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1章 溺水

    阿玖尾随孟晴与廖氏来到渠池边,一眼就瞅见了苏珂。

    苏珂身着最下等宫奴的服色,微躬着背,低垂着头,单薄瘦弱的身形仿若秋枝上暗黄的枯叶,透着无比的萧瑟。

    相反,旁边负责看管的内侍不仅趾高气扬,还颇为不耐。

    阿玖瞧在眼里,想起自己当初被罚提铃之时,也是这般遭人鄙夷,不禁对苏珂更多了几分同情。

    苏侧君你且再忍忍,左右不过就这两日。

    正在心底给苏珂打气,就见廖氏已大步流星冲了过去,紧紧握住苏珂伤痕累累的双手,“好孩子,你受苦了,快让为父瞧瞧。”

    苏珂疼得嘶了一声,惨白着脸依宫规施礼,“奴才请大官人安。”

    廖氏打量苏珂落魄的模样,心里无比痛快,然众目睽睽,竭力端着慈父做派,“你这孩子,数日不见,竟与为父生疏起来,你可知自从你被贬为奴,为父便食不下咽、夜不安寝,头发都愁白了。”

    “多谢父亲记挂。”苏珂嘴上虽这样讲,但对廖氏的话半个字都不信。一则他深知廖氏为人,不落井下石就极难得,绝不会替自己担忧;二则他已从阿玖口中得知身世泄露,若不出意外,廖氏此刻已知他来历,又岂会真心相待,如此装腔作势,不过是堵悠悠众口罢了。

    想到此处,他在心中冷嗤,表面却虚与委蛇,“孩儿身犯重罪,连累家族,父亲非但未责怪孩儿,反替孩儿担惊受怕,当真令孩儿感激不尽。”言罢跪倒拜谢,眼眶还微微泛红。

    廖氏听他一口一个孩儿,实在膈应得紧,然想到此行目的,使劲儿压下如洪水般翻涌的怨愤,再次搀他,柔声安抚,“傻孩子,你这话就见外了,你既入了苏家的门,便是我嫡亲骨肉,我待你之心同池儿、羡儿并无分别,倘若因你蒙难,便弃你不顾,那我不成了趋炎附势、见风使舵的小人!”

    随后又拉着他对孟晴陪笑,“大总管,我与珂儿分别多日,想聊几句父子之间的体己话,还请行个方便。”

    “好说。”即便廖氏不提,孟晴也准备借故抽身,当即施施然接过红封,“苏氏,陛下怜你为奴勤勉,特恩准你与廖大官人父子团聚,你且留在这里,好生与廖大官人叙叙父子之情,待宫宴结束再回安泰殿不迟。”

    “是,奴才遵命,多谢陛下恩典。”

    待他恭送孟晴等人离去,廖氏已将心腹打发得远远的,望着那深不见底的池水,露出残忍的冷笑。

    秋风裹着寒意吹打着泛黄的柳枝。

    廖氏听着那刺耳的鸣条之音,心思躁动,以为周遭再无旁人,便有恃无恐,面色变得阴沉,口气亦变得生硬,“苏珂,我有话问你,你最好如实作答,否则,休怪我对你不客气。”

    “大官人放心,我不会瞒你,有些事情,咱们的确应该说清楚。”既然廖氏要当面摊牌,他便奉陪到底。

    廖氏见他迎风伫立,身躯虽羸弱,气势却不输半分,不由得态度愈发强横,“你到底是谁?”

    “您这是明知故问。”见廖氏咄咄逼人,他不卑不亢,正色肃声,“我乃苏玫庭长子,家父姓朱名柔。”

    “你、你果然是朱氏那贱人所生的庶孽。”廖氏见他毫不遮掩,心头的怒火不降反升,蹭蹭向颅顶蹿去,“我且问你,当初是不是你撺掇俪王与我家大人认亲的?”

    “是又如何?”

    “我就知道!”廖氏七窍生烟,浑身乱颤,伸手指他鼻尖,“你可真是阴险卑劣,与苏玫庭内外勾结,将我骗得好苦。”

    “大官人这话恕我不敢苟同,我乃苏家血脉,认祖归宗,天经地义。况且当初是您上赶着要攀俪王府的亲,要怪只能怪您自己。”

    “你!”廖氏被他噎得语塞,片刻后揪住他衣领,气势汹汹,“谁允许你这样跟我讲话,就算你是苏玫庭的骨肉又怎样?我乃苏家主夫,你爹不过是无名无分的贱侍,我让他进门,你才能配做苏家庶子,不让他进门,他便要永远背负淫.贱之名,而你也永远要做见不得人的野.种。”

    “廖大官人,我劝你把嘴巴放干净些!”他奋力挣开廖氏的钳制,梗着脖颈,瞪着倔强的杏眸,“我可以不计较你对我的羞辱,但绝不能容忍你诋毁我爹的清誉!我爹是正经原配......”

