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铮回府后就病倒了,高热如来势汹汹的漫天大雪,令她昏昏沉沉。
她梦见孤鸾穿着圆房的真红吉服站在洋洋洒洒的银粟里望着她笑,然当她冲过去,又顷刻间化作缕缕尘烟消散于天地之间。
这样的梦魇像跗骨之蛆反复折磨着她,林绛心守夜时,数次听到她痛苦地嘶吼,想将她推醒,反被她将胳膊抓得紫青。
第三日清早,宫韶华来探望她,她才刚退烧,面容仍显得苍白与憔悴。
或许是因那顿戒尺,父女俩各自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宫韶华打破沉寂,“背还疼吗?”
其实还疼,但她却摇头,“区区小伤,不敢劳父君记挂。”
宫韶华去握她的手,见她闪躲,便重重叹了口气,“别怪我心狠,我是真被气晕了头。你自个儿瞧瞧,这前朝、后宫、凤都乃至全天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咱们,又有多少人打咱们的主意!今儿是利用杨沐,明儿就可能利用淑君,你只图一时欢纵,不计后果,我却不能眼睁睁看你越陷越深,将自己与整个俪王府致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深知宫韶华所言句句在理,然内心深处却割舍不掉与唐纾的患难之情,于是垂首不语。
宫韶华并未继续责备,而是端起药碗,轻轻吹了吹,递到她嘴边,“你向来懂事,总能想通的。另外,陛下听说你病了,要派方墨来诊脉,我说你并无大碍,就是操劳过度,再者唐太医已瞧过,一事不烦二主,这才支吾过去。但你得赶紧振作,免得再惊动圣驾,杨沐离府也得找个正经理由,别惹人怀疑。”
“父君放心,女儿已下令封口,对外只说阳儿奉命出京采买婚典器物。”她接过药碗仰头喝干,“下晌若不发热,女儿就去重明卫,风七领人抄了菡萏春馆,抓了几名隐月阁弟子,应该正审着。”
宫韶华蹙眉沉吟,“隐月阁借杨沐害你,绝不会是因为与小渊断绝往来而心生怨怼那么简单。”
江湖门派向来不轻易招惹朝堂是非,而隐月阁竟敢谋害当朝亲王,若无人指使,必另有所图。
她胸中怒火熊熊,“父君所言甚是,但无论何等缘故,阳儿所遭受的痛苦,女儿都会替他百倍、千倍的讨还!”
宫韶华拍了拍她紧攥的拳头,“莫要意气用事,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当务之急是尽快寻回杨沐。”
“女儿省的,已广派人手寻访。”她瞅宫韶华双眉紧锁,流露出愧疚之色,“五舅舅大婚在即,父君诸事缠身,女儿不说帮衬,还令您担忧,实在不孝......”
宫韶华神情渐缓,“你能这样讲,也算没辜负我的苦心。”
她凝眸相望,殷切恳求,“向氏重返宣室殿,六宫危机四伏,父君当与淑君守望相助,切莫自乱阵脚,让旁人钻了空子。”
宫韶华知她这是变着法儿替唐纾求情,一时没有作答。
她刚准备再求,槅扇门外传来司瑶的禀奏声,“君上、王主,卓侧君前来请安。”
宫韶华正愁没借口打岔,登时满面笑容,“大雪天的,别冻坏了本君的孙女,快让他进来。”
卓念音由墨诗扶着趋步走至金丝楠垂花雕鸾拔步床前,从始至终都不敢抬头,“皇贵君金安!王主金安!”
他本被禁足揽月楼,因宫韶华驾临才获准去如懿殿请安,然数日未见玹铮,又牵挂玹铮病情,便半路改道长信殿。
玹铮恼他来的不是时候,却不便出言责备,于是面沉似水地嗯了一声,把头扭向里侧。
宫韶华则笑吟吟地抬手示意,“别跪了,当心再闪着腰。”待他起身又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心疼道:“瞧这可怜见儿的,听说你总是孕吐,好些了吗?”
他忙不迭点头,“还多亏您派人送来的酸梅,臣侍吃旁的都不顶用,只有那个能止住恶心。”
“既如此,本君日日派人给你送。”宫韶华和颜悦色地命人看座。
他坐下后,眼睛一个劲儿往玹铮身上瞟,既怕挨骂又难忍关切,“臣侍...听闻王主抱恙,早就想过来探望......”
