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御状

    承珺煜脸色一沉,瞥向玹铮,“是你安排的?”按规矩,贱.侍无资格迎驾,也不得未经传召觐见。

    玹铮陪笑道:“小渊既是您侄子,又是您女婿,您就准他磕头问安吧,权当赏儿臣个脸面。”

    此间并无旁人,她这声儿臣说的既自然又亲切,令承珺煜登时眉开眼笑,“罢了,宣。”

    片刻后,阿玖跪在御前一丈开外,甚是恭敬谦卑,“奴才叩见陛下,愿陛下长乐无极!”

    “嗯。”承珺煜只微微哼了声,连眼皮都没抬,便转头对玹铮道:“此届秋闱不比以往,冀、豫、鲁、晋四地的秀才都要进京赴考,重明卫的担子可不轻啊!”

    玹铮将落在阿玖身上的目光移开,不露声色地回禀,“陛下放心,有顺天府与京畿兵马司帮衬,人手尚算充足。”

    阿玖静静跪着,一动也不敢动,心知这只是小小的下马威,而今天的险关更在后头。

    承珺煜吹着兰雪茶的氤氲,“前几日为主考人选,六部争论不休,朕想听听你的意见。”

    玹铮一乐,“您这是故意为难臣吧?臣跟翰林院那帮酸儒鲜有来往,连人都认不全呢!”

    承珺煜伸手点指,笑骂道:“堂堂亲王,竟将侍读学士骂作酸儒,若传出去成何体统!”

    玹铮不以为意,“传出去就传出去,反正臣名声也不好,正所谓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

    承珺煜板起脸训斥,“越说越不像话!”

    玹铮知她并非真的动怒,进言道:“其实太女同翰林院众位学士都十分交好,想必定能替陛下分忧。”

    她手指微滞,“玹璧平日跟翰林院官员很亲近吗?”景齊惯例,非进士不得入翰林,非翰林不得入内阁,虽说内阁大学士都只是五品虚衔,并无参决实权,却有着帝王心腹之称。

    玹铮边点头边夸赞,“太女求贤若渴,对读书人向来敬重,不像臣,身边净是些大老粗。”见她眉色沉吟,决定再添把柴火,“前些日子陛下因照顾父君而命太女辅政,听闻太女殚精竭虑,事无巨细,朝臣有口皆碑。”

    皇帝正当盛年,储君却如此积极,换句话说就是别有所图。

    承珺煜心里别扭得紧,勉强挤出丝笑容,“玹璧有心了。”

    玹铮听话音儿便知她已起了猜忌,于是见好就收,吩咐阿玖,“陛下的茶都凉了,赶紧换杯热的。”

    少顷,阿玖膝行至御前,毕恭毕敬、小心翼翼地将茶杯奉过头顶,“陛下请用。”

    茶水温度适中,醇香四溢,承珺煜不免点头,“身为男子,就该多学学这些闺阁本领,修身养性,少抛头露面,更不该舞刀弄枪,打打杀杀的。”

    阿玖委屈地嘀咕,“奴才也不想。”

    话音未落,玹铮已高声责骂,“大胆!竟敢在陛下面前放肆,还不快滚!”

    “诶!让他说,朕倒想听听他如何辩解。”

    那赫赫的帝王威仪似泰山压顶,令阿玖心砰砰乱跳,不由自主伏低身形,“奴才当年流落江湖,实属迫不得已,还望陛下明察。”

    “据朕所知,当年你母亲派人送你回江南祖宅,是你自个儿半路逃走的吧?”

    “不是的!当年奴才返乡,遭遇劫匪,护卫仆从悉数惨死,幸好师傅搭救,才捡了条命。”

    “既如此,为何不给顾府报信?”

    “奴、奴才......”阿玖一时语塞,支吾道:“家、家父暴毙,奴才心灰意冷,不、不愿再回顾家。”

    “即便不想回顾家,也没必要留在隐月阁那种是非之地吧?”承珺煜转动着掌中的青花缠枝莲压手杯,似笑非笑,“朕听说隐月阁主不仅待你如亲子,还将平生所学都传授于你,是真是假?”

    “师、师傅的确待奴才恩重如山,因此奴才才想有所报答。”

    “哼,好个报答!这些年,你替隐月阁接了多少生意,又杀了多少人,自己数得过来吗?”

    玹铮见承珺煜发作,忙恳求道:“陛下,小渊当年涉世未深,所以才会被人利用,如今他已脱离隐月阁,还望您给他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承珺煜颔首,“好,朕可以既往不咎,但他必须如实作答。”说完盯着阿玖,眸光幽深冷冽,“朕问你,你留在隐月阁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报、报恩......”

