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0章 射柳

    万剑锋顶有圆池名“鉴心”,清澄如碧,荇(xing)藻交横,芰(ji)荷映蔚。池西一小园,花木幽丽,内有佛堂。

    佛堂内,阮梦辰跪于佛龛前,双掌合十,虔诚诵经。门口传来脚步声及凌秋漪的轻唤,“父亲......”

    他微滞,缓缓睁开眼,“有事?”

    凌秋漪递上封信笺,“母亲让我给您的。”

    他静默片刻,终究还是接过来。信笺上只有短短四句诗,生当从凤蝶,双双花上飞,寄语相知者,同心终莫违。

    这是他与凌明月当年的定情诗。

    “母亲在万蝶坪等您,如今七色海百花盛放......”

    他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不会去的,今天是你姐姐的忌日,我得替她诵经超度。”

    “父亲......”凌秋漪走到他身边单膝跪地,劝解道:“都四十年了,您始终心怀愧疚,可往事已矣,该放下了。”

    “放下?”他嘴角匿出丝苦笑,“我做不到你母亲那般心宽,你承叔叔因我送的安神香小产,就算我不是真凶,也难辞其咎。”

    “您何苦为难自己?”凌秋漪不忍他自责,“真凶临死前业已招认,是因官兵焚山,胞姐惨死,才会生出报仇之心,承叔叔是受先帝所累。”

    他嗤笑,“你就那么相信你母亲的话?”

    凌秋漪惊声道:“难道母亲还会撒谎?”

    他笑容苦涩,“你母亲一生要强,即便有错,也未必肯认。”说完端正身形,仰望佛像,“佛祖慈悲,弟子阮氏愿倾尽余生吃斋念佛,替妻主消除罪业,即便将来要下十八层地狱,我也陪她便是。”

    离开万剑锋,凌秋漪心头沉甸甸的。在她心目中,凌明月乃武林正道的化身,又岂会对自己的骨肉下毒手?

    这其中定有误会。

    凌明月在万蝶坪等得心焦,见她黯然回返,忙抢步上前,急切地问道:“你父亲怎么说?”

    她踌躇片刻,重重叹了口气,“父亲让我转告母亲,凌家深受承叔叔大恩,至少得还他个真相。”

    话音未落,凌明月已怒吼起来,“什么真相!真相就是侍从报仇心切、胆大妄为,事发后畏罪自尽!”

    “可父亲说他那贴身侍从向来老实忠厚,绝非心狠手辣之辈。另外,安神香中掺杂的麝香绝非凡品,就算侍从为报私仇暗施毒手,麝香又从何而来?”

    承桓真当年正是基于这两点,才认定阮梦辰难逃干系。

    凌明月瞅着女儿疑惑的神色,愈发恼怒,“我让你去开解你父亲,不想你却跟着他浑闹!”

    “母亲,父亲的话也有道理......”

    “有狗屁道理!”凌明月胸膛起伏,瞋目切齿,“事情平息多年,再深的心结也早该解了。可他这两年频频旧事重提,疑神疑鬼。我看他是逍遥日子过腻了,存心找不痛快!好,他乐意自寻烦恼,随他!”

    说完拂袖而去,然没走两步忽又停住,肃声吩咐道:“赶紧派人把阿晓找回来,不好好练功,成天在外头风花雪月,都是你缺乏管教!”

    凌秋漪见她冲自己撒气,不敢顶撞,柔声哄道:“您放心,等她从漠北回来,我定把她圈宗门里,再不许她乱跑。”

    谁料想这话更捅了马蜂窝,凌明月肺管要气炸了,“她去漠北干吗?去帮承玹铮吗?承玹铮何许人也?那是承桓真的传人!将来她的对手!”

    凌秋漪忙不迭解释,“您别急嘛,她不是去帮俪王,是我担心小鸾安危,叫她暗中保护。”

    这个当口,若敢说凌陌晓是主动去的,依凌明月的脾气,恐怕得把半个万蝶坪给掀了。

    见女儿满脸陪笑,凌明月渐渐缓了神色,但仍旧不忿,“我还没数落你呢,小鸾多好的孩子,不给阿晓留着,偏要将他送给俪王。”

    凌秋漪颇有几分秀才遇到兵的感觉,“母亲,宁大人临终有遗命,您也不想让我成为背信弃义之人吧?”

