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6章 狰狞

    纵已过半夏,然寿安宫的夜凉得出奇,正殿之内,祈福灯光亮融融,却依旧掩不住那森森寒意。

    墙头黑影一蹿,紧接着传来几声猫叫,在这寂静的深夜格外刺耳。

    值守小侍打着瞌睡,被惊醒后满腹牢骚,“该死的野猫,又跑来偷吃供品,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两晚前,因野猫打翻供盘,他差点挨了板子,于是揉着惺忪睡眼,抄起扫帚,寻声而去,却就此没了动静。

    另有小侍从茅厕回转,见门口无人,气鼓鼓地抱怨道:“臭小子,还敢骂我懒驴上磨,自个儿都不知死哪儿去了!”

    尚未进殿,忽听西墙根儿传来喵呜喵呜的叫声。

    他撸胳膊挽袖子,骂骂咧咧地冲过去,“死野猫,滚滚滚!”

    眼见野猫逃窜,正得意时,忽被只铁钳般的手勒住脖子,紧接着,肋下连中几刀,咚得栽倒在地。

    鲜血顺着匕尖不断滴下,染红了翠茵茵的草丛。他断气之前,看到了死不瞑目的同伴。

    血性的杀.戮就此揭开帷幕。而后殿西阁内,卓念音的故事正讲到最精彩也最惊悚之处。

    “那王秀才因娇郎不让她天黑进房,于是大半夜溜到屋外,捅破窗纸偷.窥,你们猜,她看到了什么?”

    这“画皮”本是夜隐讲给他解闷儿的,如今他添油加醋,拿来唬人。

    墨诗最怕妖魔鬼怪,手脚发凉,声音打颤,“公、公子,您、您别讲了成吗?瘆、瘆得慌!”

    昨晚卓念音就想吓唬他,结果他溜了,却原来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李公公饶有兴致道:“故事哪能说一半?可不兴吊人胃口!”随即又道:“我猜那是只狐.狸精!”

    有小侍插嘴,“我觉得是耗子精!”

    “诶,耗子精不吓人,我猜是蟒.蛇精!”

    “不对不对,肯定是灰熊精!”

    见众人七嘴八舌地揣测,卓念音哈哈大笑,“全错!那并非妖怪,而是个怨念极深的恶鬼,脸比雪白,牙齿像锯子,舌头比吊死鬼还长!”

    说着猛一吐舌头,把众人都唬了一跳。

    墨诗咽了口唾沫,腹诽道:白天不说人,夜里不谈鬼,公子您就不怕......想到此处,后背越发冒凉气。

    卓念音在半空抓了一把,仿佛拎起件衣裳,还抖了抖,煞有介事道:“恶鬼有张人皮,就悬在衣架上,他拿彩笔描啊画呀,然后往身上一披,顷刻间就变成了美艳无双的小郎。”

    见众人都目不转睛地望着自己,面带得色,摇头晃脑地问,“想不想知道接下来发生何事啊?”

    众人都急切地点头,李公公更是连声催促,“哎呦我的好侍郎,别卖关子了,赶紧的!”

    他嘿嘿乐了两声,绘声绘色道:“那王秀才瞅见恶.鬼,失声尖叫,可扭头想跑,却被施了定身术,半步也迈不动。这时,阴风阵阵,电闪雷鸣,暴雨倾盆,而窗户吱呀吱呀地开了......”

    说着,一把揪住墨诗前襟,“那恶鬼轻飘飘摇晃身形,嗖的就到了王秀才身前,芊芊玉指化作锋利骨爪,噗的就捅进她心窝!”

    众人听到此处,皆不由自主倒吸了口冷气。

    又见他在墨诗胸口一拧、一扯,露出凶狠之色,“恶鬼就这样,愣是将整颗人心剜了出来,人心冒着热气,还扑通、扑通地跳......”

    他手指一张一合,故意做出吞吃的样子。墨诗惊叫着扑进李公公怀里,“公公救我!”

    李公公乐不可支,“好了好了,世间哪有鬼,你家公子逗你玩呢!”

    宫韶华站在门外,口气唏嘘,“世人畏鬼,却不知人心才最可怕。法术纵能驱鬼,却难以扭转恶念。”

    司瑶颔首,“主子所言甚是,正所谓人心隔肚皮,依奴才之见,似卓侍郎这般不矫揉造作的,反容易相处。”

    宫韶华瞥了他一眼,“这几日你总向着卓氏。”

    司瑶抿嘴,“奴才是实话实说,卓侍郎虽骄纵些,但性子实诚,比那些笑里藏刀的强百倍。”

    宫韶华回想方才诵经时卓念音迷迷瞪瞪身子打晃儿的模样忍不住好笑,“多大的人,还跟孩子似的,好好的苗子,全被他父亲宠坏了。”

    “卓侍郎还年轻,只要您肯教导他,他总能改好,奴才觉得,这几日他已规矩了不少。”

    宫韶华未置可否,捻着十八子佛珠,“几更了?”

