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2章 识破

    晚饭后,玹铮进了栖云轩,见阿玖静静坐在案前,提笔出神,便轻声唤道:“小渊。”

    “表姐!”他一怔,心骤然绷紧,然回眸时露出得宜的笑,“你来的好巧,我正有事相求。”说罢捧着几页薛涛笺翩然拜倒,“恳请王主替奴才讨回嫁妆。”

    玹铮见他所求竟与自己的来意不谋而合,弯起唇角,伸手相搀,“平身吧,我已跟杨氏讨要过,生怕他弄虚作假,所以来找你写份清单。”

    “真的?”他欣喜之余,颇有几分激动,“我就知表姐绝不会任由杨氏霸占爹留给我的东西!”

    玹铮望着他眼角那别具风情的泪痣,忽然想起夜隐错综复杂的眸光,心绪不由愈发烦乱,可面上却丝毫未显。

    怜意边奉茶边啧啧道:“王主跟公子真是心有灵犀,公子正为嫁妆犯愁呢,已连续几日寝食难安了。”

    “竟有这事?”玹铮拉着阿玖并肩而坐,眉目间满是疼惜,“有话尽管同我讲,何苦闷在心里?也不怕闷出病来!”

    “公子已经闷出病了,他夜不安枕,时常头疼,奴才们劝了多次,可他就是不肯请府医问诊......”

    阿玖狠狠瞪了眼怜意,“别胡说!”

    怜意吐吐舌头,嘀咕道:“奴才哪有......”

    阿玖疾言厉色,“还顶嘴!”

    怜意不敢吱声了,瞧玹铮挥手,忙不迭屈膝告退。

    待屋内再无旁人,玹铮对阿玖关切地说道:“你功力才刚恢复,万不能马虎,回头我吩咐阿珂去请唐太医。”

    他讪讪推辞,“千万别烦劳苏侍郎,我真没什么打紧,许是感染风寒,喝碗热汤发发汗就好。”

    玹铮发现他眼角略带红肿,猜他定哭过,知他要强,不好直接点破,便就着怜意的话问,“晚上为何睡不踏实?”

    “没什么,最近总梦到我爹......”他带着几分忧伤、几许惆怅,静默须臾后抬眼看着玹铮,“表姐,你说陛下会治顾溪的罪吗?”

    玹铮略一犹豫,摇头道:“难!那老狐狸早就找好替罪羊,陛下顶多治她个隐情不报之罪,罚俸而已。”

    “真没天理!”他难掩失望之色,随即又攥起拳头,露出深深的愤懑,“那等禽兽坏事做尽,但依旧逍遥自在,而我爹向来与人为善,却、却......”

    话未说完喉咙里就仿佛堵了棉絮,两行清泪扑簌而落。

    玹铮搂着他温言劝慰,“善恶到头终有报,顾溪早晚会遭报应,你也不要太为难自己。”

    他就势回抱玹铮,将头依偎在玹铮胸口,声音哽咽,“我知道,可我...可我就是过不去心里那关......”

    玹铮抚摸他脊背,觉得即便拥得再深,也没有半分儿时的亲切。眼光扫过薛涛笺,顿计上心来,“当年公公十里红妆,应该不止这些嫁妆吧?”

    他抹了把眼泪,轻点螓首,“时隔已久,我记不全了,不过我爹的心爱之物应该都在上头。”

    玹铮拾起细看,面色疑惑,“是羊脂白玉镯吗?我怎么记得是和田青玉镯?”

    他细忖,“就是羊脂白玉镯没错,我爹成婚时父祖父赏的,上面还雕着螭龙,我爹极为钟爱,佩戴了好些年。”

    玹铮接连翻了两页,再度蹙眉,“我记得父君当年送过公公一座紫檀柳燕琉璃插屏......”

    “有吗?”他微愣,片刻后笃定道:“姑父当年送的是嵌玉葫芦插屏,表姐肯定记错了!”

    “可能还真是我记错了。”玹铮其实早就从礼部查到当年承谨珠的嫁妆单册,连番试探后,见阿玖对答如流,神态自若,便改弦更张,“又临近重阳,好怀念你小时候给我送的花糕,是你乳公张氏做的吧?”

    “我乳公姓葛,不姓张!”饶是阿玖再笨,也觉察出玹铮是在试探他,于是嗔笑道:“表姐你竟连葛公公名姓都忘了,还好意思惦记他做的花糕!”说罢又故作伤怀,“可怜他在去江南途中惨遭毒手,不然有他陪着我该多好!”

    玹铮听他提起往事,趁机追问,“你爹当年到底给你留了什么东西?”

