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中一时寂静无声,氛围压抑到足以令人窒息。
“……如果你能给出让我足以心动的筹码,我或许,可以考虑答应你的请求。”
钟离瑀试探性出声。
然后,他讶异地发现戚红息居然毫不犹豫就同意了这个荒谬的要求,甚至,看上去没有丝毫勉强之意。
——这算是怎么回事儿?!
原本只是随口一说的钟离瑀顿时哭笑不得,奈何言既出口,没有收回之理。
钟离瑀内心中忍不住自我检讨一番:
——从结果来看,或许他的做法更贴近“反派角色”的定位也说不定。
本该作为守关大Boss的妖魔一心只求速死,来打怪寻宝的“勇者”却要求怪物花钱买命……
整出戏像是一曲黑/色/喜剧,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幽默。
万物并作,天行有常。
物之反常者是为妖,难见祥瑞,恐余祸端。
——戚红息平白无故配合到如此地步的背后,必有其根源由来。
或许……
这干脆就是一个故意引起他好奇心的陷阱。
然而他的确十分心动。
指尖在木质剑柄处随意拨弄,光滑的木质纹理令人心生惬意。
师门长辈以特殊材料刻印下的强大阵法在他手下暗自跃动,犹如在因能够应和钟离瑀的灵力波动而喜悦异常。
阵图仍在兢兢业业工作,感受到体内的灵力恢复到往常三分之二的水平,钟离瑀原本有些迟疑的心中突然安定下来。
他有了参与冒险的资本与底气。
毕竟——
在这个拥有妖魔鬼怪的世界里,自始至终,实力才是最强大的话语权。
既然无法躲避,那么不如选择做好最坏打算,迎难而上。
从他幼年记事开始,钟离瑀一直信服着这样的人生信条:
——勇敢者也许并非最终赢家,然而连第一步都踏不出去的懦夫,注定命中一事无成。
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无论前方是何艰险困境,他总该要去探一探!
即便失败,也足以心甘。
“那么,带路吧。”
钟离瑀神色淡淡,眸中情绪幽暗难明。
顺着小道前进几步,他在禁制前一步之遥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不经意随口询问。
——“对了,你认识岑甘琦吗?”
闻言,走在前面的戚红息的身影突然晃动,她微微向后偏头,露出弧度几近完美的美丽侧脸。
眼中似乎有微妙的情绪一闪而逝,快到钟离瑀甚至来不及捕捉。
“认识。”
戚红息回过头,语调平淡而没有丝毫情绪:“她是我的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
“她知道你出来见我么?”钟离瑀意有所指。
“知道。”顿了顿,她继续说道:“你不必心存疑虑。我既然下定了决心,就不会反悔。”
说完,红衣美人重新恢复背对钟离瑀的姿势,像是丝毫不担心身后了解甚少的不速之客会暗中偷袭。
不过细细想来也颇符合逻辑。
按照戚红息所描述的情况,她本就一直在期待死亡前来呼唤,如果此时钟离瑀贸然出手,反倒正好叫她遂意。
亏本的生意他可不干!
钟离瑀遗憾地撤去覆盖在黄符上,随时准备沟通符篆的灵力。
走进禁制内后,他很明显能够感知到戚红息的生命气息有微弱之象,如果能把准备的后手放出来,他至少有百分之八十把握能做到要害攻击,一击必杀。
精心准备的伏笔却暂时派不上用场,真是可惜。
钟离瑀暗自喟叹。
其实他对戚红息并无恶感,也没有什么不得不选择除之而后快的理由。
甚至真要细论起来,在绛城乃至周围村落流传的传说中,红衣女人还因救人得过“绛娘娘”的赞美之称。
——钟离瑀从不拿好人的概念框定自己,他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至于其他人的意见想法,与他有何干系!
不过,这不妨碍他对善良属性者有天生好感加成。
因此尽管不知道传说有几分真实可靠性,但在绛城停留多日的钟离瑀在耳濡目染之下,难免还是先入为主地对戚红息产生了些许好感。
然而,这份好感对上他的决心时,又显得无足轻重了。
对钟离瑀而言,他特地前来绛城的目标只是拿到骨生花做药引,为师兄治疗神魂之毒。
但对戚红息与岑甘琦而言,这或许就是戏剧的落幕之场,生命之终焉。
毕竟钟离瑀要拿到成熟期骨生花作为药引,就必须要杀掉灵魂本源寄居在骨生花内部的异怪。
这种矛盾无法避免,甚至不可调和。
况且,就算钟离瑀可以放过岑甘琦,他也不会选择这样做。
林中那掩埋在粉色花瓣与翠绿青草下的累累白骨,正在阳光下昭彰罪恶,与被人生生创造出来的虚假秘境一起永恒。
当从戚红息口中得知二人关系的那一刹那,钟离瑀就动了杀心。
——因为他无法保证,当得知自己来意的那一刻,表现得温婉柔顺的戚红息会不会瞬间变脸。
世事残酷,钟离瑀从来不曾抱有侥幸。
现在尚未到图穷匕现地步,一是他好奇戚红息会拿出什么东西作为筹码。
二是,既然事已至此……只希望戚红息的出现,能够成为木框中最后一块严丝合缝的拼图。
尘归尘,土归土,还绛城以平静,还她本人以自由。
也算是,他对二人最后的仁慈。
[.]