    “已近三更。”司瑶瞧他面色倦怠,搀扶他往东阁走,“明日还有的辛苦,主子抓空歇歇。”

    按规矩,守夜的君卿是不能就寝的,但小憩片刻无妨。

    宫韶华尚未答话,右眼忽又跳个不停,“今儿不知怎的,自下晌起,本君就心慌的紧。”

    “要不命人传太医吧?”

    “不必了,三更半夜的,躺躺就好。”宫韶华由司瑶搀扶进了东阁,两人均未留意回廊拐角处散落着一只血淋淋的绣鞋。

    西阁内众人已散,卓念音吩咐墨诗,“走,给皇贵君送点心去。”这点心可是他花银子托御膳房精心用素油烹制的,专为讨宫韶华欢心。

    墨诗捂着肚子,哎呦哎呦的叫唤,“公子,奴、奴才想去方便......”他打小就有个毛病,一害怕就得去茅房。

    卓念音满腹嫌怨,“就你事儿多,快去快回!”

    “明白明白!”他出了西阁一溜小跑儿,结果脚底没留神,咚得绊了一跤。

    他边揉膝盖边骂道:“奶奶个熊,谁大晚上跑这儿挺尸!”横在眼前的是两条腿,顺腿往上看,小侍的胸口有个血窟窿,眼睛凸着,死状极为恐怖。

    “妈呀!”他眼前发黑,身子一歪,直挺挺昏死过去。不过也正因如此,捡了条小命。

    卓念音等得不耐烦,拎起食盒,独自朝东阁而去。

    宫韶华正闭目养神,听见窸窣的脚步声,以为是司瑶,“都说了端茶递水的事交给小侍,你只管歇息。”

    睁眼之际,忽见寒光闪烁,又觉阴风不善,下意识一躲,匕首砰得扎在象牙色绣西番莲引枕上。

    他惊骇交加,嘶声叫喊,“来人,有刺客!”

    话音未落,第二刀已直戳而下。

    他又一闪,撞上黄花梨小几,却顾不得疼痛,抄起纱灯朝刺客丢去。

    纱灯不偏不倚打中了刺客的头,将兜帽击落,而他拔腿就跑。

    谁知刺客动作极快,三、两步撵上他,照他肩膀就是一刀。

    他厉声惨叫,血流如注,却不敢怠慢,咬紧牙关,忍着剧痛,边喊救命边跌跌撞撞冲向门口。

    刺客又连挥两刀,他后背绽开寸许深的血口。

    回头之际看清了刺客的脸,他惊呼道:“你是冷氏!”

    冷氏浑身浴血,面色狰狞,双眼赤红,目光凶狠却呆滞,“报仇!报仇!我要报仇!”

    他捂着肩膀,强作镇定,“你疯了吗?行刺君卿,是凌迟大罪,赶紧住手,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想想冷家!”

    “报仇!报仇!”冷氏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反复念叨报仇二字,且再度向他扑来。

    他急中生智,推到花几。

    谁知冷氏被绊倒的同时,竟也将他拉扯倒地。

    他连踢带踹,大腿却再中一刀,疼得撕心裂肺,惨呼道:“救命!救命啊!”

    房门就在眼前,伸手去够,但够不着。

    冷氏孔武有力,竟胜过强壮女子,跨坐在他身上,将他死死压住,舌头舔了舔唇角的鲜血,高高举起匕刃。

    心,瞬间凉透。

    他猛阖上眼。玹铮,爹爹恐怕要离你而去了!

    便在这生死存亡关头,门被大力撞开,卓念音攒足力气,抡起食盒,大叫着朝冷氏狠狠砸去。

    大叫是给自己壮胆,因害怕,他闭了眼,也不知究竟砸到冷氏哪里,只听咚得一声,睁眼时,冷氏已倒在地上。

    他慌得厉害,不敢去瞅冷氏,架起宫韶华就往外跑。

    可两人既仓皇又狼狈,一个伤痛难忍,脚步虚浮,另一个心慌胆颤,像只没头苍蝇,哪里跑得快?

