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薛文梅来说,一切才真的好似场梦。
当他落下山崖坠入急流,便竭力挣扎,然胸口的剧痛及刺骨的寒凉令他根本提不起气力,尽管拼命地将头伸出水面喘息,但河水还是源源不断地灌进了喉咙。
心在撕裂,肺在灼烧,颅腔涨得生疼。
很快,头晕晕乎乎,眼前开始出现幻影。
有祖母,有母父,有薛文晏,还有邵月盈。
他很清楚自己半只脚已迈进地府,内心充满了无助与绝望。
然比死更令他绝望的是,就在刚刚,就在迷.药与辱.身的双重摧.残下,他供出了十年来死守的秘密。
如果地钥因此被夺走,他便成了薛家的罪人。
他恨不得以死谢罪,但又深知此刻还不能死。他得活下来,得想法子保护地钥,否则即便死了,也无颜去面对薛扇滢及薛家的列祖列宗。
有了此等信念,他再度挣扎起来,也正因这个举动,令花无心看准了他,迅速向他游去。
就在他身体不断下沉之际,花无心从背后拽住了他,并将他救上了岸。
他俯趴在地,将河水吐了个干净,最后又呕出口血。
花无心见他命若悬丝,给他喂了颗续命丸,并急切地喊道:“你要撑住!撑住!”
“救、救我......”他昏昏沉沉地扯着花无心湿漉漉的衣袖,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便彻底被黑暗吞噬。
接连三日,他高热不褪,昏迷不醒。
大夫诊脉后叹了口气,“这位公子伤势甚重,虽服了盟主的灵丹妙药,又经堂主您运功疗伤,但究竟何时能醒,只能看他求生的意志。”
花无心皱着眉头满面担忧,襁褓内的欢欢因不喜这沉闷的气氛,小嘴儿一扁,哇的嚎啕起来。
而此时此刻,他正深深陷在梦魇里。
揽胜楼九层的悬窗边,珺烨身穿大红织金七凤王服,头戴镶满珠翠的九翟冠,与他仅有数步之遥。
他目不转睛地望着珺烨,“太、太女......”
珺烨温柔含笑,“本宫终于等到了你,要知道没有你的陪伴,景色再美也会索然无味。”
他百感交集,身形不停地颤抖,“我、我这副躯壳早就肮脏不堪,再、再也不配与您并肩......”
珺烨并未显出丝毫嫌弃,反蛊惑道:“既觉得脏,那就舍弃好了,没了这副皮囊,就没了束缚、没了烦恼。来,到本宫身边来,本宫帮你解脱。”
他望着珺烨伸出的双手,紧紧咬着朱唇,犹豫不决。
珺烨诉说往昔,不胜唏嘘,“文梅,你可还记得当年就是在这里,本宫亲口说很中意你,想让你成为一家人吗?但其实本宫并不想把你赐给玹鏡,那不过是权宜之计,本宫真正的心愿是想将你长长久久的留在身边。”
“我、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不,你明白,从你与本宫站在这至高之处的那天起,你就明白本宫身侧才是最适合你的位置。”珺烨紧盯着他,再度怂恿,“来,到本宫这儿来,从今往后本宫只属于你一个人。”
他摇头,“我、我不能......”
“为何不能?”
“我、我不能留在这里,我辜负了先帝与祖母的托付,必须想法子补救。”
“傻孩子!”珺烨替他鸣冤抱屈,“这十年来你忍辱负重,受尽磨难,早已对先帝和薛家仁至义尽。宸王何等阴险凶残,你斗不过她本就在情理之中,相信本宫,先帝不会怪你,应国公也不会。”
“或、或许您说的对,但我始终无法原谅自己。”
“文梅!”珺烨激动之下提高了嗓音,“你为何推三阻四?难道你从未喜欢过本宫?”
“不,不是这样的!”他怕珺烨误会伤怀,慌忙解释,“自打与您相见,我、我就心生爱慕,我竭尽所能想变成您期望的样子,为了您,甚至愿意付出性命。”
珺烨欣慰又满足地笑了,眼中泛起缱绻的柔光,“本宫就知自己并非一厢情愿。文梅,你是这世上最懂本宫心意的男子,本宫恨不得与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如果你仍爱着本宫,就帮本宫了却这多年的夙愿,也成全你自己。”
“太女......”面对如此深情款款的珺烨,他的心化作奔流的春.水,不由自主地向珺烨走去。
一步、两步、三步......