    “笑话!”廖氏冷嗤着打断了他,“自古聘为夫,奔为侍,你爹背弃家族定下的婚约,与苏玫庭私奔,品行败坏,为人不齿,就算给他个贱侍的名分都是在可怜他。”

    朱柔本为扬州绸商独子,二十年前情窦初开,与落第举子苏玫庭一见倾心,私定终身,却因此被赶出家门。

    苏玫庭带着他回镇江老家贫寒度日,父母接连亡故后,东拼西凑凑齐了盘缠,执意进京赶考。

    他那时已临盆在即,好不容易得邻里帮衬生下苏珂,却未料苏珂还未满月,镇江便连降七日暴雨,洪灾泛滥,眼见寒窑被毁,薄田被淹,连口饭都吃不上,为求苟活,只得带着孩子四处乞讨。

    后辗转回到扬州,方知生父已病故,母亲又另娶新夫。新夫怀了身孕,怕他争夺家产,不肯让他进门,只打发了碗剩饭,多亏昔日侍从念着旧情,偷偷将他和孩子领回私宅,他才有了遮风挡雨之地,而此时距苏玫庭离家已过去整整一载。

    他安顿以后,便请人回镇江打探苏玫庭的消息,谁知苦等数月,却只等来伤心的噩耗。他起先真以为苏玫庭被强盗所害,生了场大病,险些撒手人寰,不想几年后遇到苏玫庭的同窗,几经逼问,那人说走了嘴,方知苏玫庭仍活在世上,于是便疯了似的四处打探苏玫庭的消息,最终还带着苏珂进京寻访。

    “我曾听爹爹多次提过,那负心人赶考前曾发过重誓,称高中后必以诰命相迎,可怜我爹爹为她苦守多年,却不想她早就琵琶别抱,成了前吏部侍郎的儿媳。”回想朱氏当年遭受的欺骗与经历的艰辛,苏珂万分心痛,情绪也难免激动起来,“大官人口口声声指责我爹品行不端,足见深谙当年之事,那且容我问一句,你成婚前可知那负心人已有夫室?”

    廖氏色厉内荏,不答反问,“知道怎样?不知道又怎样?”

    苏珂好整以暇,“大官人若是被蒙在鼓里,得知真相,定会怨那负心人故意欺瞒。之后只要细想,就会明白我爹早已亡故,根本无法撼动你地位,你只需拿出名门闺秀的胸襟,给他个侧室名分,再认下我这已经出嫁的儿子,不仅没有半点利益损失,还能博个贤良名声,但你又是怎么做的?”

    话到此处朝廖氏逼近,两眼如炬,似能看穿廖氏阴暗的内心,“我爹不是个计较名分的人,从始至终只想找那负心人问个清楚。同样身为男子,你非但不同情他,反秽语折辱,又对我张口庶孽、闭口野种.,足见在内心深处早将我们父子视为死敌,且生怕我们与苏府扯上半点干系,所以据我推测,当年你明知那负心人已有夫室,却为一己私欲,阴谋算计,那负心人抛弃糟糠、停夫再娶,绝对与你脱不开干系!”

    “你、你血口喷人!”

    “是否血口喷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见廖氏心虚地冒了冷汗,苏珂越发笃定了心中揣测,“大官人,头上三尺有神明,你真以为自己没有报应吗?你说我爹只配贱侍名分,那你呢?枉你出身名门,却心肠歹毒,是你害我爹死不瞑目,抱恨终生,害我饥寒交迫,无家可依,如今你竟还腆着脸在我面前以苏家主夫自居,当真不知羞耻!”

    “你!”廖氏万没料到苏珂都已沦为宫奴,竟还敢指责自己,于是恼羞成怒,破口大骂,“你个下贱胚子,都落在这步田地,还敢对我摆亲王侧君的款儿。赶紧给我磕头赔罪,否则我回去就让苏玫庭将你除族!”

    苏珂打量廖氏急赤白脸的样子只觉好笑,“大官人若真有那本事,又何必进宫来兴师问罪?想那负心人到底还算有几分良心,不肯任你摆布对吧?”

    廖氏恶狠狠地瞪着他,“你少得意,你以为苏玫庭能做你的靠山?她得知你身世后急火攻心,吐血昏迷,能否醒过来都不好讲,而你就是一切的罪魁祸首,我绝不许你置身事外。”

    “你、你想干什么?”他瞅廖氏凶相毕露,本能地感到心慌,眼见廖氏抓住自己胳膊,便使劲儿挣扎,“放开我,这是皇宫!”