    片刻后,冷氏追杀而至,只见他污血流了满脸,竹签子还扎进左眼,却丝毫不觉疼痛似的,依然嘟囔着报仇。

    卓念音吓傻了。

    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眼前的肯定不是人!

    宫韶华见寒芒凛冽,猛地将他推开,“快跑,不要管我!”

    他下意识跑了几步,可听到宫韶华惨烈的叫声,猛然回身,好似急红眼的兔子,扑向冷氏,狠狠咬他耳朵。

    冷氏啊得狂叫,眸中血色更深更浓,一把搡开他,恶狠狠掐住他脖子。

    “唔!...唔!......”他呼吸骤紧,面皮紫涨,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想掰开冷氏的手,却无济于事。

    宫韶华想救他,然几次三番爬不起身,拳头重重捶地,放声哭喊道:“卓氏!卓氏!”

    千钧一发之际,李公公于斜刺里猛冲出来,大力将冷氏撞开,随后与其扭打一团。

    卓念音逃出生天,瘫跪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司瑶捂着伤口,踉踉跄跄扑跪在宫韶华面前,“主子,奴才来迟了,奴才没能保护好您!”

    宫韶华热泪盈眶,声音颤抖,“你、你还活着,真、真是老天保佑......”方才连声呼救却无人回应,真担心司瑶已惨遭毒手。

    这厢,冷氏占据上风,重重几拳打折了李公公的肋骨。

    李公公呕出口血,奋力抱住冷氏的腰,拼命大喊,“君上,卓侍郎,快跑!快跑!”

    “公公!”卓念音想冲过去帮忙,却被司瑶死死扯住。他最后望了眼李公公,与司瑶合力架起宫韶华,哭着跑远。

    宫韶华面色惨白,步履维艰,深知如此下去,三人都在劫难逃,于是横了心道:“卓氏,你腿脚灵便,赶紧去搬救兵!”

    他将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淮安县君要我当您像亲生父亲般孝敬,我怎能撇下您独自逃跑?”

    宫韶华心里一热,越发不想连累他,做出副疾言厉色的样子道:“叫你去就去,在本君身边,只会碍手碍脚!”

    他挨了骂,委屈地大哭。

    司瑶如何不明白宫韶华的心思,使劲儿推搡他道:“侍郎快去,我们会找地方躲藏,等待援兵。”

    他犹豫了几息,含泪跺脚,“好,我去!”没跑几步又回头嚷道:“你们、你们可得等着我啊!”

    据史官记载,崇和十年六月初六夜,罪侍冷氏狂性大发,潜入寿安宫行刺皇贵君宫氏,宫氏身中九刀,侥幸不死。冷氏屠杀一十七口,手段残忍,被侍卫当场砍杀。帝震怒,下令曝尸七日,挫骨扬灰。

    麟趾殿后殿,司瑶躺在床上,见唐纾进屋,忙挣扎起半个身子,急切地问道:“淑君殿下,可寻到卓侍郎了吗?”

    唐纾愁眉不展,“寿安宫周围都搜遍了,就是找不到他。”

    司瑶浊泪纵横,“这可如何是好?若非他拼死相救,君上必遭冷氏杀害。倘若他有个好歹,如何向俪王主交待?”

    唐纾听他提起玹铮,心里发沉,接下来的话更像是宽慰自己,“你放心,陛下已传旨封宫,并召风大人率重明卫彻查,卓侍郎定能平安无事。”

    说完又沉吟道:“据闻冷氏疯癫嗜血,受伤亦不知疼痛,会不会中了迷药,被人操控?”

    “极有可能。”司瑶回想起冷氏仍心有余悸,“他本无缚鸡之力,却变得力大如牛,李公公好歹还练过些功夫,都不是他对手。”

    想起李公公为救宫韶华而丧命,心痛不已。“淑君殿下,冷氏乃罪侍,若无帮衬,如何进得了寿安宫?”

    寿安宫本有巡查侍卫,却都中了迷香。

    唐纾的指甲深深扎进掌心,“送冷氏进寿安宫之人必是幕后主使,卓侍郎失踪,定与其有关!”

    此时此刻,卓念音嘤咛一声,悠悠醒转。后颈火辣辣的疼,他想揉,却发现双手反绑,被麻绳捆得结结实实。

    两脚锁着沉重的脚枷,完全不能动弹。嘴里塞了麻团,舌尖麻得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咽。

    鼻头抽了两抽,闻到股腐朽的霉味儿。

    四周黑咕隆咚,伸手不见五指。

    忽然,黑暗中响起老鼠的吱吱声。

    他登时毛骨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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