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清凉如水,一抹新月斜斜挂在天际。
这天正是七月七日,重七之夜。
无量山,剑湖宫。
左子穆独坐上首,逐页翻阅着案上簿册,时不时落笔圈点涂抹几行,神情专注。
又写了几行,忽地眉头微皱,似是觉得殿中烛光太盛,双指一扣,一道劲风便向殿侧摇曳的巨烛射去,光焰应声而灭。
他出指极快,认位亦极精准,不过片刻便已将殿侧数支巨烛皆都灭去,只余正中悬着的一盏宫灯。
这宫灯乃是灵鹫宫门下所制,也不知道他们弄了些什么机巧,只有灌入特制药油方可使用,燃起来焰色明亮而不刺眼,且不似一般烛焰明暗闪烁,便是风吹水泼也不会熄灭,实在是夜间照明最佳之物。
这宫灯售价本来已算得上是昂贵,加上所用的灯油并修缮部件,俱只能从灵鹫宫手中购得,这流水般地算下来,哪怕家中只这么一盏,每年也要花一笔不小的开支。
即使如此,这花费放在富商巨贾眼中,也算不得什么。难只难在此物乃是灵鹫宫自用,每年市面上不过流出数十盏,因此往往是有价无市。
何况这世间之事,从来都是“上有所好,下有所效”。
为贺保定帝四十华诞,年前皇宫和镇南王府两处一并大兴土木,修缮宫室,大半所用之物俱都换作了灵鹫宫所出机巧物事,这原本便千金难求的宫灯一时间竟是声名更盛。
达官显贵自不用说,那等自觉有些身份脸面之人,亦是重金以求,人人都以在家中悬有一盏为荣。
无量剑派虽有历代掌门百年苦心经营,家底在武林中算得上是富豪,放到那些贵人眼中却是不值一提。
若非数年前曾有些因缘由头,得灵鹫宫少宫主指名相送,此刻的剑湖宫中,断然挂不上这一盏宫灯,便是挂上了也未必保得住。
想至此处,左子穆不由得便抬头朝上望去。
灯光明亮,大殿穹顶处此时看来并无异样,然而当年请来修缮的匠师看到那大洞俱都惊得嗔目结舌,只当是天外飞石所致。
若非他那日恰好在场亲眼所见,定然也不会相信,这世上竟然有人能单凭一足之力便踏破了剑湖宫。
那时他尚是被师父师兄们宠着护着的弱质少年,遇事慌乱不知所措,乍见来人翩然若仙便磕头求救。
此时回想起来,着实是汗流浃背,且幸当日所遇那两人并无恶意,若非如此,无量剑的基业说不定便是毁在他手中。
却也正因这样一番际遇,这些年来他心中始终抱着一份警惕夙醒,武学修炼亦不敢松懈半分,终在两年前接任了无量剑派掌门。
在掌门接任大典上,不但迎娶了原本西宗掌门的嫡传弟子辛双清,更有西宗和北宗同时归宗。
自此无量剑派方重现百年前盛况,再无宗派之别。
流年似水,当日之事还历历在目,一转眼便已经过去六年了……
正沉思间,大门忽地被人自外推了开来,一个袅娜的身影款款走了进来。
左子穆连手中翻开的簿册也不曾合上,抬头看向来人,微微一笑,道:“你怎么来了?”
这些年来他在门中威权日重,在他处理事务时会这般招呼也不打一个便径直入内的,也只有辛双清一人而已。
他两人本就是少年爱侣,相伴多年。
加上辛双清生性颖悟,门中事务多劳她分担,是以成亲年余来,左子穆待她倒是较之前更为爱重。
在左子穆想来,今日七夕佳节,原本就是该夫妻两人同在一处的。
多半是他方才处理事务忘了时间,辛双清带着女弟子们乞巧已毕,不见他回房方寻了来。
心下倒是微微有些歉疚,正要再说几句贴心的软话哄妻子开心,却见辛双清已走到了他跟前,竟是满面惶急之色。
左子穆心中一震,正要开口,却见辛双清右手食指抵唇,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他执掌无量剑数年,所历事甚多,早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当下点了点头,缓缓道:“方才乞巧谁获最多?”声音里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辛双清见他会意,才放下心来,答道:“还不是你那混蛋徒弟,竟跑来同我们一道穿针引线,也不怕臊。”
一面说一面伸指在杯中蘸了茶水,在桌上飞快写了四个字——“屋顶有人”,顿了一顿又继续写道:“武功极高,恐非其敌。”
她素习“灵飞经”,一手小楷秀丽端庄,颇得其中神韵,此时这十二个字却写得潦草断续,写字之时双手仍在微微发抖,显见心中已然惊到了极点。
左子穆亦是大惊,他独自在这剑湖宫中待了一个多时辰,竟是不曾发现屋顶有人。
便是此时在辛双清提醒之下凝神细听,亦听不出一丝半点的动静,可见辛双清所说“武功极高”绝非虚言。
只是,这大理境内,除了超然世外的段家之外,无量剑派已算得上是执泰斗者,近来也不曾听说哪家有了什么不世出的天才,这般高手又是从何处而来?
辛双清见左子穆面色凝重,不敢打扰他思索,又怕两人许久半天不说话引起屋顶高手怀疑,遂搜索枯肠,絮絮叨叨道:
“你明儿一定得好好教训那混蛋小子,功法进展再快又如何呢,成日里弄那些花儿粉儿的,一手飞针走线倒是比谁都强,旁人见了还当他是我的女弟子穿了男装呢……”
她话尚未说完,忽地听到一声轻笑自屋顶传来,那声音清脆悦耳,显然是名年轻女子。
左子穆同辛双清大惊,手中长剑“呛啷”出鞘,剑尖斜斜扬起,指向屋顶。
他二人本就是同门,此时出手竟是不约而同地使出了无量剑法中威力最大的一招“乾坤无量”。
几乎在同一时刻,屋顶又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似是在同那女子解释一般,淡淡道:“‘乾坤无量’,唔,倒有了四分火候。可惜只得其形不解其意,若是以‘舍身渡劫’起手,转到’兑’位再出此招,威力倒可加倍。”
果然听那女子“哎哟”了一声,道:“这可真是我们不对,把人家杀招都逼出来了。”声音中满含歉意,听起来倒是极为真挚。
这两人也不知是何路数,就这么你来我往两句话的功夫,左子穆和辛双清心中却如同翻江倒海一般,掀起了滔天巨浪。
他二人对本门招式是日日拆解,熟极而流,方才听那男子提到那两招的使法,都不由自主在心中照样演练了一遍,果然当真如他所说,一丝不差。
若非对本门剑法极其了解,兼有极其高明的眼力,这番话决计是说不出来的,那人听上去却并未放在心上,不过是随口给同伴解释罢了。
事到如此,两人哪里还会不明白,屋顶这两人武功之高明,绝非自己所能相抗,且听口气并无恶意,倒不如恭谨相待。
左子穆同辛双清对视一眼,知对方心意与自己相同,当下一起还剑入鞘,并整了整衣冠,方由左子穆开口道:“不知是哪位前辈云游至此,晚辈左子穆不曾远迎,还请恕罪。”
“呃……那个……”那女子似是有些犹豫,又低声与同伴说了几句什么,方笑嘻嘻地道:“好吧……等,等下,别再踩破人家屋顶!咱们从门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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