面对珺烨期盼的眼神,他颤巍巍地递出柔荑。
然就在这时,耳畔忽响起道炸雷。
他为之一振,指尖顿僵在半空,眼前也变得模糊。
只听珺烨焦急地喊道:“文梅!”
他揉着眼睛定了定神,可尚未睁眼,耳膜又炸了起来。
这回他听得真切,那不是雷,而是婴儿的啼哭。
一声声嘹亮、有力的哭声仿佛鼓槌重重敲打着他的心。
他头痛得厉害,浑身乱颤。
珺烨的呼唤渐渐变得虚无缥缈,随着揽胜楼崩塌破碎,他眼睁睁看着珺烨离自己越来越远,最终化成齑粉,消弭于无形。
大夫又惊又喜,“堂主快看,他在动!”
花无心抱着欢欢又凑了些,于是他睁开秋泓后第一个瞧见的,便是欢欢挂着泪痕的委屈的小脸儿。
钟离挚听到此处,庆幸且充满感激,“这样说起来,花大侠与那孩子都应该算是哥哥的救命恩人。”
他轻轻颔首,“的确,如果不是被那孩子的哭声唤醒,我不知能否挺得过来。”
钟离挚像儿时那般与他并肩坐着,摩挲着他的手背,“那后来是花大侠派人送哥哥来宁夏府的?”
“嗯。”
苏醒后的第五日,花无心独自来探望他。
当时他仍很虚弱,于是靠着枕头半躺半坐,瞅花无心欲言又止,便笑了笑,“还请恩公开门见山。”
花无心见屋内并无旁人,索性直言不讳,“公子可是姓薛?”
他惊得魂飞魄散,两手死死抓住锦被,“您、您认错人了,我姓梅,不姓薛。”
“公子在撒谎。”花无心看似温和内敛,眼中却暗藏锋芒,“那日将公子从河中救起后不久,商队便遭到重明卫的阻拦,她们说有名逃犯劫持教坊司罪奴跳崖,方圆数里都要搜查。幸亏老天保佑,叫我蒙混过关,可我当时便起了疑心,故吩咐人打探,从而查到了公子的真实身份。”
见他迟迟不予回应,又肃声道:“公子大可继续狡辩,但你身上的奴.印做不得假,我若命侍从查验......”
“不必麻烦。”他情知已无法隐瞒,咬牙承认,“我的确是薛文梅,落水那日,重明卫利用我诱捕向仁,岂料我反遭挟持,被打下山崖。”
“你胸口那掌是向仁打的?”
他摸不清花无心的底细,自不敢吐露实情,便支吾,“是。”
花无心虽满腹狐疑,却不再逼问。
他见花无心眉目沉吟,挣扎下榻双膝跪地,做小伏低以退为进,“多谢恩公仗义相救,我知自个儿的身份会牵连您与商队,只求您不要将我送官,待夜深了我就离开。”
花无心亲手将他搀起,“我若想将你送官,当初直接将你交给重明卫即可,又何必救你。再者,你是孤弱男子,且身负重伤,我若将你驱离,不符合江湖道义。方才吓唬你,只为查清你身份,得罪之处,还望你多多包涵。”
“恩公说的哪里话?我万万承受不起。”他暗暗舒了口气,又试探着问,“不知您打算怎样处置我?”
“何谈处置二字?”花无心眉目宽和,“明日我便要离开商队,公子可随我回江南,亦可随我的商队去漠北。”
他眼睛骤然发亮,“您的商队要去漠北?”
“对,商队要去贩马,公子可愿随行?”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闷头细忖。
当初他之所以不肯向玹铮交出完整确凿的阵图,就是因先帝托付给薛家的地钥藏在八门金.锁阵中。如今秘密泄露,守护大阵的师姨必孤掌难鸣,能施以援手的就只剩武成王府。
他虽对钟离挚与玹铮的婚约十分忌惮,可眼下已别无他法,于是拿定主意,“恩公肯带上我这累赘,我感激不尽,然比起江南,漠北更适合隐姓埋名。”
“好,那明早你依旧随商队启程,我会命人照顾你,等到了漠北以后你去留自便,不会有人干涉。”花无心说着又递给他沓厚厚的银票,“拿着用吧,你无依无靠,需要银两傍身。”
他领受了花无心的好意,感动之余疑惑不解,“恩公与我素昧平生,为何如此厚待?”