    承珺煜啪的撂下杯盏,疾言厉色,“顾渊,朕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实话!”

    他身形颤抖,死咬嘴唇,神情无比纠结。

    玹铮急赤白脸地催促,“你倒是快说呀!”

    他举目望了眼玹铮,垂头之际,两行清泪扑簌滚落,“家父死在顾溪手上,奴才想要报仇,所以...才跟着师傅练武。”

    承珺煜勃然震怒,“混账!竟敢直呼生母名姓,实在不孝!”

    他双拳紧攥,义愤填膺,“陛下,顾溪杀死结发,禽兽不如,难道还配奴才喊她一声娘吗?”

    玹铮故意问道:“二舅舅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抖着嘴唇,泪如泉涌,“是、是被顾溪用腰带...活活勒死的......”

    “啊?”承珺煜虽认为承瑾珠罪有应得,可听了这话仍不免动容,逼问道:“是你亲眼所见吗?”

    他悲痛欲绝,“是......”

    玹铮面带悲悯,怜惜不已,“小渊,着实委屈你了,可你为何不早跟本王讲呢?”

    他泪眼婆娑,声音哽咽,“讲了...又能怎样?无凭无据,王主会信吗?况且...顾溪位高权重,心狠手辣,奴才...不愿您牵扯其中......”

    说着抹了把泪水,眼巴巴望向承珺煜,“陛下,奴才是曾想过手刃顾溪,怎奈她乃奴才生母,奴才不敢有悖伦常;再者,杀害朝廷命官乃是死罪,说不定还会牵连王主。奴才前思后想,唯有告御状一个法子,因此利用赏春宴认祖归宗,本打算趁殿选状告顾溪,却不想获罪遭贬。奴才万念俱灰,本以为沉冤无望,谁知陛下竟驾临王府,真乃老天有眼。陛下,家父是您亲弟弟呀!您就忍心看着他含冤而死吗?奴才斗胆,求您、求您严惩真凶,替他报仇雪恨!”

    承珺煜见他砰砰磕头,重重叹息道:“你可知你爹当年图谋造反,你娘苦劝未果,不得已才大义灭亲。”

    “什么?”他如遭雷击,惊得目瞪口呆,好似泥塑雕像,半晌才缓过神,“不会的!不会的!家父性情软弱,哪有胆量谋反作乱!那定是顾溪的鬼话!”

    “朕起初也不信,可你娘截获了你爹给武成王的手书,证据确凿!”

    他闻言像被搂头盖顶浇了盆冷水,面容惨白,瑟瑟抖动,仿佛飘零的枯叶,“为何、为何会是那样?”

    玹铮蹲下身,轻轻扳过他肩膀,“小渊,你别难过......”

    他哭得愈发厉害,哭着哭着,忽然又想起什么,“不对,顾溪骗人,她骗人!我爹死那晚,她分明还在逼问东西藏哪儿了!”

    承珺煜眉心一蹙,“什么东西?”

    他连连摇头,“奴才不知,但那东西至关重要,顾溪毒打我爹,痛下杀手,肯定与那东西有关!”

    承珺煜目光如炬,“顾渊,你恨你娘入骨,所以就当着朕的面砌词诬陷,对不对?”

    他喊冤叫屈,指天誓日,“奴才若有半句假话,宁愿五马分尸,不得好死!”言毕又珠泪涟涟地望向玹铮,“表姐,你要信我!我没说谎!没说谎!”

    玹铮见他情绪激动,忙劝他,“小渊,你冷静些!”

    他充耳不闻,两眼失神,喃喃自语,“当年那些盗匪定是顾溪派去的,因为我听到她说的话,所以她要杀我灭口...杀我灭口!”

    玹铮见他恍惚失态,使劲儿摇晃道:“你切莫胡思乱想,常言说虎毒不食子,那是意外!”

    “不,那不是意外!绝不是!她杀我爹的时候说...说‘你既把我往死路上逼,我就让你们父子陪葬’,你听听,她要我陪葬!”阿玖边哭边嚷,愈加疯狂,片刻后,又失魂落魄的笑起来,十分瘆人。

    玹铮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转头对承珺煜道:“陛下,小渊不成样子,臣还是先领他告退。”

    待重回如懿殿时,只见承珺煜站在一盆金桂前若有所思。

    她抢步撩袍跪倒,“小渊御前失仪,还望陛下恕罪。”

    “罢了。”承珺煜吁了口气,示意她平身,“顾渊怎么样了?”