    “你呀,让你师傅教得忒死心眼儿!”凌明月懒得再争辩,摆手道:“行了,等阿晓回来,送她去万剑锋,我要亲自指点她武功。三年后那场比试,她只准胜,不准败!我倒要让承桓真看看,我凌明月的孙女不比他外甥孙女差!”

    南城花宅内,夜隐才替林绛心换完药,包扎好伤口,门外便响起孟晴响亮的咳嗽声。

    他登时会意,拉着林绛心的手温言道:“有位大人要问你案情,你别害怕,有冤只管诉。”

    林绛心胆子小,若说是圣驾亲临,估计能将他吓晕。

    少时,孟晴陪同承珺煜走了进来。因是微服,承珺煜身着便装,然只是在屋内一站,便立时令人心生畏惧,不敢直视。

    她面无表情,冷眼看向床榻,“你就是教坊司的郎倌林氏?”

    “回大人话,罪奴正是。”林绛心强忍疼痛,勉力撑起半身,却力有不逮,再度伏倒。

    夜隐见状忙对承珺煜道:“林氏刑伤颇重,恐还不能下床......”

    “无妨,就让他躺着回话吧。”孟晴搬了太师椅,承珺煜端坐于床前。

    林绛心虽猜不透来人身份,但见夜隐毕恭毕敬,料想是极了不起的大人物,哪里敢躺,倚着枕头半靠半坐,诚惶诚恐。

    夜隐见他瑟瑟发抖,给了他一个鼓励且安慰的眼神,方才退去。

    承珺煜细细打量林绛心,见他虽体虚气弱,面颊憔悴,却难掩国色天香之姿,一双秋水饱含畏怯,别具风情。

    “你模样生得真好,怪不得招俪王喜欢。”

    他双肩一颤,螓首低垂,“大人...何出此言?”

    承珺煜轻笑,“俪王将你安置在福园,又派专人照看,不是喜欢你又是什么?”

    他呐呐道:“罪奴进福园是太女安排,太女命罪奴服侍俪王主,罪奴不敢有违。”

    “那俪王就没跟你承诺过什么?”

    “自打二月,罪奴在教坊司得罪俪王主后,就再没见过她的面。罪奴进福园时,她已去了漠北。”

    “福园内的仆从都是俪王府的人吗?”

    “除了福全公公与红香、绿玉两个,其余都是原来的仆役,据说太女将福园送给俪王主做寿礼时,那些仆役也都转了身契。”

    见林绛心的回答与敕燕堂的奏报完全相符,承珺煜微微颔首,言归正传,“林氏,关于逃奴案,现有话问你,你须老实作答,胆敢有半句谎话,别说是你,林氏余族皆难逃一死!”

    他吓得直哆嗦,两手死死扯着锦褥,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大人,罪奴绝不敢有半句虚言......”

    承珺煜凛凛逼视着他,“那晚林初心私出教坊,是跟你约好去福园的吗?”

    “不!不是!”他连连摇头,两行清泪滚了下来,“罪奴自打被关进诫奴院,就、就再未见过初心,那晚他私出教坊,罪奴...毫不知情。”

    承珺煜冷嗤,“既如此,为何要在兵马司门前承认与他串通?”

    “大人,罪奴...罪奴那是救弟心切,以为那样就能帮他脱罪,可谁知......?”罪未脱成,反惹来滔天大祸,回想在兵马司遭受的严刑拷打,他泣不成声。

    “罪奴一时糊涂,酿成大错......罪奴的表哥虽来福园探望过,可...可从未提过初心,罪奴也...也从未向教坊司送过信,教坊司的掌院公公...清楚得很。”

    承珺煜沉吟道:“兵马司有你画押供状,你曾招认与林初心串谋私逃乃受逆党指使,如何解释?”

    “冤枉啊!”他涕泪横流,嘶声哭嚷,“大人,刑官居心叵测,逼罪奴构陷俪王主,罪奴不从,她们就...就酷刑逼供,硬、硬掰着罪奴的手指画押!”

    因记着夜隐方才的叮嘱,他将当日的委屈竹筒倒豆子般吐了个干净。见承珺煜声色不显,心一横,牙一咬,索性扯开衣领,露出鞭痕交错的锁骨,激愤道:“罪奴若有半句谎话,情愿赴刑台受斩,大人若不信,尽可验罪奴身上的伤!”