花无心本已走向房门,闻言驻足回眸,“实不相瞒,我挚爱的内子,也就是欢欢的生父与薛家颇有渊源,此番我救助公子,想必他泉下有知,定会抒怀展颜。”
听完他的讲述,钟离挚颇为好奇,“也不知那位花大侠的官人究竟是谁。”见他若有所思,又温言安抚,“哥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如今到了我这儿,就跟回家了一样,我这就命纯钧给哥哥收拾院子去。”
“不急!”他扯住钟离挚衣袖,直挺挺跪倒,“王孙,我有事相求,请你务必答应!”
钟离挚吓了一跳,“哥哥有话起来讲。”
“不,你若不肯应允,我宁愿跪死。”
钟离挚拗不过他,满口应承,“你放心,我会尽我所能帮你。”
他用力攀着钟离挚的手臂,“既如此,劳烦你即刻领我去见武成王主,我有生死要事向她禀报。”
当晚掌灯后,玹铮本想去探望百里红,却被凌陌晓堵在了房里。
玹铮笑着打趣儿,“这么心急火燎的,抢着来给本王侍寝不成?”
“呸,你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凌陌晓不客气地坐在玹铮对面,腆着胸脯数落,“别忘了这次你能当钦差,全是我的功劳。”
玹铮懒得跟她置气,笑着倒了杯茶,“是是是,少宗主劳苦功高,本王以茶代酒敬你。”
“这还差不多。”她咕咚咕咚灌了半杯,随后瞟着玹铮,“那个枯叶都招了什么,你赶紧跟我讲讲。”
“他招认是奉隐月阁主之命接近阳儿并趁机下.药,等本王通过阳儿中了毒,再用解药加以胁迫。”
她怒不可遏,一拳砸在桌案上,“果真是纪雨卿那个老匹妇!”
玹铮示意她稍安勿躁,“此事与纪雨卿无关,她十年前就被大徒弟付恩宜谋害,如今付恩宜才是隐月阁主。”
“什么?”她惊得舌桥不下,“难道这些年付恩宜都是顶着纪雨卿的名头在江湖行事?”见玹铮颔首,又冷嗤,“她可真能装,竟将武林各派都蒙在鼓里。”
玹铮不以为然,“纸终究包不住火,她就算再谨慎小心,也不会毫无破绽。”
“那怎么无人揭发?”
玹铮哂笑,“说到底那是隐月阁派内争斗,与旁人无关,况且近年来隐月阁日益壮大,你觉得会有人傻到为个死人得罪权势滔天的现任阁主吗?”
“哼,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她付恩宜不惹到我头上,我自然不会计较,可她竟敢对小鸾下手,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利用阳儿,就摆明没将天涯宗放在眼里,又意图胁迫本王,定有不可告人之目的与野心。不过往好处想,她既敢下情毒,就必有解药,本王打算平定倭乱之后,去隐月阁讨个公道。”
“好,届时我与你同去!”
玹铮略一琢磨,“你去也成,不过得事先把付恩宜的真面目告知凌宗主,请她有所防备。”说完又提议,“明晚本王去见汪直,你就在城中坐镇,本王思来想去,唯有你留守才能放心。”
她本已答应孤鸾随行保护玹铮安危,听了这话很是犯难,“据说那汪直是心狠手辣的巨寇,你与她会面太冒险了,要不...要不我替你去。”
玹铮乐了,“你知道禁海令的由来吗?”
“不知道。”
“那你听说过市舶司与督饷馆吗?”
“没听过。”
玹铮撇嘴,“既如此,还是本王亲力亲为吧。”
她深感受了嫌弃,“承玹铮,我可是为你好,换做旁人我才懒得管。”
“本王晓得。”
“你晓得什么!你轻舟简从去见汪直,无异于羊入虎口。”
玹铮哈哈笑起来,“你话说反了,汪直属羊,本王属虎,就让你好好瞧瞧,究竟谁入谁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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