    他摇头叹气,“我不知道,我爹临死前没跟我提过,我也不知他到底藏了什么。”

    玹铮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小渊,事关重大,你可不兴瞒我。”

    “我瞒你作甚!”他有些赌气,亦有些凄然,“说白了你还是怀疑我!你想想,我手里若真有那要命的东西,早就跟顾溪鱼死网破,还能容她活到今时今日?”

    话到最后,也不知是因生气还是难过,身躯竟微微颤抖。

    玹铮赶紧按住他肩膀以示安慰,“对不起,表姐并非不信你,而是怕你有苦衷。表姐也知你这些年过得十分艰难,打心眼儿里想替你分担......”

    “我明白表姐的心,我也不是刻意要隐瞒在隐月阁的事。”他靠着玹铮长吁短叹,暗暗盘算如何开口,“其实我曾有个师兄,当年初到隐月阁时承蒙他照顾,可惜他却已不在了。”

    玹铮听他慢慢讲述崇和三年那场变故,疑惑不解,“你师兄为何要背叛师门?”

    他踌躇良久,几番欲言又止,“因为、因为他想报仇。”

    玹铮听他断断续续揭出隐秘,很是惊诧,“原来纪雨卿早就死大徒弟手上,而她大徒弟竟冒充她成了隐月阁主。”

    “嗯。”他强忍内心的悲痛,按照顾渊应有的措辞道:“对我而言,师傅就是师傅,但对于师兄来说,却是刻骨铭心的仇敌。”

    “你师兄是怎么死的?”

    “叛乱失败后,被师傅打断筋骨丢落悬崖。”

    玹铮倒吸了口冷气,如果记得不差,当年夜隐被承桓真、池歆搭救之时,也是骨断筋折,受了重伤。

    “你确定你师兄死了吗?”

    “从万丈深渊摔下去,还能活命吗?况且他本就伤势极重。”阿玖想起顾渊落崖前看自己的眼神,情不自禁滚下泪来,“表姐,我对不起师兄,是我...是我走漏消息,可我...不是存心的!我没出卖他!”

    当时顾渊坠崖,脖子上还系着他送的黄玉,如今黄玉竟出现在玹铮案头,那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真的不敢深想,只能用泪水继续掩藏自己。

    玹铮见他神情悲切,轻柔地替他拭泪,“好了,别哭了,都怪表姐不好,不该提起你伤心事。”

    眼下这般情形,恐怕已不适合再刨根问底。玹铮默默一叹,或许自己本就不该生疑,又或许还是应该先找夜隐问清楚才是。

    当晚,苏珂发现玹铮有些心不在焉,情事也极为冷淡。两人梅开二度便偃旗息鼓,玹铮虽温香抱怀,却睡得并不安稳。

    三更时分,栖云轩的侍从都已鼾声阵阵,唯独阿玖的房内还亮着烛光。

    他跪在蒙面女子面前,神情沮丧,“弟子无能,恐有负师尊所托,不过师尊放心,即便身份暴露,弟子也不会连累您。”

    “你这叫什么话?本尊难道还会弃你于不顾?”女子并未多加责备,而是凝神思索,“承玹铮既来试探,说明她尚无定论,你还有机会补救。”

    “可、可她拿到了那块黄玉......”

    “那又怎样?本尊不信池歆能将隐月阁的秘辛查的一清二楚,况且除了顾渊,谁知道你是黄玉真正的主人?”女子说罢回来踱步,忽然又笑出声,“真乃天意!”

    他一时没听清,“您、您说什么?”

    “本尊说顾渊果真是你的劫数,看来你们还有的纠缠!”

    他神情充满迷惑,“小渊如何能与弟子纠缠?他已经死了,乃弟子亲眼所见。”

    “不对!你亲眼见他坠崖,却并没亲眼见他死。”女子眼中掠过锐利的锋芒,“本尊查过,真正的宫隐早就病故,淮安县君数年前曾受过重伤,池歆还曾用优昙花为他改换容颜。”

    “什么?”他惊得目瞪口呆,“淮安县君的身份是假的?”

    女子接连发出几声嗤笑,“本尊先前就觉得奇怪,他与你初次碰面就怀有敌意,并且始终质疑你身份,缘由何在?”

    见阿玖呐呐不能作答,又沉吟道:“据你所言,那块黄玉是你当年送给顾渊的,随他一同坠崖,又如何会落在池歆手里?”

    他听完这话,只觉答案呼之欲出,心怦怦跳得厉害,身子亦颤个不停,“难、难道小渊没、没死?”

