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珂赶到麟趾殿时,见承珺煜的銮舆就停在宫门外,愈发惶恐不安。
丹朱出来迎他,“苏君万福,陛下正在陪君上说话儿,您可先去偏殿稍候。”见他满面愁容,误以为他在担忧宫韶华,又宽慰道:“您放心,君上只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他怕露出马脚,忙陪笑,“皇贵君福泽深厚,更有佛祖庇佑,定能早日康复。”说完又环视四周,试探着问,“卓君应比我先到,他是否已进殿请安?”
“还不曾,卓君见御驾在此未敢惊扰,往上林苑去了。”
他心里的石头暂时落了地,“如此我去寻他,稍后再过来给皇贵君侍疾。”
时值四月,上林苑红情绿意,繁花似锦。
然他无心赏景,领着莲蓬穿过扶荔馆,再绕过犬马观,直至瞅见卓念音的身影,才略微松了口气。
卓念音与岳青莲并肩站在花岗岩的九曲桥上,望着池中数百条活蹦乱跳的锦鲤抚掌大笑,“这些鱼抢食抢得真欢。”
岳青莲感慨地唏嘘,“都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由此便可见一斑。”听到脚步声,扭头莞尔,“呦,是苏君,真巧,卓君刚刚还在念叨你。”
他听完这话,眼皮不由自主地跳了几下,强压内心的忐忑,敛衽施礼,“顺卿长乐无极。”
岳青莲还了半礼,见他双颊通红,额头还渗着细密的汗珠,于是善解人意道:“你匆忙而来,想必找卓君有事。本君要去探望四皇子与六皇子,少陪了。”说完朝卓念音点头致意,款步离去。
待岳青莲背影消失,卓念音便拉长了脸,进了湖心的点翠亭。
他吩咐莲蓬随墨诗守在岸边,随后也跟了过去。
清风拂过水面,掀起阵阵波澜。
卓念音坐在美人靠上,翘着二郎腿,“你真行,追我追到宫里来了,不过可惜晚了一步,该说的我已全说了。”
他嗤笑,“你少诓我,我问过丹朱,你根本还没见到皇贵君。”
“不见到父君就不能告状?”卓念音好笑且得意地瞟着他,“告诉司总管不也一样吗?”
“你、你跟司总管说了?”见卓念音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他顿如五雷轰顶,身形晃了两晃,冲过去拽起卓念音,疾言厉色,“卓小六,你、你可闯大祸了!林公子腹中胎儿若有三长两短,我看你如何跟王主交代!又如何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卓念音只觉胳膊快被他扯断了,挣扎着将他推开,“姓苏的,别跟疯狗似的乱吠,无论林氏何等下场,都是你害的!”
“你、你竟还倒打一耙!”他攥着拳,瞪着眼,愤懑得无以复加,“分明是你挟私报复不择手段!”
“到底咱俩谁不择手段?”卓念音反唇相讥,“父君三令五申不许林氏怀胎,可你竟敢阳奉阴违,在避子汤中动手脚。”
“你胡说!”事已至此,他自然咬牙不认,“无凭无据,你不能污蔑我。无论你信不信,林氏怀孕乃是天意。”
“天意?你糊弄谁呢?”见他梗着脖子不吭气,卓念音眼珠转了转,又煞有介事道:“倘若不是你暗中搞鬼,那这事儿就更得彻查,要么是林氏胆大妄为没喝避子汤,要么就是他与旁人暗通款曲,怀的根本是野.种!”
他被这话惊出身冷汗,见卓念音拔腿便走,忙不迭拉扯,“你干什么去?”
卓念音端的义正辞严,“皇室血脉岂容混淆?我要即刻去找司总管,让他赶紧抓捕林氏严刑拷问!”
他吓得胆寒发竖,“卓小六,你别胡闹......”
“别拦着我!”卓念音大力将他推了个趔趄。
他膝盖磕在美人靠上,却顾不得疼,爬起身疾步追赶,“卓小六,你误会林公子了,他是清白的。”
“他要是清白,那就是你在撒谎!”
