺,李冬青知道。
宁和尘说:“所以说,是天子要杀他,他来了长安,就是死路一条,而跟他审他的是谁无关。”
李冬青不理解地看了一眼他,就那么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
“是你爹。”李冬青说,“你爹是苍鹰郅都……你爹曾经是中尉,他审的临江王刘荣?”
宁和尘这次说:“哦,你确实不算笨。”
“你都明白的道理,”宁和尘面带讥讽于不可融化的恨意,“为什么那些蠢货却不懂?你能明白他不是因为我爹而死,为什么他们还逼死我爹?”
李冬青说:“……景帝杀晁错,武帝杀赵绾王臧,不都是这样吗?当年七国之乱,他们打出诛晁错,清君侧的口号,又是真的为了杀晁错吗?”
宁和尘却是当真意外了,说道:“你还知道这个。”
李冬青喃喃:“所以你才要杀我。你杀不了皇帝,所以来杀我。……这是对的,你爹因为刘荣而死,你理应来找刘荣之子,父债子偿,我是晁错,替皇帝死。”
宁和尘说:“莫要冤枉我,你不是还活得好好的?”
“你本来是来杀我的,”李冬青看着眼前的一块雪地,说道,“只不过是拿我做人质。”
宁和尘却说:“我也可以不杀你。”
“不必,”李冬青却说,“你大可以做你想做的事情,用完我之后,求你杀了我罢。”
宁和尘神色一动,看着他。
“冬青十一岁时已有求死之心,”李冬青说,“看来那算命老儿说得对,我这一生与谁亲近,谁就不得善终。今日我干娘也死了,我已经没有留恋了。”
“如你所说,我是前太子之子,那他们争我,必然是有杀人的事要我做。我不能自保,也选择不了自己要走什么路……我该死。”
李冬青好似又长大了一些。磨难确实让人成长,李冬青人生的两次巨大的转变,都是在失去至亲之后。只不过就是太疼。
宁和尘犹豫片刻,问道:“你可想好了?”
李冬青却已经站起来,扑灭了火,说道:“走罢。你要去雁门。”
“是,”宁和尘指着千机马鞍上挂着的一个布袋,说道,“我爹在雁门剖腹自尽,我家里人还在那里,我要把左贤王的头颅拿回去祭酒。”
李冬青说:“走罢,我与你去雁门,你答应我,事成之后,给我一个痛快,行吗?”
宁和尘沉默片刻,说道:“当然如你所愿。”
李冬青笑了,似乎终于感觉到了释然。眼睛还红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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