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陌晓铩羽而归,惹来孤鸾不少埋怨。
次日清早,她又跑去找玹铮,“我看过海图了,你要去的地方光岛屿就大大小小三十几座,还有不计其数的明礁,倭寇很容易设伏。”
汪直提出的会面地点乃登州水城百余里外的长岛,因数年间屡屡遭受劫掠,已变得荒无人迹。
玹铮打量她乌青的眼圈儿,笑得揶揄,“你竟因为担心本王而夜不安枕,着实令本王感动。”说完又亲手为她布置碗筷,“来,一起用早饭。”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只顾着吃。”她急赤白脸地坐在玹铮身边,“你就那么笃定,汪直不会扣你为人质?”
玹铮好整以暇地给她夹了片酱驴肉,“陛下与朝中大部分官员都是主战的,你觉得汪直会蠢到亲手断送这来之不易的和谈机会吗?况且太.祖留有遗诏,凡宗室、官员被倭寇劫掳者皆不得赎,陛下就是再宠信本王,也不会背负不肖子孙的罪名为本王破例。”
掳人索要钱财的事情倭寇之前还真没少干,但后来发现抓当官的远不如抓腰缠万贯的富商实惠。
她摸着下巴寻思,“我就不明白了,汪直在海上称王称霸不是挺好,为何非要跟朝廷和谈?”
“因为她老了,落叶总要归根。”
她撇嘴,“就算汪直这样想,她手下却未必。”
“对,但总有一天,那些人也会面临同样的难题,所以她们会拿汪直来做试金石,反正自身又没损失。”
“成,就算你说的有道理,但随行护卫还是太少了。”除去百里红和狄都,满打满算就八个。
玹铮笑问,“你可知海战何以制胜?”
她听狄都讲过,因此对答如流,“焚寇莫如火,碎寇莫如炮。”
“既如此,与其带人,还不如多带点儿弹药。”见她满副不敢苟同的神情,玹铮又戏谑地说道:“本王若真被扣下,你大可扮作本王号令三军将倭寇杀得片甲不留,届时肯定又威风又过瘾。”
她翻了个白眼儿,“话虽如此,但赚来的名声还不是你的?再者,一旦大举进攻,你性命堪忧,我要敢那么做,小鸾非宰了我。”
“休拿阳儿嚼舌,他深明大义,又沉稳冷静,哪像你这般鼓噪个没完。”
她闷头嘀咕,“他那是没跟你鼓噪。”
玹铮撂下牙筷,“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她边支吾边夹起个肉包子往嘴里填,结果被烫得吱哇乱叫,惹得玹铮哈哈大笑。
登船前,狄天秀亲自给玹铮敬酒壮行,“末将会亲率战船跟在数里外策应,以备万全之需。”
玹铮与她干了碗中琼浆,低声叮嘱,“别跟太紧,否则惊走了大鱼唯你是问。”
“您放心,末将有分寸。”她说罢又提醒狄都,“你可是立了军令状的,有任何闪失,休怪本帅不念母女之情。”
狄都单膝跪地,信誓旦旦,“女儿以项上人头担保,绝不负母帅所托。”
当船只扬帆起航,玹铮与百里红并肩站在甲板上。
晴空万里,碧波荡漾,习习的海风卷起无数浪花,仿佛织就出成千上万的云朵。
鱼群不时掠过船舷,海鸥则在空中盘旋,啾啾的鸣叫声令玹铮嘴角上翘,“猜猜本王当年在崇文馆最喜欢读什么书?”
百里红冥思苦想,“奴愚笨,实在猜不出。”
“是前朝汪大渊所著的《岛夷志》。”
“《岛夷志》?听名字像是本见闻传记。”
“算是吧。”玹铮负手昂头,吸了口湿润的海风,“汪大渊喜好航海,二十岁便乘船远洋,历经数年,记载了二百多地的风土人情,实在叹为观止。”
百里红莞尔,“想不到您竟喜欢看那样的书,奴还以为您会偏爱《韬晦术》或《孙子兵法》之类的。”
玹铮自嘲地笑起来,“敢情在你心里,本王时时刻刻都想着怎么算计别人。”
“奴绝无此意!”他唯恐玹铮误解,赶紧分辩,“您既为亲王,又身居朝堂,自当涉猎权谋之术。”
“涉猎是一回事,喜欢又是另一回事。”
他见玹铮神情惆怅,了然地点头,“奴明白了,您是身不由己。”
玹铮未置可否,“人的出生便是身不由己,你见哪个父亲怀胎前会问自己的孩子愿不愿意被生下来?”见他被逗乐了,又唏嘘道:“有时真想像汪大渊那样周游四海、自由自在,可惜啊......”
