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也就是九月初七,苏玫庭散了朝,谢绝了同僚登山赏菊的邀约,直奔法源寺。
阿玖见苏玫庭形色匆匆进了山门,对涟漪道:“看来陛下已经动手,苏玫庭如此急迫,必是知晓了苏侧君为朱官人供奉牌位之事。”
涟漪皱着眉头,“就算苏大人知道苏侧君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生儿子,恐怕也没办法将其从宫里救出来,再者,奴才不觉得陛下有那么好心,一边将苏侧君扣在宫里百般折磨,一边又成人之美,让苏大人与苏侧君母子相认。”
阿玖瞅着涟漪夸奖,“你还挺聪明的。”
“那是!”涟漪腆着胸脯,很有几分骄傲,“奴才好歹也是影魅出身,打小就学习如何......”话未讲完,见阿玖已抬腿奔食摊而去,忙高声呼喊,“顾公子!”
阿玖回眸,“你先仔细盯着,我买点东西。”
临近重阳,法源寺的善男信女比往日多了不少,因此山门外聚集了很多兜售节令小食的商贩。
阿玖在一摊子前站定,“老板,给我来两斤狮蛮栗糕,分两份包。”
狮蛮栗糕以五色米粉为主料,将熟栗子杵为细末,入麝香、糖、蜜和之,捏成狮蛮形状,簇小彩旗,韵果糖霜,可谓色香味俱全。
商贩接过银钱,将荷叶包好的糕饼交给阿玖,“公子若吃着满意,请再来照顾小老儿生意。”
“好说。”阿玖将糕饼放在鼻下,轻嗅那香甜之气,头脑中渐渐浮现出夜隐馋嘴的模样。
小渊,我知你连日来让教习公公折腾惨了,今晚就好好犒劳犒劳你。
想到此处,笑容更胜,回返去找涟漪。哪知就在这时,廖氏忽然从斜刺里冲出,不偏不倚与他撞在一起。
他猝不及防,若非有功夫傍身,糕饼肯定得飞出去摔个稀巴烂,于是没好气地数落道:“我说你这人,走路怎么不看着?”
廖氏揉着疼痛的肩膀淡淡瞟他,见他带着帷帽,又衣着普通,便没当回事,率领随从堂而皇之地走了。
涟漪一溜小跑儿来至他身旁,望着廖氏等人的背影忿忿不平,“这谁啊,也忒不讲理,连声道歉都没有。”
“此人便是廖氏。”
“谁?”
“苏玫庭的嫡夫。”他眸光微沉,内心对玹铮再度涌起敬服之意,“果不出王主所料。”
“王主算准廖氏会来?”见他点头,涟漪再度张望,“奴才听闻廖氏乃是悍夫,瞧他那气势汹汹的德行,可不像来烧香拜佛的。”
他颔首,“没错,廖氏必是得到消息,并受了挑唆,来找苏玫庭算账的,走,咱们看看去!”
法源寺偏僻的静室之内,苏玫庭给朱氏的牌位上了三炷香,眼前渐渐幻化出朱氏年轻貌美的身姿。
时隔多年,朱氏始终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抬起衣袖擦拭牌位上的尘埃,声音哽咽,“阿柔,当年我赴京赶考之时,孩子尚未出生,我记得给你留下块祖传玉牌,发誓要为你挣个诰命回来,可谁知半路遭遇山匪摔落悬崖,被廖氏所救,我当初跟他言明已有夫室,然等我中了探花,方知老家发了洪水,乡民十不存一。当时他对我说你和孩子都葬身河底,所以我才另行成婚,可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我的原配,永远都是。”
廖氏在屋外听见这话,恨得咬牙切齿,若非随从阻拦,定会立即冲进去与她理论。
她并不知隔墙有耳,犹自沉浸在对朱氏和苏珂的愧疚当中,“阿柔,我、我真的以为你死了,绝没想到你为我空守那么多年,还带着孩子千里迢迢来凤都寻我。我好痛恨自己,不仅没能兑现许你的承诺,还连累你被贼匪所杀,你若泉下有知,千万不要怪我。”
话到此处,泪流满面,扒着供桌缓缓跪在蒲团上,“当初我就不该带你私奔,害你没有名分,是我误了你一生。我不是个好妻主,更不是个好娘亲,幸而阿珂蒙俪王主搭救,否则我更加万死难赎。如今眼见他在宫里受苦,我却无能为力,当真枉为人母。不过你放心,我既已知他是亲生骨肉,便是拼了性命也不会弃他于不顾,我这就去向陛下求情,陛下若一日不肯饶恕他,我便跪一日,十日不肯,我便跪十日,便是让我跪死在安泰殿外,我也无怨无悔。”
“苏玫庭!”就在她话音刚落之际,廖氏再也按捺不住,甩开随从的拉扯,大力踹开房门,蹬蹬几步走到她面前点指斥骂,“好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苏珂是你骨肉,荆儿、池儿、羡儿难道就不是吗?你身为苏家家主,不为我和三个孩子着想,反要为个假传懿旨的庶孽去跟陛下打擂台,是不是打算彻底毁了这个家!”