    “皇宫又怎样?我既然来了,就断没有收手的道理。”廖氏眼中杀机尽现,且加重力道,疼得他面容扭曲,“你这卑贱庶孽,牙尖嘴利,让我多看一眼都心烦,活该去地底下陪你那淫.贱的爹。”

    说完再不废话,大力一撞,与他一同跌进了冰冷的池水里。

    阿玖早就防着廖氏动手,但对这样的场面却始料未及,原以为廖氏是不慎被苏珂拉下去的,然飞身纵至池畔时,竟瞧见廖氏掐着苏珂的后脖颈,边骂边将他往水里按,顿吓得心惊肉跳,大吼道:“住手!”

    廖氏自恃此处僻静无人,才敢行凶害命,听闻阿玖断喝,吓得一个激灵,忙松开苏珂。

    苏珂本不会水,此时又已呛得神志不清,即便廖氏不再动手,也无法自救,眼瞅着向池底坠去。

    阿玖一猛子扎进渠池,奋力游到苏珂身边,将他托出水面。

    此刻,承珺煜早就安排在附近的侍卫与内侍纷纷聚拢过来,七手八脚将苏珂与阿玖拉上岸。

    方墨则拨开人群,迅速为苏珂诊治。

    廖氏瞅这等阵仗,不等阿玖开口,已先发制人,扑在苏珂身上痛哭流涕,“我的儿,你可真是糊涂啊!纵然捱不住为奴的苦楚,也不该轻生!”说完又拉住阿玖惺惺作态,“多亏公子相助,否则凭我一人之力,这孩子性命难保。”

    小半个时辰后,阿玖更衣完毕,跪在安泰殿内,接受承珺煜的盘问,“顾渊,你不在淮安县君身边老实待着,跑到渠池做什么?”

    “回禀陛下,奴才多喝了几杯酒,去那里发散发散。”

    “胡说!”承珺煜猛地叩击凤案,“不讲实话,可是欺君之罪,难道你想再进慎刑司不成!”

    “陛下息怒!”他故作惊惶,伏低身躯,“奴、奴才是奉王主之命,进宫打探苏侧君,不,苏珂的消息,见、见孟总管领着廖大官人去见他,便暗自尾随,想找机会与他说几句话。”

    承珺煜见他所言与料想相符,未再发怒,而是继续追问,“你同他交谈了?”

    “没、没有!奴才还没找到机会,他便和廖大官人双双落水,奴才救他上岸时,他已昏迷不醒。”

    这确是实情。

    承珺煜的神色逐渐缓和,“行了,虽说你不该私自打探苏珂消息,但也情有可原,念你救人有功,赏银百两,出宫去吧。”

    “陛、陛下。”他踯躅地望着承珺煜,殷切乞求,“苏珂被关在宫中已二十余日,王主思念得紧,您能否恩准奴才替王主稍作探视?”

    承珺煜自然不肯,“苏珂落水,虽无性命之忧,但需静养,你就不要打扰了。”想起廖氏,又叮嘱道:“苏家主夫救人心切,虽方法不当,但朕不便怪罪,你将原话带给俪王,听懂了吗?”

    “是,奴才听懂了,奴才告退。”

    待出了神武门,夜隐已等候多时,将他拉上马车后,迫不及待地询问,“苏哥哥可有大碍?”

    “放心,有方墨在,白骨也能起死回生。”

    “阿弥陀佛!”夜隐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打心眼儿里替他高兴,“苏哥哥性命无虞,你也算不负铮姐姐所托,只等苏哥哥回府,你就能重新回到铮姐姐身边。”说得兴高采烈,却见他闷闷不乐,忙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就是想到刚刚的情景还心有余悸,你是没瞧见廖氏那副凶狠的模样,苏侧君赶上那种嫡父,真是可怜。”

    就在他长吁短叹之时,安泰殿偏殿内,孟晴正苦口婆心地规劝苏珂,“那廖氏乃凤都有名的悍夫,侧君凭借一己之力,如何斗得过他?侧君就算不顾念自己,也该为朱官人着想,朱官人此生最大的憾事便是不能堂堂正正进入苏家,如今只有陛下才能为侧君和朱官人主持公道。”

    见苏珂望着帷帐默默流泪,并不表态,只好又照苏珂的软肋狠戳下去,“侧君或许还不晓得,廖氏除了对你下手,连朱官人也不放过。”

    “什么?”苏珂腾地从榻上坐起,尽管眩晕得厉害,却死死抓住孟晴,“大总管快告诉我,廖氏那毒夫对我爹做了什么?”

    夕阳西垂,当苏珂立在朱柔墓前,望着那被掘出的棺椁以及散落在地的尸骨,一口血喷出,身躯摇摇坠地。

    孟晴赶紧给他塞了颗保命丸药。

    他悠悠醒转,手脚并用爬到棺椁前,将朱氏的遗骸抱在怀里,痛不欲生地对天嘶喊,“爹爹,我对不起你!不报此仇,我、我誓不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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