    “肯定没死!他命大,被池歆所救,因此池歆手里才有黄玉。而他化名宫隐,改头换面,从新回到俪王身边,他本就对你误会极深,见你冒充他,自然要处处掣肘。”

    “原来他早就认出了我!”他经这番点拨,想起与夜隐的初次碰面,想起那些挟枪带棒的讥讽,想起夜隐幽怨的眼神及种种挑衅,恍然大悟之际,喜极而泣,“真是老天保佑!他还活着!还活着!”

    “你嚷什么!”女子赶紧捂住他的嘴,“小声些,莫惊动侍从。”

    他察觉到失态,赶紧擦拭眼泪,闷声道:“弟子不明白,小渊既知弟子身份,为何不直接对俪王说破?”

    “你以为他不想?他来凤都之时,承玹铮已认下了你,他又无实据,如何证明你是假冒的?况且依本尊之见,承玹铮多少有些自负,她认准的事没那么容易更改。”

    阿玖难以抑制内心的激动,扑通跪倒,“师尊,既然师弟还活着,弟子、弟子想与他相认!”

    “糊涂!”女子断然否决,“枯叶就潜伏在王府之内,你冒然相认,倘若闹出是非如何得了?你以为付恩宜会允许真正的顾渊活在这世上吗?”

    隔了两日,玹铮给夏妤践行,“本打算叫你去大同帮衬你姐,但如今江南镇抚司乌烟瘴气,只好把整饬的重任托付给你。”

    夏妤腆着胸脯,“王主您就擎好吧!属下知道该怎么做,绝不会令您失望。”

    “陛下命时酒随慎亲王去苏州府调查贪税案,你要贴身保护,务必保证她的安全。”

    “您放心,属下豁出性命,也不会让她少一根毫毛,要不您给她过秤,回京之时若少了一两肉,属下愿挨十板子。”

    玹铮被她逗乐了,“油嘴滑舌,还不快滚!”

    她端端正正给玹铮磕了四个响头,率众离去。

    马昕凑到玹铮身边,“王主,对蔡家的处置下来了,抄没全部家产,三族之内女子充军、男子为奴,但屠氏不在此列。”

    屠氏自打入狱,就另吃了官司,秦明审来审去,查出他身背二十余条人命,而且身为男子,竟私养女宠,与人通.奸。

    “顺天府怎么判的?”

    “剥衣游街骑木驴,活剐一百二十刀。”

    案卷报刑部当日即被核准,九月初二,就在秋闱落下帷幕的次日,屠氏被押赴刑场。

    当他奄奄一息,被差役们从木驴上像拽死狗般拽下来时,蔡卿重流着眼泪,发出悲切的哭喊声,“爹!爹!”

    他听到儿子的声音,猛然扭头,见儿子身穿囚衣,带着镣铐,被锁在木笼里,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忽然就开始奋力挣扎。

    差役们见状,抡起鞭子就抽,蔡卿重见他被打得死去活来,越发撕心裂肺的哭起来。

    林绛心在刑台下见到这幕,想起当年的裘惠与自己,登时泪流满面。回福园后他就病倒了。玹铮亲去探视,他抱着玹铮哀哀哭了一场。

    又过了两日,夜隐受孤鸾所邀前往花园赏菊,此时已近重阳,王府各处都布置得花团锦簇。

    夜隐站在曲曲折折的架屏面前,望着那众多盆菊,忽然抚掌大笑,“诶,这谁的主意?以假乱真,竟把我给唬住了!”

    原来这些争奇斗艳的菊花都是各色细粉做的,花中还嵌着细烛,安着彩灯,乍看与真花无异,很是别开生面。

    见孤鸾不答,他回头娇嗔,“杨哥哥,我跟你说话,你怎么不理我?”

    玹铮负手望着他笑,“杨沐人在哪里?”

    “铮姐姐!”他又惊又喜,赶紧又四下寻摸,“杨哥哥方才真的在这儿,我没骗你!”

    玹铮朝他努嘴,“走吧,到凉亭坐坐,有好吃的。”

    石桌上摆放着水晶鹅油糖卷与奶酥果馅饽饽,还有莲子加薄荷的蜜露。

    他兴高采烈地各吃了小半碟,见玹铮手里似攥着块玉,便眯起眼睛好奇地问,“铮姐姐,你拿的什么?”

    玹铮故意不给他瞧,他鼓起腮帮,撸胳膊挽袖子就去抢,结果将黄玉抢在手里一看,登时呆了。

    “隐隐!隐隐!”听玹铮连声呼唤,他一怔,方回过神,就又听见凉亭外传来阿玖的笑声。

    他只觉那笑声分外刺耳,想起曾经的过往,遭受背叛的噬骨之痛瞬间将内心填满,难以自控之下,啪的一声,将黄玉狠狠向阿玖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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