木屋内,两人对桌而立。
第一次进女子房间,钟离瑀却没有任何兴奋之情,相较之下,他甚至油然滋生一种类似“啊,这么多年来,我在师门过的生活居然那么奢侈”等诸如此类的微妙想法。
促使他产生奇怪想法的缘由无他,只因木屋内部装饰极其简洁,甚至可以说得上是简陋……
根本不似女子闺房。
一床、一柜、一桌、几张椅。
放眼望去,这是狭小空间内比较显眼的屋内大件物品。
再没有更多了。
觉察到钟离瑀不自觉投来的疑惑目光,戚红息轻轻咳嗽一声:“我们直接进入正题吧。”
“你想要什么?”她认真问,“只要是我能给的,我一定会给你。”
“你为何会被困在此地?”钟离瑀也不客气,直直发问。
对于这个问题,戚红息显得有些困惑:“我……我在等一个人。或许也不是人,是一件东西,亦或是一件还未发生的事情?”
她轻轻叹道:“如果你是为了此事而来,我恐怕无能为力。”戚红息站起身,从腰间取下半块通体碧绿,晶莹剔透的玉玦递给钟离瑀:“有好多事,我都记不得了,唯一印象深刻的,是身上随身携带的半块玉玦,也不知它的具体来历。”
钟离瑀接过玉玦,呈在掌心中细细查看,然而无论怎么看,这都只是一块普通宝石。
“如果你想要可以送给你。反正,我拿着以后也用不上了。”戚红息抚了抚鬓发,眼神中带着如释重负般的欢欣。
钟离瑀把玩着玉玦,对此不可置否。
理智告诉他戚红息所言不可轻信,然而对面女人显露出对死亡的真切期盼却又是实打实的感情。
他甚至忍不住这样猜想——
如果现在动手,红衣女人说不定会惊喜得欢呼起来,然后,含笑拥抱死亡。
真是足够荒谬的画面。
“你不害怕——你的朋友会伤心吗?”钟离瑀想得有些心烦,忍不住语带刺意。
同时也是再一次试探,试探戚红息和白骨夫人之间究竟有何瓜葛。
“世事本就不能尽随人愿。”
戚红息的脸上出现几丝怅惘,还有几分连她本人都尚未察觉,然而又确切存在的茫然:“一成不变的禁制内,连我自己都记不清待了多少年。一开始,我希望找回记忆,后来,我只求自由。日日夜夜,痛恨自己为何被关在此处,然而不曾有人来救我。”
“我祈求神仙上苍,我虔诚跪拜佛祖,我赌咒发誓,若有人能予我自由,定当十倍百倍回报。”
“……然而神佛皆漠然,不闻我苦语。”
“我恨天道不公!”
戚红息抽气一声,尾音在不住震颤:“……但我无可奈何。”
“——我甚至,连自杀也做不到。”
“偶尔,也会有人类闯进来,我想留下他们陪我,可他们苦苦哀求的样子又令我不忍。如此孤独的命运,连我自己都不能承受,如何能够再将痛苦施与他人?”
“那么岑甘琦呢?”
钟离瑀一针见血指出:“你知道——她是以吸食/精气为生的异怪吗?你没有想过为何会逐渐变得虚弱吗?”
这是很容易看出来的事实。
他原本以为红衣女人是岑甘琦养的储备粮,然而戚红息口中所言“朋友”之语又令他极为不解。
“我知道,一开始就知道。”戚红息平静回答,“在甘琦死后,她从遗骨上出现的那一天开始,我就预想过这个画面。”
“……我只是,太寂寞了,很想有个朋友来陪陪我,哪怕她想利用我,吸食我的生命,这也没有什么关系。”
钟离瑀扶额,听得有些头晕:“——等等!你刚刚说‘甘琦死后’是什么意思?”
“白骨夫人不是岑甘琦,尽管我给她取了相同的名字。”如同触及到久远的回忆,戚红息的眼神开始放空,凝视着钟离瑀所无法触及的过去。
她将往事缓缓道来——
原来,曾经有一女子慌不择路逃入桃花坞,身负重伤却被戚红息救治,而后便留在秘境内,两人相伴过一段时光。
这才是真正的岑氏甘琦。
岑甘琦是人类,在戚红息的帮助下能够自由出入禁制而不被阻拦,所以她会时不时回到绛城,给戚红息带一下夜市上有趣的小玩意儿,为她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
在戚红息心中,这是她漫长岁月里为数不多的愉快回忆。
然而,几年后的某天,女子回城后夙夜未归。
等戚红息再见到她时,狼狈逃窜回来的岑甘琦已然奄奄一息,性命垂危!
