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5章 赐死

    晚膳时分,含晖院卧寝之内,墨诗端着补汤,站在榻边温言软语,“公子,这可是皇贵君特意命人给您熬的,您快尝尝,可香了!”见卓念音直勾勾望着帐顶,完全不搭理自己,又继续哄道:“太医说您身体虚弱,要多多进补......”

    话没讲完,卓念音已捂着耳朵背过身去。

    墨诗放下汤碗,轻轻摇他胳膊,“公子,您已连续几顿没好好吃东西,再这样会饿坏的!奴才知道王主离京,您十分难过,但您不能糟践自个儿,万一落下病根儿可不得了!”

    他嫌墨诗鼓噪,回身用力一搡,将墨诗推了个屁墩儿。

    原本那些想过来帮忙的侍从都吓得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再往前凑。

    墨诗才爬起身,就见他伏榻呜咽,忙不迭再劝,“公子,太医说您有伤,还坐着月子,不能掉眼泪!”

    他哪里听得进去,反哭得愈发凶了。

    墨诗急得好似热锅上的蚂蚁,正束手无策,忽听门口传来婴孩响亮的啼哭。

    众人皆一愣,而他的心则一颤。昨晚孩子被送回麟趾殿时,他正因玹铮离京闹得死去活来,所以至今还未曾得见。

    听哭声越来越近,亦越来越大,他挣扎坐起,迫不及待地张开双臂。

    司瑶见他接过襁褓并紧紧搂在怀里,暗暗松了口气,又得卓之杭示意,便率领众侍从告退。

    卓之杭缓步走向榻边,“音儿......”

    他惊喜地抬起脸,但很快又怯怯垂头,沙哑且含混不清地喊了句,“娘!”

    卓之杭见他脖颈上还缠着厚厚的纱布,知他喉咙受损仍未恢复,便坐到榻边掩住他的嘴。

    自上次会面不过月余,他已明显瘦了两圈,憔悴得令人心疼。

    卓之杭暗骂了句臭小子,眉目却充满怜惜,“伤口还痛不痛?”

    短短六个字令他刹那间泪如泉涌,他放下襁褓,扑进卓之杭怀里痛哭失声。

    卓之杭轻拍他脊背以示安慰。

    便在此刻,他身边那张小嘴一咧,也哇得干嚎起来。

    他登时慌了神,顾不上抹泪,先去抱孩子。

    卓之杭看在眼里,露出欣慰之色,但随即又沉声斥责,“如今知道哄了,当初丢下他寻死觅活的时候可真够狠心的,就没见过你这样的爹!”

    他闻言猛地一滞,深深低了头。

    卓之杭戳他脑门儿,恨铁不成钢道:“亏你想得出与康郡王私通的鬼话,俪王没被气死算她命大!你竟还敢说孩子是康郡王的,幸好陛下不准任何人再提起你那日的疯言疯语,否则你将来如何自处?又让孩子今后怎么做人?”

    他吃了这顿排头,金豆子噼里啪啦直掉。

    卓之杭瞅他可怜,语气缓了几分,“俪王是娘给你千挑万选的妻主,是顶天立地的大女人,你那样做,分明是小瞧了她,亦辜负了你们之间的妻夫情分!”

    他回想当日情形,知玹铮对自己是真心的,眼泪更哗哗止不住。

    卓之杭不无揶揄,“想不到你还是个情种。”

    他又臊又愧,在卓之杭掌心写下四个字,“孩儿知错。”

    卓之杭叹了口气,“罢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其实要说起来也不能全怨你,都是我与你爹把你宠坏了,才会令你无法无天。陛下说了,你对俪王情深义重,虽有过错,不忍苛责,但下不为例。”

    他听后如释重负地笑起来,可转瞬又眼巴巴瞅着卓之杭,眸中似有千言万语。

    卓之杭如何不懂他心思,忙安抚道:“俪王离京时托人给我带话,让我好好看顾你,可见并未怪你。”

    “真的?”他激动地嚷起来,却不慎牵动伤口,猛一阵咳嗽。

    卓之杭边给他顺气边教训,“都已是当爹的人,还这般急躁,记住,从今往后要沉稳行事,再不可任性胡闹!”说完将补汤端到他嘴边,“来,娘喂你。”

    他就着卓之杭的手吃了一口,眼泪不争气地再度滚落。

    卓之杭故意逗他,“不许哭,把眼泪都憋回去,给俪王攒着!”见他破涕为笑,又轻柔地替他擦脸,语重心长,“音儿,听娘的话,赶紧把身子骨儿养好,娘还盼着有朝一日能抱外孙女呢!”