他被玹铮眼底的落寞刺得心疼,柔声劝慰,“王主不必气馁,有道是事在人为。”
“好个事在人为!”玹铮舒眉展颜,“希望苍天有眼,助本王实现这个愿望。”
他殷殷切切地望着玹铮,“倘、倘若真有那天,您带上奴可好?奴也想去见识见识这天下之阔、万物之奇。”其实还有后半句没说出口,那就是“奴想有机会能长长久久陪伴在您身边”。
玹铮面对他期盼的眸光,实在不忍拒绝,“好,本王答应你。”
他心花怒放,“有王主这句承诺,此行纵是刀山火海也值得了。”
海船向东驶了数个时辰,在入夜前抵达了北长山岛的月牙湾。
初升的月亮洒下皎洁的光芒,将滩岸上晶莹的石头照得美轮美奂。
百里红抱着琵琶走到玹铮身边,“难得如此佳景,奴为王主助兴如何?”
少倾,高昂激越、气势磅礴的乐曲声便在辽阔的海面上荡漾开去。
毛海峰将千里镜递给汪直,神色凝重,“义母,俪王命人弹奏这《十面埋伏》是什么意思?难不成狄家军设了伏兵?”
“要真设了伏兵,俪王能直截了当的告诉咱们?”汪直正在揣摩玹铮的用意,又不禁轻声嗤笑,“听,曲子换了。”
便在这须臾之间,淮阴平楚化作《大浪淘沙》,先是深沉苍劲,继而铿锵有力,扣人心弦。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汪直诗兴大发,笑得兴致盎然,“如此看来,这俪王有点儿意思,走,过去打个招呼。”
曲终之际,两条船已近在丈余。
汪直朝玹铮施礼,“罪人汪五峰拜见俪亲王。”五峰乃汪直的别号。
玹铮尚未答话,毛海峰也已抱腕拱手,“见过俪王主,见过狄将军,在下陪同义母特来赴约。”
“原来这位便是徽王,失敬。”玹铮宽和却不失威严,端庄俊朗,凤翥龙翔,令汪直眼前一亮。
她常自诩风度翩翩,然此刻见到玹铮,却有些自惭形秽,“在王主面前,罪人那浑号怕是要贻笑大方了。”
“船主哪里话,你是海上霸主,自然配得起这个王字。本王临来前还跟狄帅讲,平海侯的爵位实在是委屈你了。”
她受宠若惊,再度躬身,“王主这话罪人越发不敢当。”
玹铮隔着船舷抬了抬手,“船主无需自称罪人,你若接受本王的招抚,非但前罪既往不咎,还定能鹏程万里、平步青云。”
她听玹铮说的是‘本王的招抚’而非‘朝廷的招抚’,心思略动了动,“在下多谢王主厚恩,今夜仓促而来,也没带像样的礼物,谨备薄酒,还望您赏脸。”
玹铮见她满面盛情,知她是在试探自己的胆量,于是朗声大笑,“好,恭敬不如从命。”
狄都因职责所在,轻声劝阻,“王主三思,对方毕竟是......”
“是谁都不打紧,她若想动手,犯不着等到现在。”玹铮示意狄都安心,随后抱住百里红纵身一跃,便稳稳落在了对面船上。
在场众人都不约而同叫了声好。
她亲自替玹铮引路,“王主请。”
玹铮捏了捏百里红微颤的手,含笑阔步,“船主请。”
船舱外,狄都与毛海峰把守左右,船舱内,玹铮与她推杯换盏,百里红则隔着珠帘弹奏琵琶。
她陪着笑脸,“先前徐海派人私劫官粮,不想却冲撞了王主,在下已将她重责八十大棍,还请王主看在下的薄面宽恕则个。”
玹铮扯动嘴角,“既是误会,说开就算了,本王也并非心胸狭窄之辈,不会斤斤计较。”
按毛海峰先前的说法,她唯恐玹铮不依不饶,本已做好再三求恕的准备,哪知玹铮竟如此轻描淡写的揭过,令她颇感意外。
她滞了滞,貌似关切地启口,“听闻王主数月前遭人陷害辞官离京?”
