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珂并不知晓阿玖的真实身份,只当来的是顾渊,忍泪唤了声顾公子,然后望了眼反锁的木门,惊讶中掺杂着忧虑,“你是如何进来的?外面的看守......”
阿玖指了指窗户,主动坐在他身边,“放心,那些碍眼的都已睡过去了,但药力也就半个时辰,咱们还需长话短说。”随即仔细查看他伤势,递给他枚药丸,“侧君受苦了,此乃池盟主配制的灵丹,还请速速服下。”
他踌躇着没接,“陛下现在命方墨日日替我把脉,我若服用此药,难免不被察觉,我死不足惜,却不能牵连你和王主。”见阿玖还欲规劝,叹了口气,神情凄哀,“你放心,有方墨在,我就算想死也死不了。”
“侧君。”阿玖心头一颤,头脑中顿浮现出自己在隐月阁那段无望的岁月,大有同病相怜之感。
他眼巴巴瞅着阿玖,急切地问道:“王主可还好?”
阿玖犹豫再三,终是摇了摇头,“陛下不让她见您,她都要急疯了,得知前夜您险些丧命,恨不得闯宫找陛下理论,几番劝解才未鲁莽行事。”
“阿弥陀佛!”他颇有几分庆幸,但更多是自责不安,“还好王主没有因我与陛下冲突,否则我便是千古罪人。”
“王主素来沉稳,这次实在是关心则乱。”
他既感动又内疚,“我为一己私欲,给王府惹了滔天祸事,王主非但未记恨我,还时刻记挂我的安危,真令我羞愧难当。”言罢挣扎下地,扶着炕沿儿拜倒。
阿玖微愣,忙起身,“侧君这是做什么?”
他扯着阿玖的衣袖,抬眼时泪光盈盈,“顾公子,你既是替王主来的,便替她受了我这赔罪吧。”
“使不得!使不得!”阿玖用力搀起他,并扶着他坐下,“我可受不起您的礼,再者,王主正在想法子救您,您且忍耐些时日,将来当着她的面赔罪,才好叫她看到您的诚意。”
他想起承珺煜提出的条件,心如死灰,“叫、叫王主别白费力气,我怕是出不去这安泰殿了。”
“您千万不要气馁。”阿玖温言鼓励了两句,瞅了瞅窗外黑沉沉的夜色,又赶紧切入正题,“实不相瞒,王主命我来寻您,是想问在慎刑司陛下单独提审您时,究竟发生了何事?”
他眼中明显掠过惊惶之色,却矢口否认,“没、没发生什么。”
“您可有顶撞陛下?”
“我、我哪敢。”
“那...陛下可曾提出过某种苛刻的条件或吩咐?”
“未、未曾。”他被阿玖盯得发窘,不仅心砰砰跳得厉害,连鬓角、额头都冒了汗。
阿玖知他在撒谎,拉住他冰凉微颤的手,语重心长,“侧君,咱们都是伺候王主的人,还请您将我当做骨肉兄弟,无需有任何顾虑。”见他抿着双唇,犹疑不决,继而追问,“陛下前日为何责罚于您?”
他吞吞吐吐,“我、我头天当差,笨手笨脚的,不慎打碎杯盏,以致惊扰圣驾。”
“仅此而已?”
“是。”他不敢直面阿玖,讲话透着心虚,“其、其实我已无大碍,请王主无需挂怀。”暗自咬了咬牙,又讪讪催促,“已近三更,此地不宜久留,顾公子还是速速离去的好,以免被人察觉。”
“苏侧君!”阿玖见他竟伸手推搡自己,更加不肯一走了之,顺势握住他胳膊,审视他双眼,“据我所知,陛下磋磨您的法子与当年殷君后凌虐宫人的手段如出一辙,您好歹是王主的人,即便陛下要小惩大诫,也断不会如此狠绝,除非别有内情,只盼您如实相告,待我回禀王主,才好筹谋对策,尽早救您脱离苦海。”
“顾公子......”他用力咬着齿贝,嘴唇上殷红点点,“你、你别听信那些无稽流言,陛下并未苛待于我,我前日昏倒是、是因养尊处优惯了,做不得粗活儿,一时劳累所致。陛下得知,立即派方墨给我诊治,并安置我在此休养,免受旁人打扰,你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阿玖环视这简陋的耳房,破旧的被褥,打量他憔悴的面颊,瘦弱的身躯,心里涌起阵阵酸楚,“侧君,我知您不想让王主担忧,但您过得什么日子瞒不过我。我方才进院时见到新劈的柴堆,还有水桶、木盆及未干的宫侍衣衫,查看您伤势时,发现您肩膀淤青、虎口开裂,十指红肿破损,显然是这两日的新伤。”
他听完这话,泪水湿了眼眶,将两手掩在身后,挤出丝比哭还难看的苦笑,“身为下等宫奴,还、还不就是干这种粗活,慢慢就习惯了,总、总好过去宁寿殿西墙夹道倒夜香车。”
阿玖却不敢苟同,“殊不知,这正是陛下的阴狠之处,若公然折辱您,王主定不肯罢休,如今倒好,将您秘密关押,还不许王主探视,王主即便知您受苦,也不敢冒然求情。”话到此处又做出疑惑之态,“我实在想不通,陛下当初因上一辈的恩怨算计于我也属情有可原,然与您无冤无仇,为何要加以折磨?而您还偏偏不肯道出实情,究竟有何苦衷?”
