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珠做了一路心理建设,刚到得前堂,就听到一阵剑器破空的声音。
她举目望去,就看见屋顶上剑气如虹,持剑之人随着剑势轻盈腾挪,矫若游龙,动如腾兔,在她身后是游动的山岚云霭,是初升的艳丽朝阳,是清亮的翠鸟鸣声,她宽大的青色道袍被劲风吹得翩然翻飞,恍然如仙人一般。
颜如玉舞得兴起,屈指一弹剑身,清霜震然长鸣,剑声清脆如凤啼。她诗兴大发随着剑鸣声,吟道:“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
明字刚落,她不等剑鸣声停歇,又是一弹,清霜琤琤而响,杀气凛凛:“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吟道这里,颜如玉剑势渐缓,“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
钱宝珠目不转睛,看得浑然忘我,直到颜如玉念完最后一句“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收剑回鞘,向后倒下来,钱宝珠才啊地一声惊呼。
颜如玉却在将将砸到地面之前,一个花巧的翻身,衣袂翻飞像只花蝴蝶似的翩然落地,顿时化险为夷。
“小姐好厉害!”白露啪啪鼓掌,非常捧场,“太帅了!”
惊蛰一看钱宝珠还没有缓过来的脸色,就悄悄跟她说:“别担心,小姐只是喜欢玩花样,这会儿夸她就好。”
钱宝珠点点头,说道耍帅这种事,她就很理解了,原来不仅仅是她家幺弟喜欢耍帅,就连宫里的娘娘也喜欢。
经过这么一遭儿,钱宝珠原本沉闷的心情豁然开朗,也跟着鼓掌叫好,捧脸尖叫:“啊啊啊,娘娘好帅!美过裴旻,帅过李白,古往今来,天下第一!”
比起白露常年不变的套路,钱宝珠的吹嘘夸赞一出口,颜如玉脸都红了,难得谦虚:“没有没有,不敢比不敢比。”
“在我心里,娘娘就是最厉害的!”经过昨晚的救命之恩,再看到这一场精彩绝伦的剑术,钱宝珠立刻就把她心里最厉害的宝座给了颜如玉。
颜如玉嘴上不说,心里美滋滋的,看着钱宝珠红扑扑的小圆脸越看越喜欢,终于忍不住伸出了魔爪,捏了一捏。真是又软又嫩,手感不要太好。
钱宝珠从小被捏惯了,也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颜如玉叫她一起用早膳,她高高兴兴就去了,一点都不用拘束的。
颜如玉就喜欢这样不扭捏不做作的姑娘,很大方地跟新朋友分享自己的糖果点心。
“唔,是杏芳斋的杏仁酥,”钱宝珠啊呜一口下去,吃得脸颊鼓鼓像只小松鼠。这也是个吃货,一下子就尝出来了,兴奋道:“我最喜欢他家的杏仁酥了!”
颜如玉珍惜地吃着今天的第一块杏仁酥,闻言连连点头:“真的非常好吃!”好朋友这么志趣相投,她也好开心,就连看着钱宝珠迅速吃完两块杏仁酥,都不怎么心痛呢。
钱宝珠咔嚓咔嚓吃得飞快,百云观的糕点太难吃了,除了甜就是甜,吃一块得就一壶茶,她真的忍得好幸苦。
吃了杏仁酥,还有蜂蜜玫瑰酥、松子窝丝糖、芝麻云片糕……钱宝珠越发的喜欢这位穿着道袍的娘娘。
颜如玉看见自己的库存飞快消失,心在流泪,捧着吃了一半的杏仁酥慢慢品,还要笑着说:“喜欢就多吃点。”
“嗯嗯,”钱宝珠点头,她又吃到一个特别美味的奶片糕,她吃遍全京城都没有这么正宗的奶味儿,娘娘这里的点心真是太好吃了。
钱宝珠含着奶片糕,让纯正的奶味儿在嘴里慢慢融化,她见颜如玉终于吃完了手里的杏仁酥,忙招呼道:“娘娘你也吃呀!”宫里的娘娘就是不一样,吃东西真是文雅极了。钱宝珠看颜如玉的眼神格外崇敬。
“我养生,”颜如玉矜持地从惊蛰手里接过温热的湿帕子按了按唇角,如果说出自己是被限制吃糖的真相,恐怕要被新朋友笑死。
钱宝珠肃然起敬。
早膳就在一个努力磕糖,一个优雅喝粥的和谐氛围里结束了。
钱宝珠用帕子擦干净手脸,正襟危坐,她知道也许自己不能承受的真相就要来了。
咳咳,颜如玉清咳两声,示意惊蛰将百云观招认的罪状拿给钱宝珠看。
钱宝珠拿到手只是轻薄的一张纸,上头已经画了押,鲜红的掌印格外刺目。钱宝珠尴尬地瞪着上头的白纸黑字:“我不识字。”说完羞愧低头。
