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2章 节外生枝

    汪直才撂下杯盏,就听玹铮慨叹,“说起来实在遗憾,本想请船主为狄将军成婚做个见证。”

    “哦?狄将军要成亲了?”她诧异地挑眉,但很快就堆起笑容,“当真可喜可贺,不知是哪家闺秀?”

    玹铮慢条斯理地喝了口酒,“是...德川世家的公子。”

    “什么!”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哪、哪个德川世家?”

    玹铮微勾唇角,好整以暇地望着她,“日本那等弹丸之地,还能有几个德川世家?狄将军即将迎娶的自然是江户幕府那位征夷大将军的儿子。”

    她面颊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两下,“王、王主莫要说笑。”

    “本王像说笑吗?”玹铮描述完德川拓真的样貌,又递给她两枚印鉴,“德川公子奉母命前来完婚,如今就在登州水城。对了,他还是随船主的船队来的,怎么,您不知情?”

    她被问得哑口无言,尴尬且狐疑地端详起印鉴,只见其中一枚白玉材质,刻着德川家族特有的三叶葵图案,另一枚则为象牙材质,上镌“德川拓真”四字。

    因怕瞧不真切,她又将印鉴拓在纸上仔细查验,可越看心越沉。

    凭她与日本大名多年来打交道的经验,这两枚印鉴不似伪造,并且据她所知,德川拓真的确是大将军德川家康的爱子,虽非御台所亲生,却自幼充为嫡子抚养,深得宠爱与看重。

    她暗暗吸了口凉气,难道德川世家真如玹铮描述的那般送子和亲?可她事先怎会未听到半点风声。

    强压内心的波动,她决定以退为进,“王主,在下老眼昏花,恐一时难以辨认。”

    玹铮做出通情达理的模样,“那就将拓纸带回去慢慢比对,想必船主身边总有熟悉德川家族印鉴之人。”

    “这两方印鉴当真是您从德川公子手中得来的?”

    “瞧船主说的,难不成还是本王偷的?”面对她怀疑的目光,玹铮镇定自若,“德川公子为表明身份,不仅呈献印鉴,还提交了婚书及德川大将军的亲笔信,本打算将信函带给船主过目,然信中涉及景齊与日本的国务,实在不便。”

    她听得头皮发紧,“不知信函是写给谁的?”

    玹铮瞥了眼舱门,故意压低声音,“表面是写给狄帅的,但实则是请她代为转奏陛下。”

    “转奏何事?”

    “送还劫掠的景齊百姓,恢复纳贡,重开市舶口岸,允许两国通商。”

    她越听心里越凉,“如此说来,德川大将军是希望通过狄帅与朝廷和谈?”

    “算是吧。”玹铮的语气透着轻微的讥讽,“几年前她就图谋此事,并将儿子送来山东,可没得逞,不过她不死心,想尽办法拉拢狄帅,如今终于如愿以偿。”

    “她可是现今日本的掌权人物,陛下能放心她的儿子嫁给狄将军?”

    “有何不放心的?狄家世代扎根胶东,又抗倭数年,绝不会勾结日本叛乱,否则用不着朝廷讨伐,老百姓的吐沫星子就能将其淹死。”

    她讪笑,“王主所言甚是,然狄帅出身裴家军,向来深受猜忌,在下着实想不通,这等天大的恩典会降临在她头上。”

    玹铮晃动酒杯,口吻揶揄,“你也说狄天秀出身裴家军,那为何十年前裴家获罪时不仅未受牵连,反加官进爵,总督之位至今稳若泰山?”

    “王主的意思是......?”

    玹铮讳莫如深,“本王当时年岁尚小,不谙内情,船主殚见洽闻、博古通今,肯定比王主看的透彻。”

    她掩在袖中的手掌渐渐攥了起来,暗自揣测道:莫非狄天秀是承珺煜埋在裴纶身边的暗桩,为的就是除掉裴纶之后接管裴家军,而这些年所谓的君臣不和则是故意做给裴纶旧部与天下百姓瞧的。

    玹铮打量她凝重的神情,便知这“无中生有”已然奏效,于是再度瞅了瞅舱门,假意提醒,“船主莫要低估狄天秀,那人貌似忠厚,实则奸狡。你难道不觉得蹊跷?虽说招抚程序繁杂,但事先已商谈数次,即便出现些微分歧,上奏朝廷用得了两个月?”

    她恍然大悟,“您是指她故意拖延?”

    “她在等。”

    “等什么?”

    “当然是等德川世家的船队。”玹铮说的煞有介事,“德川公子好歹是名门闺秀,事先前来不过是为让狄家相看,真正成亲时总得有些排场。”

    “婚期定在哪天?”

