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隐自打认识孤鸾,从未见他如此失魂落魄,还误以为他是因不能如期圆房而难过,便屏退衣锦,温言宽慰道:“杨哥哥,铮姐姐绝不会故意冷落你,俗话说好事多磨,你只管安心等她回府。”
他听完这话,泪水在眼眶里滚了几滚,强忍着没落下来,“县君你见多识广,是否知晓这世上有种通过男子传给女子的情毒?”
夜隐愣住,随即便生出不详之感,“好端端的,你问这干吗?”
他轻轻撩起左臂衣袖,声音哽咽道:“你告诉我,是不是中了情毒的男子,尺泽穴轻轻一按就...就会呈现青紫,若刺破少冲穴...银针就会变黑?”
夜隐望着他臂弯处那醒目的青紫淤晕,登时大惊失色,赶忙用银针扎他左手小指指肚,果见银针触血变黑。
“不可能!你怎会中了情毒?”夜隐身形不稳,咚得跌坐在椅子里,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他从怀里掏出装有度世丹的瓷瓶,颤巍巍放在案头。
夜隐先一怔,随即一把夺过,查验完如遭雷击,红着眼赌咒发誓道:“杨哥哥你信我,我给你的药绝无问题!”
他点头,“我自然信得过你,你医者仁心,光明磊落,绝非阴险歹毒之辈,况且你对王主情深义重,又怎会利用我害她?”
临来前,那位戴面具的前辈已说得十分清楚,此乃一石三鸟之局,而其中经历多少环节都不打紧,关键是最后那步。
他想起庄可人日日殷勤地为他递药奉水的模样,便自嘲般冷嗤,“我当初真瞎了眼,引狼入室,幸好尚未与王主圆房,否则就成了千古罪人......”说完又期盼地看向夜隐,“情毒真无药可解吗?”
夜隐不忍雪上加霜,踌躇片刻后劝慰道:“你也别灰心,天下能人异士众多,总会有办法的。”
他如何不懂话中隐义,挤出丝惨淡笑容,微阖秋水,滚落两行清泪,“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夜隐见他要走,一把拽住他,声音哽咽,“杨、杨哥哥......”
他拍了拍夜隐微颤的手,“我没事,只想独自静静。”说罢黯然离去,留下道萧瑟凄凉的背影。
夜隐银牙咬碎,义愤填膺,即刻去找苏珂抓捕庄可人,然整座王府都搜遍了,也没发现庄可人的踪迹。
日月池畔,孤鸾负手伫立,静静地望着月下粼粼波光,任凭透骨的夜风不断拍打在身上。
明媚缓步走近,“你现在肯定觉得自己是这天底下最不幸之人。”
他扭头苦笑,“晚辈自幼便历经磨难,原以为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却原来还是这般脆弱不堪。”
“你是人,又不是木头,伤心在所难免。”
他郑重其事地向明媚深施一礼,“还要多谢前辈告知实情,方才冒犯之处,还望多多担待。”
“好说,我不会同你计较。”明媚颇为大度,“事已至此,你有何打算?”
“晚辈心很乱,也很迷茫。”他周身落寞,满心凄惶,今夜明明该是花好月圆,却转瞬间便坠入无常炼狱,“连淮安县君都说情毒无药可解,难道晚辈的余生再无任何希望?”
明媚不以为然,“宫隐那毛头小郎懂什么?毒经分两卷,情毒既记载于上卷,下卷就必有解法。”
“可毒经早已失传。”
“若真失传,当年承珺烨中的毒和如今你中的毒又如何制出来的?”
他闻言一瞬不瞬望着明媚,如同溺水之人死死盯着最后的救命稻草,“如此说来,前辈知晓毒经的下落?”
“我不仅知晓毒经下落,还能够找到毒医的传人。”明媚见他眼中渐渐燃起希望,又笑道:“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即便不瞧俪王面子,我也愿意帮你,谁让你是凌秋漪的徒弟。”
“您...认识家师?”
“岂止认识,多年以前我们还喝过酒呢。”
“这么说,您肯帮晚辈解毒?”见明媚颔首,他顿觉柳暗花明,难掩激动,撩袍跪倒,“多谢前辈!晚辈真真感激不尽!”