“本王无碍,你只管安心养胎便是。”玹铮语气淡淡的,正打算命他告退,不妨突然剧烈咳嗽起来。
他一急,抢步去帮玹铮捶背,哪知却被大力搡开。
宫韶华见他死死咬着嘴唇,委屈得泪水直打转,不禁与司瑶交递眼色,意思是:看样子惜惜与卓氏闹了别扭。
司瑶凑近宫韶华耳畔低声道:“年少妻夫哪有不吵架拌嘴的?都说不聋不哑不做家翁,您权当没瞧见就好。”
宫韶华到底不忍,笑着朝卓念音招手,“过来坐,你眼下衿贵着呢,还是离俪王远些,免得她把病气传给你。”
说罢又将碧色、信陵等人唤进来仔细叮嘱。
碧色心思转动,屈膝陪笑,“君上有所不知,如今都是林公子贴身伺候王主,打理王主日常起居。”
宫韶华微微一滞,“你说的可是教坊司罪奴林氏?”
“正是。”
“传他进来。”
林绛心未料会蒙召见,诚惶诚恐进暖阁叩拜,大气都不敢出。
宫韶华不徐不疾地抿着兰雪茶,威仪赫赫地睨着他道:“林氏,得俪王宠爱是你的福分,伺候好俪王是你的本分,想长长久久留在王府,就得安分守己,若让本君知道你心中藏奸,整个林氏余族都得给你陪葬!”
他双手交叠触地,额头紧贴手背,身形瑟瑟发抖,“奴、奴才不敢,奴才对、对王主绝无二心!”
玹铮瞧他卑怯可怜,忙笑着打圆场,“父君不晓得,林氏自打侍奉女儿,细致周到,无不尽心,该赏他才是。”
宫韶华命司瑶打赏,他受宠若惊,连连叩头,尚未起身,又听玹铮吩咐,“去预备午膳吧,让皇贵君好好尝尝你的手艺。”
“是,奴才告退。”他如蒙大赦般出殿,经风一吹,才发现后襟已然湿透。
玹铮又催促宫韶华,“阿珂、小渊还有隐隐都在如懿殿等着觐见,您这就带卓氏去吧。”
卓念音见她对林绛心百般维护,心里正难受得紧,又听她唤旁人都那么亲切,唯独称自己为卓氏,酸楚之余,眼泪再也忍不住,扑扑簌簌打湿衣衫。
宫韶华见卓念音几乎一步一回头,不禁默默叹气,有心插手,但深知玹铮的秉性,又唯恐适得其反。
午膳摆在如懿殿,林绛心的厨艺果然博得满堂彩。
宫韶华经过先前敲打,见他着实柔顺,也就放下心来,只不过叮嘱苏珂道:“林氏侍寝后必须服用避子汤,绝对马虎不得。”
苏珂连声称是,然心底却另有谋算。
宫韶华起驾回宫后,玹铮去了重明卫衙门,边翻阅供状边听风七七禀奏,“抓到的那些隐月阁弟子都是刚招募不久,均未见过枯叶,更不知他的行踪。”
“枯叶善于易容,恐怕早已出京,这样,你尽快拔除隐月阁在凤都的残余势力,另外想办法派人混进隐月阁总坛。”
“混进去应该不难,被抓的人都说,阴无忌在各地招募穷苦人家的儿郎做侍从,工钱高的惊人。不过属下觉得这里头有鬼。”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然为了稳妥,还是派影魅去。”玹铮话到此处,忽想起子衿,宫中那场风波后,他被发去浣衣局已有相当时日,既然承珺煜觉得他碍眼,不如早点救出来委以重任。
当晚,玹铮宿在重明卫,次日又料理了些公务,便回转王府。
大雪初停,日光和煦,举目望去,但见琼楼玉宇,瑶树琪花,美不胜收。
花径铺着三尺方砖,衬着五色石子,并不甚滑,玹铮走到长信殿院门外,听见里头传出阵阵玩耍嬉闹的笑声。
林绛心兄弟在堆雪人,夜隐则捏了个雪球,啪的向信陵砸去。
信陵闪避不及,情急之下扯孟尝抵挡。
孟尝被砸得生疼,边跺脚边回头嗔骂,“好哇,我叫你使坏!”说着就把雪球往信陵脖子里塞。
信陵边推边嚷,“你个小蹄子,冤有头债有主,有本事打县君去!”
“你以为我不敢?”孟尝去砸夜隐,哪知夜隐轻飘飘一纵,轻而易举便躲了过去。
孟尝急得大喊,“县君您耍赖,说好不用功夫的!”
夜隐叉腰直乐,“那是你们说的,本君可没答应。”
孟尝看向林绛心,“林公子,你说句公道话,方才县君是不是亲口应承了?”