    “本月二十六。”玹铮望着她惊惶的神色,眸中显出几分怜悯,“老船主,算算也就十来天了,你真想眼睁睁看自己沦为弃子吗?”

    甲板之上,玹铮与狄都等人聆听着百里红的琵琶,观赏着夜幕中的海景,而船舱之内,毛海峰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急得团团转。

    “义母,您倒是赶紧拿个主意,这、这要是德川家的公子真嫁给了狄都,那、那从今往后可就没咱们什么事儿了。”

    倭寇之所以能在海上横行无忌,除禁海令之外一个最重要的原因就是有日本各强藩的支持。当年强藩割据,她们逐个击破,相互制衡,但如今强藩均由幕府统辖,全部听从德川世家的号令,故而德川世家的态度就变得举足轻重。

    甘冽的酒灌进喉咙,汪直的笑容带着兔死狗烹的凄凉,“真没想到狄天秀的手竟能伸到江户,是我大意了。”

    毛海峰忿忿难平,“哼,一个巴掌拍不响,德川家康为巴结景齊,竟舍得宝贝儿子远嫁,也真够狠心的,怪不得从去年开始她就总敷衍咱们,还避而不见,原来是打定主意拿咱们当垫脚石。”

    要是换作二十年前,这对母女打死也不会相信玹铮的花言巧语。

    那时的日本内政非常混乱,许多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汪直派人大肆宣扬禁海令的弊端,使得许多武士、浪人对景齊极为仇视,争先恐后加入倭寇的阵营。那时山东、江浙、福建的驻防亦松懈不堪,倭寇每每都能长驱直入,赚得盆满钵满。但随着时间推移,沿海重镇纷纷加强兵力,增强防御,作战再不像当初那般轻而易举。特别是裴纶得承珺烨重用后,组建了善于海战的裴家军,数次力挽狂澜。

    汪直在裴纶手上吃尽了亏,后来裴纶获罪,她以为山东必群龙无首,便集结上万真倭大举进攻,哪知又被狄天秀打了个措手不及。

    也就是在那年,真倭伤亡过半,致使她在日本的声望一落千丈,许多日本大名家族都对她产生了质疑与怨恨。

    十年过去,她的日子愈发艰难,特别是江户幕府成立后,她屡屡受到冷遇,否则怎会主动搭上狄天秀并提出和谈。

    毛海峰见她沉默不言,跪倒在她身边,“义母,如今仗越来越难打,如果再失去幕府这靠山,咱们就得亡命天涯了。”

    她嗤笑,“你以为还有机会亡命天涯?方才俪王说的清清楚楚,如果咱们不接受招抚,朝廷便会要求德川世家撤回所有武士、浪人以及铲除咱们在日本的所有势力,别忘了,九州那些产业可是幕府垂涎已久的。”

    没了真倭,战斗力就会削减大半,别说烧杀劫掠,恐怕遇到稍强的海军,想毫发无损逃跑都难,而且禁海令废除之后,沿海百姓有了生计,不会再投身倭寇,船队无法壮大,反有内乱的危险。届时,日本、南洋诸国亦会对她弃如敝履,她会彻底变做丧家之犬,能否活命都未可知,更别提落叶归根、安度晚年。

    本来抱有招抚不成重回海上称王称霸的幻想,此刻却势成骑虎,进退维谷,正如玹铮所言,她能把握的时机已屈指可数。

    她踱了十几个来回,反复斟酌、权衡后重重叹息,“去请俪王进来。”

    少倾,玹铮重新坐回她对面,“船主可已考虑清楚?”

    她待舱门从外头关闭,尽量放低姿态,“在下有一事不明,既然王主来山东另有目的,那么即便招抚不成,只要坐等婚礼结束与德川世家的来使谈判,也能同陛下有所交待,又何必要将和亲之事告诉在下?”

    玹铮就知她会有此问,泰然答道:“俗话讲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比起德川世家,本王更愿意相信船主,毕竟你乃不折不扣的景齊子民。其次,本王此番前来是为建功立业,不是给人做陪衬的。”

    “此话怎讲?”

    “无论招抚还是和亲,都是她狄天秀提出的方略,本王按她的路数,做成了是她的功劳,做不成便是自个儿的错失。”

    “王主难道没想过,狄天秀手握重兵,若将她收入帐下,可谓如虎添翼。”

    玹铮冷嗤,“这道理本王岂会不懂?”