“你、你怎么来了?”她先被廖氏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随即腾地站起,脸红脖子粗的质问,“说,你是不是派人跟踪我?”
“是又怎样!”廖氏并不认为有何不妥,“我若不派人跟着你,又怎会发现你与那庶孽背着我做的好事!”
“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事到如今,你竟还想瞒我!”廖氏无视随从的劝慰,叉腰瞪眼,咄咄逼人,“我就说嘛,你为官多年,从不招惹是非,就算看俪王的面子,也断不会为个记名的儿子连上三封奏折,原来是早知他乃朱氏所生。”
“不,你误会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是直到今日才知晓的。”
“哼,苏玫庭,这些年你发过的誓有哪句兑现了?你以为我还会相信你的话?”当着众多下人的面,廖氏全然不顾她头脸,句句都往她肋骨上戳,“你可真是长本事了,当了十几年的窝囊废,如今竟与苏珂那庶孽里应外合,把我骗的团团转。”
“不、不是你想的那样。”面对廖氏的无理取闹,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抬眼瞥见屋外已聚集了许多看热闹的香客,不免羞臊难当,“这是大庭广众,咱别丢人现眼,有话回府再说。”
“你想得美!”廖氏脾气上来,八匹马也拉不回头,“我告诉你,今儿你必须当着这贱人的牌位把话说清楚。”
“说什么?”
“当然是谁为夫,谁为侍,谁为尊,谁为卑!”
“你、你别胡搅蛮缠。”她受了廖氏十几年的压制,早已忍到极限,此刻听院内七嘴八舌人声嘈杂,愈发寄颜无所,“走,跟我回去!”
“放手!”廖氏见她竟敢来拉扯自己,恼羞成怒,奋力一搡。
她未加提防,向后趔趄着,狠狠撞在供桌之上。
就听咣当、哗啦数声脆响,不仅朱氏的牌位倒了,香炉翻了,瓷盘亦摔成几半,四色供品滚了满地。
她顾不得疼痛,抢先拾起朱氏牌位,紧紧抱在怀里,想起数日前廖氏大闹小佛堂的情形,新仇旧恨涌上心头,横眉怒斥,“廖寒,你、你个泼夫!”
廖氏的眉目间凝着狠厉之色,“苏玫庭,你再骂一句试试!”
“你以为我不敢!”她歇斯底里地吼着,已无半点儒雅风度,“河东狮!悍夫!贱人!”
随从都被吓坏了,纷纷跪地,“大人息怒,大官人息怒,您二位都消消气,气大伤身!”
到了这个地步,廖氏气涌如山,几欲呕血,哪还能听得进劝,“苏玫庭,你如此辱我,我若再给你留半分颜面,岂非白担了这些虚名!”说罢撸胳膊挽袖口,冲过来抢夺朱氏牌位。
她虽为女子,却是读书人,不懂打架,只懂死抱着牌位,很快便在廖氏的拧掐下败了阵。
眼见牌位被抢走,她义愤填膺地吼着,“廖寒,不许你再对柔儿不敬!”
廖氏冷笑,“凭什么?”
“就、就凭我是你妻主!”
“呸!”廖氏使劲儿啐她,“当初若非我搭救,你早死无葬身之地,如今哪还有机会摆妻主的威风!”
说罢,当她的面将牌位大力摔成两截,又踩了几脚,“我告诉你,我才是你明媒正娶的相公,朝廷五品的诰命,只要有我在,朱氏那等与人私奔不知廉耻的贱侍,即便是死了,也休想进苏家的门,他生的儿子同样没有资格!”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我、我......”她心头的怒火绵延不绝,翻涌的气血噗的从嘴里喷出,晕厥前只化作一句,“我、我要休了你!”