林绛心看看孟尝,又瞅瞅夜隐,只一味抿嘴着笑。
突然,半空中飞来个雪球,不偏不倚正砸中他胸口。
他脚一滑,哎呦呦跌坐在地。
林允心慌忙去扶,“哥哥你没事吧?”
“没事。”他见林允心攒起雪球要反击,忙伸手阻拦,并使劲儿摇了摇头。
那厢,夜隐、孟尝、信陵三人玩得不亦乐乎。
信陵才刚砸了孟尝,就遭到夜隐偷袭,下巴、领口全是雪,满满一副花白胡须,直惹得众人哄堂大笑。
夜隐闪着睫羽,神情狡黠,“怎么样?新出炉的雪馅大包子好不好吃?”
话音未落,三个雪球疾如闪电分别砸向他上中下三路。
他躲开了前两个,却没避开第三个,只听砰得一声,雪球正中头顶的海獭卧兔儿,散了满头满脸,弄得他狼狈至极。
他连忙胡撸了几把,气鼓鼓地点指院门喝道:“什么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偷袭本君!”
玹铮环抱手臂,哈哈大笑,“是本王!”
他又惊又喜,三步并作两步直奔玹铮,“铮姐姐,你可算回来了!”
玹铮生怕他滑跤,忙快步迎他,“慢点儿,别摔着。”
就听咚得一声,他像儿时那般扎进玹铮怀里,可随即就意识到不妥,赶紧红着脸站好,行了个万福,“铮姐姐金安。”
玹铮掏出绢帕,替他擦干面颊、发丝与卧兔儿,又替他抖落掉玫瑰紫二色金水貂斗篷上的残雪,拉着他冰凉的小手进了暖阁。
林绛心奉上两杯热气腾腾的红糖姜茶后,识趣儿地告退。
夜隐将案头的食匣推给玹铮,“这是林公子教我做的‘忘忧糖’,可甜呢,以后铮姐姐每天都记得吃一颗,自然就会开开心心的。”
玹铮打开观瞧,见糖果将匣子塞得满满当当,不禁哑然失笑,“这么多,得吃到什么时候?”
他脸颊上浮起灿烂的红霞,“至少、至少能吃到明年成亲......”
玹铮恍然大悟,“你要走了是不是?”
他黯然垂眸,“嗯,按规矩我得从宫家出嫁,礼部已派人催了几回,昨儿皇贵君亲口提的,躲是躲不过去了......”说着又抬起盈盈秋水,“铮姐姐,你会想我对吧?”
“当然!”玹铮轻柔地抚摸他额头,随后拈起颗糖,“以后我每天都吃,每吃掉一颗,咱们团聚的日子就近一天,等把糖都吃光了,你就会是我最美的新郎。”
他听着这番柔情蜜语,猛地扑进玹铮怀里,死抱着玹铮不肯撒手,依依不舍地哭起来,“铮姐姐,我真不想离开你,真的......”
恨己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
恨己恰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只待他年团圆时。
翌日,玹铮亲自送他出城,不想阿玖已带着怜意等在城门。
“表姐,我想陪县君回宫家,顺便寻访杨公子的下落。”阿玖边说边又将目光投向夜隐,“这一去数月,有我作伴,师兄就不会闷了。”
夜隐笑了起来,“好啊,既然师弟想得如此周到,我却之不恭。”
玹铮沉吟片刻,微微颔首,“既如此,你们就结伴而行,彼此照应,但切记不要逞能、不要涉险。”
“铮姐姐放心,有凌千户在,不会有事的。”夜隐话音刚落,凌陌晓便率领十余亲随驱马而至。
玹铮再度嘱咐了几句,正要与众人话别,就听銮铃声响,一人一骑飞驰而来。
“吁!”甄琅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小人拜见俪王殿下,此乃武成王孙的手书,请您过目。”
玹铮看罢了信,打量了他几眼,“这么说,是武成王孙命你来的?”
“不是命令,是花钱雇的,小人常替武成王孙办事,凑巧在江南地界认识些熟人,所以便受他所托来助王主一臂之力。”
“既如此,有劳。”
“王主客气,能替您分忧,是小人的荣幸。”甄琅说完转头去看凌陌晓,“凌千户,又见面了,别来无恙啊?”
凌陌晓方才就心里打鼓,此刻瞧清他那张脸,登时又羞又恼,无比膈应,然众目睽睽不便发作,只能对玹铮道:“王主,咱们人手足够,何必劳烦这位甄娘子?”
“诶,不劳烦!”甄琅走到她身边,笑吟吟拍她肩膀,“咱们也算老相识,此番还望你多多关照。”
她见甄琅如此亲热,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掉了满地。
我的天,这家伙怎么还就阴魂不散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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