    说罢,紧捂着脸,伏倒在床,呜呜咽咽痛哭不止。

    孟晴叹了口气,“主子,林氏可怜见儿,他的伤淮安县君最清楚,要不请淮安县君进来问问?”

    “不必了。”承珺煜指着录好的供词,“叫林氏画押。”待林绛心落笔并按了手印,又追问道:“当日拷打你的人有无逼你构陷太女?”

    “没有,她们...只叫奴才诬陷俪王主一人。”

    承珺煜走到门口忽又转身,“你算走运了,那日安庆大长郡君再晚一步,你小命就没了。”

    他露出惊诧的神情,“安庆大长郡君是谁?”

    “怎么,你连救命恩人都不知道吗?”

    他茫然摇头,“罪奴昏迷了好些天,昨日才彻底清醒,只见过淮安县君同他贴身侍从,可他们除了问诊换药,什么话都没跟罪奴讲。”

    离开花宅时,承珺煜对夜隐格外和颜悦色,“辛苦你了,朕将林氏托付给你,十分放心。”

    夜隐取出四只精巧的五彩丝线云锦香囊呈给她,“陛下,明日就是端阳节,我要照看林氏,不能入宫请安,小小心意,还望您与皇贵君笑纳。”

    “好,朕就替皇贵君收下。”回宫路上,承珺煜把玩着香囊,赞许道:“宫隐性情良善,心灵手巧,又识大体,是不错的侧君人选。”

    孟晴一笑,“您别怪奴才多嘴,俪王殿下的婚事您还是得跟皇贵君商量。”

    “你怕他是宫家的人,皇贵君不答应?”

    “哪能啊?这甥舅作亲,亲上加亲。况且自从淮安县君治好了淑君殿下,皇贵君早对他另眼相看了。”

    承珺煜又想起林绛心,“你还记得先前朕问皇贵君关于林氏的事,他怎么说的来着?”

    孟晴迟疑片刻,“皇贵君似乎说,林氏身份卑贱,不配伺候俪王殿下。”

    “林氏牵扯进逃奴案,皇贵君很生气吧?”

    “可不是吗?皇贵君震怒,骂林氏是红颜祸水,死有余辜。”

    “看来皇贵君时时刻刻都跟朕是一条心!”承珺煜彻底打消疑虑,笑容满面,“今夜召皇贵君侍寝,另外,端阳节的赏赐给俪王府双份,淮安县君那里该添点儿什么,你看着办吧。”

    端阳节,宫中大张筵席,数百金瓶遍插葵榴,环绕殿宇。后宫君卿及文武百官均赐金丝翠扇、彩线百索、五毒香囊及艾叶绵衣。

    宁夏府金波湖垂柳青荫,画舫荡漾,游人络绎不绝。

    堤岸上,钟离挚等人在玩射柳的游戏。射柳又称剪柳,在葫芦内藏小鹁鸪鸟,并悬于柳枝,射中葫芦,鸟就飞出来,以此定胜负。

    钟离挚与宝音比试了三箭,胜负难分,不由得摩拳擦掌,“再来!”

    灵韵站在垂柳遮蔽之处,默默望着宝音的英姿,流露出倾羡之色。忽觉腰身一紧,玹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躲在这儿瞧什么呢?”

    “没、没什么......奴才就是觉得热,树荫底下凉快。”话音未落,他胸前的樱珠被玹铮故意捏了一下,疼得嘤咛出声。

    “王主......”才委屈地嗔了一声,玹铮已扳过他娇躯,于浓密丝绦掩映之下低头含住了他的唇。

    “唔......”他瞬间像被抽走精魄,双颊涨红,手脚发软,情不自禁地往玹铮怀里依偎。

    这身子,经过连日调.教,实在太敏感了。

    玹铮满意地笑起来,“好阿韵,今晚上咱们试试新花样好不好?”

    他臊得说不出话。

    玹铮拨开柳枝,指着宝音逗他,“武成王府就要办喜事了,你跟人家新郎官好歹相识一场,还不赶紧过去道个贺。”

    他不情不愿,正踯躅间,忽然变了脸色。

    原来宝音弯弓搭箭,却未对准柳条上的葫芦,而是对准了钟离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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