“你、你多心了,我没苦衷......”
“您就别骗我了。”阿玖定定地瞧着他,“您知不知道,您在宫里多受苦一日,王主在外就多煎熬一日,您就算不为自己,也该为了她如实相告。”
“我......”接连受了几日摧残,还险些跌入鬼门关,他何曾不想将满腹苦水倾吐出来,然想到承珺煜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性情,唯恐玹铮会因自己惹承珺煜震怒,从而遭受记恨、打压,于是再多的委屈也强行压在腹内,“顾公子,我已连累了王主,不能再给她添麻烦。”
“您这话就见外了,王主就是怕您有顾虑,才特意让我转告您,在她心中,您是任何人无法取代的,无论您犯了多大过错,她都会对您不离不弃。”
“有王主这话,我、我便是即刻死了也再无遗憾。”他心潮翻涌,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两腮打湿了粗布亵衣,“顾公子,烦你替我上禀王主,就说我多谢她的深情厚意,然我罪犯滔天,不容赦免,甘愿在宫中为奴抵罪,让她从此勿要再以我为念。”
“苏侧君......”
“回去吧,将我的原话带到,以后别再来了。”
“我、我不能走。”阿玖为难且不甘,“就这样回去,我无法向王主交代。”
他略一寻思,颤巍巍地伸出手,“你带帕子了吗?”
阿玖将贴身素帕交给他。
他狠了狠心,咬破指尖,在上头写了两行诗句,吹干后交给阿玖,“王主看过就会明白的。”见阿玖仍踯躅不决,毅然决然地威胁道:“莫再逼我,否则我、我一头撞死在你面前。”
“别,千万别!”阿玖揣好帕子,对他躬身施礼,“苏侧君,您独自在宫中,务必保重,记住,无论如何,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见他扭头不理自己,深知多说无益,再不迟疑,匆忙离去。
四更过,阿玖潜回长信殿复命。
玹铮接过血帕,见上头写的竟是当年卓文君给司马相如的《诀别诗》,不由心头凄然,“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看来,阿珂根本没做回王府的打算。”
“王主......”阿玖端跪于地,抬头仰望着玹铮的脊背,虽看不清玹铮的神色,却能听出那声音中的哽咽,“卑侍无能,问不出来龙去脉,苏侧君以死相逼,卑侍唯恐惊醒看守,只能无功而返。”
“也不算无功而返。”玹铮并未迁怒于他,而是摩挲着素帕上干涸的血字,眉间凝着沉吟,“阿珂宁死都不肯道出实情,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他受了陛下的胁迫,却不肯屈从,又生怕连累本王。”
阿玖眉头紧皱,“苏侧君不过是内宅男子,陛下能胁迫他做什么?”
玹铮发出声嗤笑,“敕燕堂可都是美貌男子,陛下将他们送去各处权门府邸,你认为是要做什么?”
阿玖既惊且怒,“原来陛下想用苏侧君监视您,难怪苏侧君死也不肯答应。”
玹铮边踱步边摇头,“未必是针对本王,名义上,本王毕竟是她爱女,她还拉不下颜面。”
“如不是针对王主,那就是针对旁人,内宅之中,苏侧君平日打交道的皆是您的夫侍,等您迎娶淮安县君与武成王孙之后......”话未讲完,阿玖已猜出端倪,“是武成王孙!陛下忌惮漠北,最大的可能便是要挟苏侧君监视武成王孙。”
“你倒聪明。”玹铮眼中掠过轻微的赞许,默了片刻,见他仍老老实实跪着,抓过条薄毯丢给他,“今夜你辛苦了,既顶着侍寝之名而来,就暂且在美人榻上安歇,明早用完饭再回宫家。”
“是。”回返途中,他还在琢磨玹铮会不会留自己在长信殿过夜,此刻虽不动声色,心里却不胜欣喜。
美人榻虽与拔步床相隔甚远,但他轻轻摩挲着薄毯,感受着玹铮残留的余温,格外满足,不知不觉就阖了眼。
约莫睡到卯时二刻,被阵阵动静吵醒,却吓了一跳。原来自己不仅裹着锦衾躺在拔步床上,竟还光溜溜的。
抬头瞅见信陵,顿生羞赧,“王、王主呢?”