甚至连遗言都未留下,她便突然离去。
美丽而虚假的桃花坞里,再次只留下戚红息孤零零一个人……
冷清而寂寥。
戚红息把岑甘琦的遗骨埋在木屋后某块小树林围成的天然空地里,并用石头为她立了无字碑。
这时,奇妙之事发生了——
眼睛呈幽蓝色,面貌却与岑甘琦有八分相似的异怪骤然出现在埋骨之地!
她坐在石碑上,眼神里带着死水一般的平静,直直瞪视着无聊到只能对着亡友墓碑自言自语的戚红息。
“我是谁?”异怪语气平淡地回答,似乎对世间一切都浑不在意,“我是白骨化身,名字是什么?”
异怪依靠本能行动,本能靠近生命精气异常充沛的活人,因为它们以此维系生命,否则便要死去——
然而这又有什么关碍呢?
到如今,她最不害怕的就是死亡,因为没有什么死亡方式比得上永恒的孤寂!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吧。”戚红息微微一笑,目光中带着怀念与悲伤,“……那是我最好的朋友的名字。”
“……朋友,又是什么?”异怪追问,眼神里开始闪现好奇光芒。
“朋友是互相陪伴的人。”戚红息娓娓道来,“是会在你伤心时安慰你的人,会用小东西逗你开心的人,会当你的眼睛,替你去看永远看不到的热闹风景。”
她怀念好友曾在的短暂时光,也曾日夜思考究竟当年发生了何事,然而一切往事随风飘逝,过去的时光永远不会为某个人而停留。
不若珍惜现在,欢迎新朋友的到来——
“我是戚红息,你愿意……留着这里陪我吗?”红衣美人温柔的眸子中溢满期待。
……
怎么突然想起当初的事情了?
坐在石碑上,岑甘琦茫然地抬头仰望一成不变的蓝色苍穹。
这是她仅剩的残魂,守在骨生花边,在利用骨生花的阴气疗伤,正到紧要关头。
然而此时,钟离瑀走了进来。
——“她见到你在树林里留下的人类白骨了。”
少年道士平静地陈述事实,似乎真的只是转述一个通知。
选择留下来的那一刻,岑甘琦就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因而她的面容十分平静。
“动手吧。”
岑甘琦的眉眼间带有与戚红息相似的释然,“我害她太多了,所以,我想为红息姐姐做最后一件事。”
——“求你,带她离开。”
钟离瑀的思绪中穿插而过有关“天道之意”的误会,想起刚刚缔结了魂契的戚红息,然后他认真回答:“她会得到自由。”
于是岑甘琦笑了。
“谢谢你。”
从未流过眼泪的异怪瞳孔中开始聚集水汽,透明色水滴顺着她苍白消瘦的脸庞蜿蜒而下,“啪嗒”砸在地面。
这令她感到难过,但,她却不懂……自己究竟为何难过。
她神色朦朦,泪水呆愣楞直下。
“我、我不知道,我不想害她的。”岑甘琦睁大眼睛,目光虚浮无神,停留在虚空中不知道哪处着眼点,“可是,我控制不住。”
控制不住自己身为怪物的本能反应。
“她知道,一直知道,并且从未怪过你。”钟离瑀依据自己的理解转述道。
“可是我无法原谅自己,我不能忍受自己成为一个只知进食的嗜血野兽!”
斗篷帽檐落下,开始异化的怪物厉声尖叫,啸声刺耳而充满攻击性,幸好钟离瑀早有防备,否则近距离之下难免遭受重创!
“她希望你能够离开去追寻自由,然而无论如何,她会尊重你的所有决定。”钟离瑀把最后一句嘱托郑重说完。
静静等待对方做出决定。
“还请真人给我一个痛快。”
岑甘琦微微垂下头颅。
钟离瑀冷眼看她,想起一路走来看到的森森白骨、凉意逼人,他的手逐渐伸到背后桃木剑的剑柄上……
“如你所愿。”
少年道士轻声道,然而话语中的决心不可动摇。
从一开始,他就没打算放过对方,所以异怪的选择免去了他的片刻犹豫。
很好。
岑甘琦闭上眼,对迎接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无悲无喜。
她目光最后停留之地,不是即将触及到脖颈的剑刃,而是……虚空中,戚红息眉心一点殷红。
——鲜艳依旧,光彩夺目。
一如当年初遇,而后此别经年。
……她最终魂飞魄散,不入轮回。
从此天地两茫茫,生死再难相见。
岑甘琦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后悔。
她只是最后这么向从未相信过的上苍祈祷,希求祂能够听到自己内心呼唤——
惟愿,红息姐姐下辈子一世平安,再不要遇见她这种怪物……
就算遇见了,也绝不要心软!
……绝不要。
[.]
我见青山多妩媚,料想青山见我应如是。
红息,我亲爱的好友——
祝你得到你最渴求的,也是我们共同最向往的——
来自外界,风和雨的气息。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