他在卓念音凛凛逼视之下,几乎将嘴唇咬破,“是、是我命人换了避子汤,林公子毫不知情。”
卓念音来回打量他,语意讥诮,“我就说嘛,罪魁祸首肯定是你,林氏胆小如鼠,哪敢违抗父君的懿旨?让我猜猜,他发觉有孕,于是向你求助,你正好顺水推舟。”
“不错,我还骗他说已向皇贵君禀报,让他安心养胎,他至今都还蒙在鼓里。”
“啧啧啧,你可真是胆大包天!”卓念音劈头盖脸地数落,“亏父君对你信任有加,你却满肚子阴谋诡计,对得起他吗?”
他无言以辩,默了片刻,认命般地倒吸了口气,“俗话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只要不牵连林公子,再重的惩处我也认了。”
卓念音嗤之以鼻,“别说的这么大义凛然,孩子在林氏腹中,你觉得他逃得掉干系?还有,你处心积虑让他怀孕,是想谋夺他的孩子,然后用来争宠吧?”
“不,我没打算拿孩子做筹码,只是想有个孩子承欢膝下......”他抬起泛红的眼眸,泪水扑簌滚落,“卓小六,你都不晓得我有多羡慕你,你有儿子,以后还有的是机会为王主开枝散叶,但是我......”
“你、你别哭,弄得好像我欺负你似的。”望着他凄凉的神色,卓念音本该有种大仇得报的喜悦,可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不是我说你,常言道害人终害己,当初你若不加害我,也不会自损宫体。”
“要害你的人并不是我!我要是幕后主使,会喝那碗汤吗?换做你,你会喝吗?”
面对他理直气壮地质问,卓念音一时语塞,心头五味杂陈。
他望着池中的倒影,倔强地抹了把泪,“走吧。”
“去哪儿?”
他落寞且绝望,“当然是回麟趾殿,向皇贵君请罪。”
卓念音一把扯住他,“你可千万别犯傻,陛下还在呢,若被她知晓,别说孩子,林氏都别想活。”
他干笑了两声,“司总管既已知晓,很快就会禀报皇贵君,陛下那边亦瞒不过,你现在担心是否为时已晚?”说完打掉卓念音的手,又讥讽道:“你不是早盼着我和林公子倒霉吗?我恐怕得降位禁足,林公子不仅胎儿难保,说不定还会被发回教坊司,一下除去两个,你满意了?”
“你、你别把我想的那么坏!”卓念音迫不及待地辩白,“林氏怀的是王主骨血,我再狠毒也是当爹的人,难道还能眼睁睁看他肚子遭殃?再说,我是吃你俩的醋不假,但顶多就是吵闹几句,什么时候真害过你们。”
他冷哼,“说的比唱的好听,口口声声不想害我们,却跑进宫借刀杀人!”
“我、我冤枉!”见他义愤填膺地瞪视自己,卓念音满副委屈,“其实我压根儿没告诉司总管,刚才都是骗你的!”
“真的?”他先是一愣,随即用力揪住卓念音衣领,“卓小六,性命攸关,你可得讲实话!”
“我讲的是实话!”卓念音掰开他的手,边整理衣袍边埋怨,“我本来就没打算告状,进宫不过是为试探你,结果你真上钩了,我就故意套你的话。都说家丑不可外扬,肉要烂在锅里,我再笨,这点儿道理还是懂的。”
他见卓念音摇头晃脑、头头是道,气得咬牙切齿,“卓小六,你、你骗的我好苦!”
“骗你怎么了?你违抗懿旨,欺上瞒下,我不过是给你点儿教训。”卓念音说着两手叉腰,毫不示弱,“我警告你,你少跟我瞪眼,我只是暂且放你一马,你别把我惹急了,否则我嚷嚷得宫里宫外都能听见,看父君到时候怎么收拾你!”
两人回转麟趾殿时,圣驾已离去。
待磕完头请完安,宫韶华瞅着苏珂略显红肿的眼角问,“这是怎么了?莫非有人给你气受?”
苏珂正想用沙子眯眼的说辞搪塞过去,就见卓念音搂住宫韶华撒起娇来,“父君,王主走了那么多天都音信全无,结果一有消息,就是跟乐郡王争风吃醋抢郎倌,别说苏君了,臣侍心里也不舒坦。”
宫韶华听完这话,用清嗽掩饰尴尬,“那都是市井之人以讹传讹,你们身为王府内眷,万不可道听途说。”
两人皆屈膝称是。
宫韶华命丹朱奉上点心茶食,拉卓念音坐在榻边,恢复了和颜悦色,“彦朝是不是又长胖了?”