“确有其事。”
“那您又怎会出现在山东,还成了钦差?”
玹铮盯着她哂笑,“船主该不会怀疑本王冒充钦差吧?”
“岂敢岂敢!在下只是好奇,所以想请王主解惑。”
玹铮早知她会刨根问底,于是屏退了百里红。
当舱内再无旁人,玹铮故意压低声音,“实不相瞒,本王当初辞官离京只是掩人耳目,真正的目的是去江南......”
话到最后讳莫如深,成功地引发了她的臆测。
“王主前往江南是为市舶司?”
“嘘。”玹铮示意她噤声,“对外可不能这样讲,本王是去探望宫老太爷。”当年创建市舶司时,宫家没少出人出力。
她不由再度联想,片刻后又纳闷地追问,“按说当今并不赞同废除海禁,何以会有重开市舶司的举措?”
“陛下先前反对皆因太女,如今太女失势,陛下自然广开言路、纳谏如流,其实早在多年以前,就有朝臣提出过废除海禁的主张。”为令汪直入局,玹铮索性扯上丁鹤山这面大旗,“船主可知丁大学士?”
景齊只有一个丁大学士,她当然如雷贯耳,“慕名已久,可惜无缘得见。”
“坊间都传丁师当年是受韩元案牵连才隐退的,但其实她是因力谏废除海禁、重开市舶司,才被太女等人排挤出朝堂。”
“原来如此。”
“不止如此,年初丁师起复回京,太女怕本王与她联手,便设计陷害本王。阴谋败露后,陛下对太女既失望又厌烦,丁师趁机重申禁海令的弊端,才促使陛下最终同意了狄帅的招抚之策。”
“这样讲来,在下还是沾了王主和丁大学士的光。”她见玹铮说得煞有介事,不由信了七、八分,“在下枯等两月有余,还误以为受了狄帅的蒙骗。”
“狄帅并未诓骗船主,不过朝廷制度繁复,耗费时间是必然的,再者,有人从中作梗,险些令陛下改了主意。”
她闻言瞪大双眼,“是谁?”
“慎亲王。”
“竟然是她?”
“就是她!”玹铮言辞凿凿,“按说她是太女的对头,不该与太女同声同气,然自打太女失势,她便将矛头转向本王,凡本王支持的,她必会反对。”
她细细琢磨玹铮的话,又生出新的疑虑,“在下百思不得其解,王主为何要极力促成和谈之事?”
“因为本王真心期盼废除海禁、重开市舶司,可前提是必须顺利招抚船主。”
她笑得揶揄,“据说市舶司油水多得很,王主这是有私心啊!”
“私心谁都有,但本王并不图银子。”玹铮自斟自饮,口吻唏嘘,“不怕船主笑话,从小到大,本王因出身不仅受尽诟病,还遭到太女与慎亲王屡屡打压,若不趁机攒些功劳,将来如何在朝堂上立足?此番山东之行,陛下原想命本王为钦差,可就因慎亲王反对,便改派了乐郡王,还叫本王暗中协助。本王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所以略施小计,从乐郡王手中夺回了权柄。”
万花楼那场风波她亦有所耳闻,听完玹铮这话,不疑有他。
玹铮做出拉拢之态,“众所周知,皇贵君深得陛下宠爱,封后指日可待,本王欲以招抚之功助皇贵君一臂之力,还望船主同心同德、肝胆相照,事成之后,本王保证船主的前程绝不仅仅是如今的平海侯。”
面对玹铮期许且蛊惑的眼神,她内心盘算起来。按理讲玹铮的话毫无破绽,可越是这样,她越觉得不能贸然松口。
“承蒙王主错爱,在下逍遥惯了,还是不想涉足过多的纷争。”这话可以理解为不愿向玹铮投诚,也可以理解为不接受朝廷的招抚。
玹铮未动声色,“事关重大,船主可思虑周全后再答复本王。”
“不瞒王主,在下临来前就想得十分透彻,还请您体谅。”她做小伏低,谦卑恭敬,“今晚一别,恐后会无期,在下谨以此杯祝王主心想事成。”
玹铮做出失望的模样,与她吃了对盅,心里却在冷笑,好你个老狐狸,这是逼本王使杀手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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