    她听玹铮口气羞恼,不由妄自定论,“看来是她不识抬举。”

    玹铮自嘲般地笑了笑,“也怪不得她,谁让本王名不正言不顺,连五皇女那等乳臭未干的小儿也比不过。”

    她听完这话,愈加浮想联翩,片刻后陪笑道:“英雌莫问出身,当年太.祖皇帝还是讨饭的乞丐,后来不也坐拥四海?王主乃正统承氏血脉,又有皇贵君做靠山,假以时日必能蛟龙得雨、鹍鹏得志。”

    “借船主吉言,本王的当务之急就是借招抚之功助皇贵君封后,因此还望船主重新考虑本王的提议,能与本王同舟共济。”

    她满目踌躇,长吁短叹,“并非在下不愿听从差遣,只是狄天秀已筹备万全,在下就算立即投诚,恐也无法摆脱弃子的命运。”

    玹铮不徐不疾,“要想反败为胜的确困难,但也不是没有办法。”

    她抬眼紧盯着玹铮,“不知王主有何妙计?”

    玹铮轻笑,“妙计谈不上,俗话说事在人为,是坐以待毙,还是放手一搏,全仗船主的能耐与魄力了。”

    当海天相接之处现出朝霞,玹铮与汪直并肩伫立船头。

    渐渐地,朝霞越来越密,越来越亮,不久后,红日奋力冲破云层,跳出海面,用绚烂的光芒将水天融为一体。

    玹铮望着岸边沐浴金辉的望妻礁,“相信再过不久,船主就能和家人团聚。”

    “承王主贵言。”她先朝玹铮作了个揖,随后依约定朗声道:“在下尚有个不情之请,望您恩准。”

    玹铮不动声色,“讲。”

    她瞅了眼不远处的狄都,声音故意提高了八度,“狄将军乃狄家军少帅,倘若能随在下回去安抚部众,相信不止徐海,其他人也再无理由反对归顺朝廷。”

    这话令在场众人都是一惊。

    玹铮见狄都抢步奔来,示意其稍安勿躁,“说来说去,船主还是信不过本王。”

    “非也非也!”她做出汗颜模样,“在下绝对相信王主,然毕竟手下众多,不是各个都通情达理,特别是那徐海,多疑又桀骜,时常不服管束。前几日她刚挨了责罚,定满腹怨气,如得知要派她出使登州,搞不好会怀疑在下出卖她,倘若混闹起来,岂不误了招抚大计?”

    玹铮沉吟片刻,“这话也不无道理,然狄将军身份贵重,岂可前去为质?这样,红公子乃本王近侍,就托船主照料几日,待徐海递交降书时一并送回便是。”

    按方才两人已敲定的合意,她此刻应顺水推舟带走百里红,再于三日后用百里红换取德川拓真,可未料却突然改口,“王主明鉴,红公子虽是济南府花魁,却不足以与狄将军相提并论?况且他伺候您时日尚短,亦非王府内眷,也没资格代表您。”

    玹铮见她出尔反尔,眉峰骤冷,强压怒气道:“船主有所不知,红公子与狄家颇有渊源,你放心带他回去,本王与狄家都不会弃之不管。”

    她听玹铮着重咬紧最后一句,本该借机下台,但疑心终究占据上风,于是不依不饶,“非是在下矫情,实因红公子难以服众,还望王主顾念大局,命狄将军走这一遭。”

    玹铮未待狄都表态,已厉声告诫,“船主行事当适可而止,本王正是念在朝廷的招抚大计,才准许你将红公子带走,否则绝不会答应你这等无理要求。”

    她面对玹铮的凛凛目光,心中虽怯,却又不甘,眼珠转了转,向玹铮作揖,“王主息怒,在下诚心归顺,不过是想多重保障而已,相信狄将军深明大义,定会体谅在下的苦衷。”随后转而对狄都道:“狄将军若肯随在下回去,在下愿以性命担保您的安全,如您实在不放心,从即刻起,海峰便交由俪王主看管。”

    毛海峰何等乖觉,立马接口,“小人愿以性命为义母作保,若有半分差池,任凭处置。”

    狄都见话已说到这份儿上,由不得自己拒绝,正欲表态,忽听背后传来个男子的声音,“汪船主瞧不上红公子,未知可瞧得上我?”

    众人皆一愣,循声望去,只见那人阔步行来,边走边摘去缨魁,撕掉面具,露出副清丽的面容。

    汪直目不转睛地打量,“阁下是何人?”

    他不卑不亢,“我姓杨名沐,俪王府宠侍公子。”说完望向目瞪舌挢的玹铮,躬身施礼,“下侍拜见王主,王主长乐无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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