    “平静些了,府医诊脉,说是惊心悲愤所致,想来他这些年无时无刻不惦记为父伸冤,未料竟是这般结果,所以难以接受。”

    承珺煜回想阿玖方才肝肠寸断的模样,心底亦不大好受,“这孩子也是命不好,从今往后,只要他安分守己,朕不会再为难他。”

    玹铮暗地松了口气,“陛下宽厚,臣替他拜谢圣恩。您放心,臣自会严加管束,不会再令他误入歧途。”

    承珺煜慢悠悠踱了两步,“你觉得...他方才所言是真是假?”

    玹铮干笑了两声,“他那些疯话您无需在意,顾侯素来忠心,又事关皇子性命,岂敢欺君?”

    承珺煜未置可否,却也无心多留,吩咐起驾回宫。

    掌灯时分,玹铮再度去了栖云轩,“小渊,你下晌做的很好。”

    阿玖仍心有余悸,“别提了,我现在手脚还冰凉呢!对了,陛下会相信我的话吗?”

    玹铮摩挲着他的手,“信不信都不打紧,陛下多疑,自会派人去查顾溪,你也知道,顾溪是禁不住查的。”

    两日后,京畿秋闱主考的人选定了,却并非太女举荐之人,而是卓之杭的妹妹,翰林院新晋侍读学士卓之岩。

    卓之岩在修撰的官位上已蹉跎多年,这回猛然升迁,并被委以重任,真是喜出望外。

    玹铮命孟尝去准备贺仪,孟尝才行至廊下,就瞅见被小幺领进院子的林允心,忙扭头喊道:“信陵哥快来,好吃的上门了!”

    这一嗓子惊动了不少人。

    信陵嗔笑,“就知道吃!”待林允心行过礼,亲亲热热道:“可把你盼来了,前两天送的八珍凌粉白糖糕,连宫里的司总管都赞不绝口,这回给我们带什么了?”

    林允心忙不迭将小食盒递过去,“福园的桂花开了,我哥做了些蜂糖桂花糕,还夹了细沙馅儿,给哥哥们尝鲜。”

    孟尝听得直流口水,掀开盒盖抓起一块就跑,没成想差点儿和碧色撞个满怀。

    碧色骂道:“要死了你!”转脸瞥见林允心,神情微滞,也没言语就走了。

    林允心这些日子替林绛心送食盒,早同信陵等人打得火热,唯碧色始终爱搭不理,也不知何处得罪了。

    信陵笑着解围,“替我们多谢林公子。”边说边朝殿内努嘴,“快进去吧,别让王主等急了。”

    他施礼道谢,拎着大食盒进殿叩拜,“王主金安。”

    玹铮歪在榻上,倚着绣枕朝他招手,“今儿你哥又做了什么好吃的?”林绛心厨艺非凡,连苏珂也自叹弗如。

    他也不拘束,跪在榻边,端出燕窝乳饼与鸽蛋小薄卷,“这是我哥做的。”说完又从食盒最底层捧出碟玫瑰玛瑙酥来,讨好道:“这是奴才做的,王主赏个薄面吧。”

    玹铮见卖相还过得去,便捏起一块送入口中。

    他登时把心提到嗓子眼儿,“好吃吗?”

    话音未落,玹铮忽剧烈咳嗽起来,连灌了好几口茶,才平复下去。

    “林允心,你做的什么玩意儿!甜不甜、咸不咸,想齁(hou)死本王不成!”

    他一惊,“不、不会吧?”心说,临来前我明明尝过的。

    玹铮有心诓他,于是板起脸数落,“当初在诫奴院时,本王赐了你四道菜,你肯定是怀恨在心,趁机报复!”

    “奴、奴才冤枉!”他满腹委屈,珠泪在眼眶里直打转儿,“王主待我兄弟恩重如山,奴才感激还来不及,哪敢生出龌龊心肠!”说罢又俯身磕头,失声哭道:“奴才厨艺不精,认打认罚!”

    玹铮重重咳了声,“本王既不打也不罚,只问你几句话。”

    他抬起脸,梨花带雨,楚楚可怜,“您、您想问什么?”

    玹铮望着他那娇怯模样,心中一动,托起他下巴,轻柔地替他拭泪,“别怕,本王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

    他从没见过玹铮这般温柔的笑容,感受着指尖传来的温暖,脑袋嗡的一声,登时面颊红透,失了心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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