这场风波虽因苏玫庭的昏迷而告终,但还是惊动了唐纾。
斐陌奉唐纾懿旨训斥廖氏,“廖宜人,尔身为官眷,却公然将妻主顶撞吐血,哪还有半分体统。”见廖氏要抢白,又威吓道:“你可知淑君殿下如今正在寺内为陛下诵经祈福,不能受半点惊扰,你刚才与苏大人吵闹争执,已是对陛下的大不敬,再敢造次,休怪淑君殿下严惩不贷。”
廖氏闻听此言,心生恐惧,忙磕头请罪,然后命仆从抬着苏玫庭快速离去,而阿玖与涟漪则回王府复命。
玹铮听完禀奏,屏退了涟漪,留下了阿玖,“廖氏素来霸道,今日颜面尽失,恐怕会将所有怨恨尽数撒在阿珂身上。”
阿玖忖度着问,“您的意思是他会在重阳宫宴当日对苏侧君下毒手?”
“陛下既打算用他掌控阿珂,即便他不想动手,也会被怂恿动手,况且他本就是凤都有名的悍夫,苏玫庭大庭广众竟扬言要休他,他焉能咽下那口恶气?”
“您言之有理,如此一来,他便是陛下最得力的棋子。据卑侍所知,苏侧君自幼与朱官人相依为命,绝不会允许朱官人死后还遭受欺辱。”见玹铮眉目凝重,阿玖又宽慰道:“陛下以廖氏设局,苏侧君若能遵您之命将计就计,不仅能成功脱困,同时还能免去陛下的猜疑,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玹铮边踱步边唏嘘,“本王担心的并非陛下,而是廖氏。廖氏凶悍,若真行凶,阿珂恐难有还手之力,万一有个闪失,本王情何以堪。”
阿玖稍作沉吟,撩袍跪倒,“王主,皇贵君已下旨召县君参加重阳宫宴,卑侍愿陪县君入宫,趁机保护苏侧君。”
“你?”
“是,卑侍愿对天起誓,若不能护苏侧君周全,便叫卑侍一生受您厌弃,且死无葬身之地。”
玹铮望着他殷切的眼神,并未立刻答应,“纪玖,你对阿珂之事如此尽心,是为回到本王身边对吧?”
“王主......”他瞬间变得无措起来,“卑侍绝无非分之想,您千万不要误会。”
“行了,本王最讨厌人撒谎,你又不是不知道。”玹铮扳起他下巴,盯着他那张明艳却怯懦的容颜,“本王向来赏罚分明,阿珂顺利出宫之日,便是你再入王府之时,你可听清?”
“卑侍听清了。”他激动地红了眼眶,叩首于玹铮脚下,“但请王主宽心,卑侍...定不辱命!”
晚膳时分,玹铮因记挂苏珂,又有些食不下咽。
信陵将青花瓷碟摆到玹铮面前,“王主尝尝这个。”
“狮蛮栗糕。”玹铮夹了一箸,只觉甜而不腻,于是又接连吃了几口,并称赞道:“味道不错,看来你本事渐长。”
信陵莞尔,“王主夸错人了,这并非奴才所做,而是顾公子特意给您买的。”说完又将瓷碟向玹铮面前挪了挪,笑着打趣儿,“依奴才看,王主可真偏爱顾公子,连他送的吃食都格外中意。”
话音未落,玹铮已被噎到,使劲儿咳嗽起来。
两日后重阳宫宴,阿玖随夜隐觐见宫韶华,宫韶华虽已知晓阿玖真实身份,但众目睽睽并未刁难。
席间由司瑶陪着更衣,哪知廖氏尾随上来,跪倒恳求,“君上,苏珂虽犯了大罪,但毕竟是苏家子嗣,如今关在宫中二十余日音信全无,阖家上下都十分担忧,我家大人更是急火攻心吐了血,因此还请君上高抬贵手,让臣夫与苏珂见上一面。”
说完唯恐宫韶华不允,边哭边磕头。
司瑶见廖氏不成体统,忙劝阻,“苏氏如今在安泰殿当差,君上说了不算,大官人若想见他,需陛下恩准。”
话音未落,孟晴已疾步而来,“皇贵君,陛下有旨,体恤苏玫庭苏大人念子之情,特准许廖官人与苏珂见面。”
言罢对廖氏做了个请的姿势,“大官人请吧,苏氏已在渠池等候。”
阿玖见此情景,与夜隐递个眼色,悄悄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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