“可不是吗?”卓念音谈起儿子就眉飞色舞,“那小子又能吃又能睡,一天一个样儿,臣侍都快抱不动了。”
“你辛苦了。”宫韶华露出慈爱笑容,“等本君痊愈,你带彦朝进宫住几天,本君想他想得紧。”
卓念音满口应承,可无意间瞥见苏珂的苦笑,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父君,其实苏君打理王府,比臣侍辛苦多了。”
宫韶华连连点头,对苏珂投去赞许的目光,“你多年来执掌中馈,将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的确劳苦功高。”
苏珂受宠若惊,“臣侍愧不敢当,是父君教导有方。”
卓念音趁机插嘴,“父君,臣侍想帮苏君分忧,可又担心蠢笨,给他添麻烦。”
宫韶华朗声笑起来,“谁也不是天生就会操持庶务,练练就会了。”说完又吩咐苏珂,“难得念音有这份心,你就抽空多教教他。”
待二人告退,司瑶对宫韶华笑道:“主子觉没觉得,今儿卓君待苏君有些不同以往?”
宫韶华颔首,“念音自打生下彦朝,的确比先前懂事许多,俪王不在府内,他们兄弟若能相互扶持,那是最好不过。”
出宫之后,苏珂上了卓念音的马车,“多谢你方才在皇贵君面前为我解围,又替我美言。”
“无需客气,我那不是为你,是为让父君宽心。无论如何,出门在外,我不能有损俪王府的颜面。”
苏珂从未想过这番话有朝一日会出自卓念音之口,不禁刮目相看,“你、你也就比我早进宫半个时辰,竟脱胎换骨了不成?”
他眼睛瞪得溜圆,“你这话什么意思?瞧不起我是吧?”
“不敢,如今我有把柄握在你手里,哪敢对你不敬?”
“明白就好,告诉你,咱俩的账还没算完呢,想让我守口如瓶,必须答应我三个条件。”
“说吧,我洗耳恭听。”
他掰着手指头,“第一,把墨望放回来伺候我。”
苏珂略忖片刻后点头,“墨望已被发去郊庄数月,想来已得到教训,放他回府可以,但他若再行差踏错,你不能袒护。”
“那是自然。”他说完竖起两根手指,“这第二件嘛,我要去内库挑些喜欢的东西摆在房里,你不许阻拦。”
苏珂扑哧一乐,“瞧你这点儿出息!”
他朝苏珂翻白眼儿,“不许笑话我,我让你拿王府的东西做顺水人情,分明是便宜你。”
“好好好,我应了,你赶紧说第三件。”
“第三件也好办,那就是我要与你共同看顾林氏。”
“啊!”苏珂显然被吓了一跳,断然摇头,“不成!你整日惹是生非,脾气又爆,我若把林氏交给你,他不被你折腾死,也会被你吓死。”
他冷眼瞟着苏珂,“真不答应?”
苏珂面色踌躇,“要、要不你换个条件......”
“不换!你不答应,就别怪我翻脸!”他说着高声吩咐车娘,“掉头,本君还要进宫!”
苏珂被他唬得脸色发白,忙不迭温言哄道:“你急什么,有事好商量!”
他故意别过头,“没得商量,不同意拉倒!”
苏珂不敢得罪他,斟酌片刻说道:“其实我并非嫌你,而是怕你操劳,要不这样,以后林公子那边的大事小情我都告诉你,你若想去看他,我随时陪你去,但你得答应我,必须严守秘密,还有你爹那边,也得想法子摆平。”
他摸着下巴沉吟,“行,成交。”
苏珂松了口气,“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话算话,不许反悔。”
“当然,我要是反悔,就让我从嗓子里头长疔!”
就在他信誓旦旦之际,秋池边为岳青莲梳妆边道:“主子,奴才隔得远没听真切,但卓侧君跟您描摹得绘声绘色,怎么都不像他娘家亲戚的事儿,倒像他切身经历似的。”
岳青莲莞尔,“他说是娘家亲戚的事儿,本君就姑且听之,他与苏珂早有纷争,不过是想讨个主意,本君举手之劳,何乐不为?”
“他是俪王侧君,皇贵君的女婿,您给他出谋划策,就不怕贤君生气?”
“怕什么?贤君管得再宽,还能管本君和谁路遇闲聊不成?行了,赶紧去安泰殿,免得错过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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