明媚虚扶了他一把,“别高兴太早,我有条件......”
“您只管说,无论何等条件,只要不违背江湖道义,晚辈定无二话。”
“好!”明媚与他击掌为约,“我的条件其实很简单,只要你离开俪王,我就命人帮你研制解药。”
“您说什么?”他瞬间变了脸色,“您是要晚辈暂时离开王府,还是这辈子都不能再回来?”
“我是要你永远离开承玹铮,你肯吗?”
他头顶响起道炸雷,舌头像打了结,指甲狠狠扎进手掌,神情纠结亦痛苦,“前辈为何要提这般不近人情的要求?”
“因为我不想承玹铮再受你所累。”
“前辈此言何意?”
明媚轻声一叹,字字诛心,“宁沐阳,你听好了,你生辰八字命犯孤煞,刑克父母,祸延手足,妻夫宫为贪狼,至爱之人必受牵害。你若真心喜欢俪王,就断不能留在她身边。情毒易解,命格难破,何去何从,你自己决定吧。”
说完走了两步,又回头打量他那仿若石塑般呆立的身形,“我再提醒你一句,俪王很快就会回府,等她回来,你就未必走的成了。”
正当俪王府仆从赶至重明卫衙门报信之际,有侍卫在东边采撷院发现了庄可人掩藏的包袱,于是大队人马将采撷院团团包围,以致罪魁祸首轻而易举翻出了王府西侧的院墙。
“哼,俪王府的守卫不过如此!”
枯叶正得意地撇嘴,就听见声揶揄的哂笑,“有道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真以为能逃掉吗?”
他心里咯噔一声,忙寻声望去。
冷风卷过几片黄叶,夜隐步入皎洁月辉之下,影子被拉得很长,“喂,我到底是该叫你庄可人还是该叫你枯叶?堂堂三尾凤使像丧家之犬似的藏头缩尾,不怕丢光隐月阁的脸吗?”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虽被点破身份,但他矢口否认,袖口一晃,手中便多了股半丈长的“银蚕丝”。
他戴好腕套,笑声阴冷,“宫隐,既然你找死,就别怪我辣手无情!”
正所谓先发制人,他话音未落已纵身跃起,右手一扬,那股蚕丝直直朝夜隐前胸抽去。
夜隐知道那并非真正的蚕丝,而是用纯钢制成的如蚕丝状的钢丝,坚韧无比,于是不敢怠慢,举剑相抗。
银蚕丝与宝剑铛的相碰,擦出数道银亮火花。
两人力量相当,同时后退半步,然夜隐却更快一筹,长剑抖动,刺他胸口。
他用银蚕丝去卷剑身,夜隐撤剑横削,他后仰躲过,起身时挥动银蚕丝去缠夜隐的腰。
夜隐凌空纵起,他一击不中,手腕连抖,银蚕丝划出几道迂回弧线,再度朝夜隐双腿劈去。
本以为这招十拿九稳,却未料夜隐镇定自若地提纵腾挪,蜻蜓点水般在银蚕丝上一蹬,长剑便借势送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奔他眉心点来。
他慌忙退步,可还是迟了,只听噗哧声响,人.皮.面具被挑飞,同时左眉骨剧痛,伸手擦抹,满是鲜血。
夜隐听他痛呼,连声冷笑,“来来来,让本君瞧瞧你的庐山真面!”
然举目之时却被吓了一跳,原来眼前的这张脸无眉无眼,无鼻无嘴,只在眼窝处有两个黑黢黢的洞,泛着骇人的红光,好似传说中的妖怪。
其实这只是唬人的障眼法,但夜隐出乎意料,一时有些发愣。
他便借这个空隙,迅速从怀里掏出枚毒弹,猛掷于地。
弹丸炸开后毒烟弥漫,夜隐被呛得连声咳嗽,同时眼花缭乱,既辨不清方向,也看不清人。
他本打算逃跑,此刻却改了主意,既然身份已被识破,何不趁机结果眼前之人以绝后患?