    “娘!”他脸腾地红了,抓襁褓的手便失了轻重。

    襁褓中的孩子觉出不舒坦,登时不干了,又挥胳膊又蹬腿,哇哇干嚎,委屈得什么似的。

    卓之杭抱过孩子,轻戳那粉嘟嘟的小脸儿,“你个小人精,是不是怕将来有了妹妹,父祖母就不疼你了?”说完解下随身玉佩放到孩子眼前晃悠,“这玉佩跟了我三十年,送你做见面礼好不好?”

    孩子忽闪着眼睛,好奇地盯着那玲珑剔透的玉佩,渐渐止住哭声。

    卓之杭又逗弄了片刻,把孩子还给他,“俪王离京期间,你可要妥善照顾我的宝贝外孙,否则我跟你没完!”

    他见卓之杭要走,扯住卓之杭衣袖,做出依依不舍的小郎模样。

    卓之杭拍了拍他的手,千叮万嘱,“安心养伤,好好调理,要听皇贵君的话,不许再惹是生非。至于你受的委屈娘都清楚,总有法子替你讨还!”

    次日清早,由卓之杭奉命拟定的废后圣旨便昭告天下。

    向荣泽被拉出暗房时正犯烟.瘾,跪在地上瑟瑟发抖,涕泪横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孟晴轻嗽,“向氏接旨。”说完又朗声宣读,“向氏天性凶狡,既无徽音之美,又乏养己之福,阴怀妒害,权诈酷虐,弗可以承天命、奉祖宗,今废为庶人,禁足离尘宫,非死不得出,钦此!”

    付才郎见向荣泽半天没动静,便呵斥道:“向氏,还不赶紧领旨谢恩!”

    “领旨谢恩?”向荣泽的心宛如刀割火烤,强挺身躯扬起脸,落泪的同时桀桀冷笑,“说我凶狡酷虐,可我的手段岂敢与陛下相比?还说我...说我不配承天命、奉祖宗,是啊,我不配,宫氏那水性杨花的贱人才配!”

    孟晴义正辞严,“向氏,你有负圣恩,罪大恶极,陛下饶你不死,可谓皇恩浩荡,你非但不知感激,竟还敢出言怨怼!”

    “哼,别把承珺煜说的那么仁慈,她不杀我,不过是想让我活着受辱罢了!”

    “放肆!不许直呼陛下名讳!”

    “直呼了又怎样!”他梗着脖子瞪着眼,“我不仅要直呼承珺煜的名姓,还要骂她寡廉鲜耻,无情无义,不配为帝,不配为人!”说着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然起身扑向孟晴。

    孟晴躲闪不及,被他推了个趔趄,圣旨掉落在地。

    他捡起圣旨奋力撕扯起来,放声大笑,状若疯癫。

    众人都吓呆了,还是付才郎率先反应过来,厉声喝令,“都愣着干吗?赶紧将这疯夫拿下!”

    掌刑侍从们蜂拥而上将他按倒。

    他挣扎之际,歇斯底里地叫嚷,“承珺煜,你和宫韶华这对奸.妇淫.夫早晚会有报应的!你们...你们都不得好死!”

    付才郎随孟晴回转安泰殿交旨,将所见情形分毫不差地禀报给了承珺煜,“陛下,废后不思悔改,反撕毁圣旨,污言秽语,不知该作何处置?”

    承珺煜面沉似水,啪的将楠木香珠叩在凤案之上,“向氏不就是想死吗,好,朕成全他!”

    慎亲王装模作样跪倒哀求,“母皇三思!父后...不,废后他只是一时激动以致胡言乱语,还望您顾念二十年的妻夫情分多多宽宥!”

    “哼,他三番两次自绝于朕,朕宽宥他的次数还少吗!正因朕屡屡宽宥,他才变本加厉地兴风作浪,酿成今日之大祸!”

    “可祖宗的规矩是,君后可废不可杀。”

    冷海琼适时进言,“陛下,臣以为向氏已废,既犯大不敬之罪,自当依律论处。”

    承珺煜颔首,“冷爱卿言之有理,传旨,着慎刑司即刻处决向氏。”

    慎亲王与冷海琼交递眼神后,抬起袖子假装拭泪,“母皇,废后毕竟侍奉您二十余载,又乃太女生父,儿臣不敢求您饶他性命,但求您能赐他口棺木,准他入土为安。”

    承珺煜静默须臾,“你倒孝顺,也不枉他把你养大。”说完扫过太女刚刚呈送的请罪折子,将付才郎唤至近前低声交待了几句,最后吩咐道:“记住,务必让太女亲手封棺。”

    半个时辰后,向荣泽被绳捆索绑地押进慎刑司,见院内放着口上等棺椁,便戒备地质问付才郎,“你、你们要干什么!”