她爹奉行女子无才便是德,家中姐妹都没有上过学。出嫁之前靠父亲,出嫁之后靠弟弟,再加上她自己也愚钝,根本就没有读书识字的想法。
颜如玉体贴地没有追问,她神色如常:“百云观的内情,我不能瞒你,你且听了,再决定要不要相信。”
“娘娘说的我都信。”钱宝珠很感激颜如玉平常待她的态度。自从她夫君考上进士,又考上吉庶士,她在外交际的范围一下子变得宽广起来,这里头不乏博学的才女,每当人家吟诗作对,她就只好低头喝茶,常常因为不识字而被人看轻。本来她也想努力一下的,但是被夫君一哄,她就没了志气,懒字上身。
颜如玉没有添油加醋,拿着供词,直接将百云观与钱宝珠婆母的勾当告诉了她。
原来百云观求子之所以灵验,只因百云观里有男人。他们供奉混元圣母送子娘娘,把自己当作送子娘娘的化身,与求子的妇人媾合。这其中有自愿的信徒,也有受人蒙蔽的受害者。
钱宝珠就是被她婆母骗来的。像钱宝珠这种香客,百云观就会在她茶水里下药,迷昏了行事。时下女子重名节,即便发现了不对,也不敢声张。钱宝珠是运气好,刚到百云观的时候就来了月事,她傻乎乎没有戒心,还找了一个假道姑要棉布做月事带。是以暂时逃过一劫,直到昨天晚上,百云观终于对她下手了。
钱宝珠后怕不已:“幸亏我戌时之后从不喝水,昨晚那个假道姑给我送了茶,我一点儿都没有碰。这才被惊醒了,扎伤了他逃了出来。”
白露敬佩地看着娇娇软软的钱宝珠,可不止扎伤,这位夫人直接一钗子把人家一只眼睛都废了,差一点就死了。
“幸好你逃出来了。”颜如玉也觉得钱宝珠好运道,据百云观招认,钱宝珠是爬树翻墙掏出来的,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从小就运气好,若不是遇到了娘娘,我逃出来也没有用。”钱宝珠站起来,真诚地对颜如玉拜倒在地。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颜如玉亲手扶了她起来。
颜如玉的举手之劳,对她却是救命之恩,再造之德,钱宝珠记在心里。
最后才说到钱宝珠的婆母为什么要送她来百云观求子。
“据百云观观主招认,原是你夫君不能生。”百云观求子,当然是身体没有毛病的女子才能求,观主为了不砸自己的招牌是一定要问清楚的。
颜如玉复述一遍还是觉得愤怒,此世间对女子不公,女子不孕,男子不仅可以纳妾休妻,男子不孕,也可以将不孕的缘由安在女子头上,甚至寻此邪门歪道,只为传宗接代。难道女子的价值就只有生孩子么?
钱宝珠听到此,却是真相终于落定了的释然,她成婚六载,有五年都是在求医问药中度过的,她的房中日常萦绕着散不去的药味,常常喝药喝到吐。其实她从夫君偶尔流露出的愧疚中隐隐有些猜测,但是想到夫君对她的体贴,她就咬牙忍下了婆母的刁难。
现在突然知道,原来婆母早就明白不是她不能生,而是她儿子不能生,那么她这些年来忍受的委屈苦楚,岂不是个巨大的笑话。
钱宝珠鼻子一酸,想要落泪,却突然打了个饱嗝。她就哭不下去了,唉,娘娘真是个贴心好人,知道她听完了就吃不下饭,现在好饱哦。
颜如玉莫名其妙地看着钱宝珠把眼泪忍了回去。她虽不解,也还是松了一口气,不哭就好啦,虽然她肩膀都准备好了。
钱宝珠托颜如玉帮她送了信,第二天就有钱家的人来了。钱宝珠依依不舍地告别了颜如玉,说是过几日再带着谢礼来。
颜如玉瞧着摆在地上的两担礼物,江南绸缎,蜀地扇子,徽州笔墨,描金匣子里的珠钗,这还不算谢礼,她都要不认识谢礼这两个字怎么写了呢。
过得两日,次日就是颜如玉受戒的日子。
山中夜里凉,她披着鹤氅靠在廊柱上听殿中白云观主与徒弟们晚课诵经的声音。正觉岁月静好,观门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颜如玉抬眸,就望进了徐宥幽深的眼眸中。她下意识眨了眨眼,就见刚刚还深沉如海的某人展开笑颜,晦暗的夜色都瞬间明亮起来。
他望着她,柔声唤道:“玉儿。”
颜如玉寒毛一颤,忽然问道:“你喜欢孩子吗?”
徐宥脸色一变,脱口而出:“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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