想到此处,银蚕丝照着夜隐所在方向狠狠抽去。
夜隐察觉阴风不善,但头发晕,眼发黑,躲避不及。
他自以为万无一失,却未料斜刺里突然冒出件兵器,似刀剑之物,不仅大力撞开了银蚕丝,还震得他手臂发麻,内劲翻涌。
他大惊,料定夜隐必有高手相助,于是脚下生风,夺路而逃。
待烟雾散尽,阿玖确定再无危险,才收好青冥刃,掏出枚药丸送进夜隐嘴里,“解毒的,放心吃,不过你若怕我害你,吐了也行。”
夜隐到底还是咽了下去,调息完毕,睁开眼问他,“为何要救我?”
他淡淡一笑,“你若有三长两短,王主定会伤心。再说,你是我师弟,我岂能见死不救?”
“说的好听,别以为我会忘记当年的事。”见他尴尬地别过头,夜隐揉了揉额角,吁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谢谢你。”
“不用谢!”即便夜隐语气生硬,可他丝毫不介意,“你相信我,我跟枯叶不是一伙儿的,并未参与他下.毒之事。”
夜隐上下瞟了他几眼,“你半路杀出来,就不怕付恩宜找你兴师问罪?”
“她不会把我怎样,再说只要能护你周全,搭上我性命也值得。”
夜隐听他言辞诚恳,默了半晌,“别以为你救了我,我就会帮你隐瞒身份,若是让我知道下.毒之事你也有份......”
“我发誓,若有半分谋害王主与杨沐之心,就叫我死无葬身之地!”
“这话可是你说的。”夜隐走了几步,见他还杵在原地,便回眸嗔道:“还傻站着干吗?没看见我还虚着吗?”
他挨了数落,反倒笑起来,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夜隐身边,伸手相搀,“你哪里虚?骂人比我还有底气!”
“我是圣旨赐婚的侧君,你只是宠侍公子,我骂你是看得起你!”
“是是是!君上息怒!奴才知错了,奴才这就伺候您回明心斋行了吧?”
“算你识相!”两兄弟边斗嘴边相扶而去。十年前,也是同样的月亮,映照过那段相濡以沫的时光。
玹铮接到禀报连夜回府,然漪兰堂已人去楼空。
书案上留有一张泪迹斑斑的花笺,只写了四个字,“勿念,珍重。”
她放下花笺走到床前,伸手拾起圆房时的吉服,抚摸着镶满珍珠的霞帔,忽然间眼眶就湿了。
孤鸾服的第一颗毒.药竟是自己喂的,现在回想起来,真恨不得砍掉自己的手。
“公子几时走的?可有说过何时回来?”
侍从抹泪哭诉,“公子大概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带走了您中秋送的那副画,还让奴才等人转告您,不要去找他。”
话未说完,玹铮已冲出门去。
教坊司梅院房中,凌陌晓正与薛文梅相谈甚欢,忽听外头一阵嘈杂,紧接着就见玹铮沉着脸闯了进来,登时下意识将薛文梅护在身后,“你要干什么!”
玹铮冷冷扫了眼薛文梅,“出去!”
薛文梅本以为玹铮是来找自己麻烦的,闻言如蒙大赦,可不禁又替凌陌晓暗暗捏了把汗。
房门关闭不久,凌陌晓的吼声从屋内传了出来,“承玹铮,你怎么搞的?好好的大活人给了你,你却害得他离府出走!”
“你还好意思说!”玹铮砰得揪住凌陌晓衣领,“那个庄可人是谁招惹回来的?本王告诉你,阳儿若真有闪失,你这辈子都良心难安!”
说完摔门而去,吓得薛文梅与众小侍纷纷跪倒在院子里,连头也不敢抬。
薛文梅进屋时,见凌陌晓两眼通红,神情极为悲哀,便走过去柔声问道:“大人,出了何事?”
凌陌晓深吸了口气,“梅哥哥,本来说陪你过冬节的,可如今不得不食言了。”她走进院中,折下根梅枝揣进怀里,又深情回眸,“我要走了,你定要好好保重,等我回来。”
当晚,初雪降临凤都,玹铮骑着马,冒着雪,明知孤鸾躲着自己,却执着地找了他整整一夜。
有道是:多情自古伤别离,落花流水两相失,明朝越千山,望尽行路难,行路难,摧心肝,肠已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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