    “干什么?你不是口口声声想死吗?陛下已降旨,如你所愿。”付才郎说完挥了挥手,“把他扔进去!”

    他大惊失色,边挣扎边叫嚷,“我乃陛下结发,太女生父,你们...你们不能这样对我!”

    “哼,那你想怎么死?”付才郎鄙夷不屑地打量他,“你已被废为庶人,如今连宫里最低贱的奴才都比你尊贵。按说你死了只配裹芦席丢去乱葬岗,如今陛下赐你这样好的棺椁,还命太女亲自给你钉棺,你大可瞑目了!”

    他紧紧瞪着付才郎,“你说什么?陛下命、命太女钉棺?”

    付才郎点头讥笑,“是啊,陛下恩准太女送你最后一程,好成全她的孝心。”

    他悲愤满腔,淌着泪对天嘶吼,“承珺煜,你好狠毒!”说完噗的喷出口血。

    恰在此时,太女由孔武谋搀扶而来,见状踉跄着奔至他面前,用力托住他摇摇欲坠的身躯,“父后!父后!”

    “玹璧!”他伏在太女肩头悲声大作。

    孔武谋偷偷塞给付才郎一沓银票,“管事,还请您行个方便。”

    付才郎于是率众远远回避。

    太女替他解开绳索后颤巍巍跪倒,带着哭腔道:“父后,儿臣对不起您!”

    他捧起太女的脸,眼泪滴滴答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好后悔没听你的劝把福.寿.膏戒掉,否则也不会中宫氏的奸计,给了俪王与风七七可乘之机。”自打意识到酿成大错,他就无时无刻不在自责,“玹璧,是我害了你......”

    “不,是您救了儿臣,若非您揽下全部罪责,今日被废的就是儿臣。”太女端端正正给他磕了四个响头,然后抱着他哀声哭泣。

    他拉起太女,“你母皇对向家动手了吗?”

    太女很清楚瞒不过他,重重一叹,“重明卫已奉旨查家,如今姑姑她们都押在诏狱,不过您放心,儿臣会竭力保全的。”

    “不必勉强,你能保住自己就不易了,这些年她们没少仗你的势,得你的好处,也到了该还的时候。还有,你母皇若让你废掉向楠,你也不许夫儒之仁。”

    太女倒吸了口凉气,“阿楠他、他到底为儿臣诞育女嗣,儿臣...儿臣若连他也弃之不顾......”

    “事到如今,向家已成拖累,他若继续霸占太女君之位,你就再别想翻身。”

    太女忍泪颔首,“儿臣谨遵父后教诲。”说完再度跪倒,“儿臣实在不孝,您为儿臣倾尽所有,但、但儿臣却不能救您性命!”

    他见太女悲痛欲绝,嗤嗤一笑,“你无需自责,我是故意触怒你母皇的。”

    “为什么?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您只要忍......”

    “忍?”他早就心灰意冷,语气充满决绝,“忍字头上一把刀,二十年了,我忍够了,不想再忍,况且我不死,宫氏与俪王不会罢休,你母皇也不会真正原谅你。”

    说罢转身望着棺椁,声音无比凄楚,“你母皇还真是记仇啊,就因我把宫氏关进暗房,她就要百倍千倍地折磨我,连死都不放过......”

    太女从携带的食盒中掏出酒壶,斟了杯酒举过头顶,“父后,此乃毒酒,服下立即毙命。”

    “毒酒?”

    “是!”太女愧疚且悲痛地望着他,“这是儿臣如今唯一能为您做的。”

    “好孩子!”他接过酒杯,浑身颤个不停,眼泪止也止不住,“玹璧,我的心思你都明白,我也不再啰嗦,等你登上凤椅的那天,替我告诉你母皇,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嫁给了她。”

    说完两眼紧闭,举杯一饮而尽。

    随着他栽倒在地,太女趴在他身上放声大哭。

    父后,儿臣不是故意骗您的,您也说了,儿臣自保不易,不敢忤逆母皇,就、就只有委屈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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