“王主五更就办差去了。”信陵热络地走到榻边,“顾公子是要起身吗?奴才来伺候您宽衣。”
“不敢当。”
“顾公子不必客气。”因玹铮隐瞒了他真实身份,王府上下都以为他是如假包换的顾渊,因此对他十分礼敬。
正在系衣衫扣子,就又听信陵笑道:“因着苏侧君的事情,王主已连续几日闷闷不乐,今早难得眉头有所舒展,还是顾公子你有办法。”
“我......”虽说替玹铮探望苏珂的确算是不小的功劳,但信陵的话里显然是另一番意思,不由令他臊了个大红脸,“我、我其实没做什么。”
信陵很善解人意,“您无需不好意思,您稍后片刻,奴才去看看水备得如何。”言外之意,就是要按侍完寝的规矩伺候他沐浴。
他望着信陵,生生憋出两个字,“有劳。”
这误会虽闹得极大,但肯定不能解释,见信陵快步离去,寝殿重新归于安静,他缓缓坐回拔步床,哑然失笑。
锦褥上有淡淡的玉兰香气,那是玹铮喜欢的味道。
转瞬间,他忽然觉得即便被误会也挺好,至少在外人眼里,他与自己心爱的女人是心心相印的。
就在他回转宫家之时,玹铮已抵达礼部坐镇,而卓之杭则率礼部、户部官员在城门摆好阵势,迎接幕府使团及狄都进京。
一切都按部就班,未出现丝毫差错。
狄都按事先议定好的,当着承珺煜和众朝臣的面对玹铮虽恭敬客套,却透着疏远。
玹铮亦是如此,而且当承珺煜假意体恤,以休养的名义企图将狄都困在京中时,主动邀请狄都妻夫前往王府居住,为此得到了承珺煜的深切赞赏。
当晚,狄都携德川拓真住进了俪王府西侧单独辟出的跨院。
之后十余日,玹铮率礼部、户部官员,由卓之杭协助,与幕府使团周旋磋商,诱之慑之,恩威并施,最终达成了全部协定,算是功德圆满。
承珺煜看完奏报,频频颔首,“俪王的差事办的漂亮,朕果真没看错人。”说罢接过孟晴递来的龙井,吹了吹氤氲,“苏氏那边进展如何?”
孟晴躬身告罪,“奴才无能,前几日已遵陛下吩咐,将苏氏锁进暗房两回,可他仍不肯妥协。”
“哼,朕就没见过这么硬的骨头。”承珺煜原以为整治苏珂易如反掌,却未料如今骑虎难下,拾起苏玫庭的第三封请罪奏折,面沉似水,“苏珂已关了半个多月,总不能一直不准亲眷探视,再过几日,等幕府使团离京,俪王定会拿着功劳求朕恩赦,届时朕也不好拒绝,因此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孟晴明白承珺煜话中的隐义,那便是苏珂若再不屈从,便夺其性命,想到玹铮对自己的恩惠,不忍见苏珂被赐死,正琢磨怎么求情,就又听承珺煜自言自语,“人不可能没有软肋,朕只是没拿捏住苏氏的弱点,而要想洞悉一个人的秘密,便要从他亲近之人下手。”
孟晴思忖片刻,“依奴才所知,苏氏身边有个很得力的贴身侍从名叫莲蓬。”
承珺煜摇头,“不妥,伺候苏氏的人都身在俪王府,稍有不慎会惊动俪王。”盘算数息,两眼忽冒出精光,“对了,朕记得当初俪王府里有个总管叫墨依的,如今在翰林院做编修,按说她在俪王府待了那么多年,又是俪王心腹,应该很了解苏氏才对。”
孟晴附和,“陛下所言甚是,奴才即刻宣墨编修进宫见驾。”
“诶。”承珺煜摆了摆手,“宣她进宫动静太大,今夜朕要微服出宫,亲自去会会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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