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歆一喝酒就话多,夜隐打开了她的话匣子,她便滔滔不绝,将凌明月的老底掀了个遍。
“那姓凌的本是弃婴,被凌霄派掌门于中秋之夜捡到,自此便以凌为姓,取双字明月。”
凌明月是练武奇才,剑法尤为出众,十二岁时奉师命闯荡江湖,两年之内便挫败了上百高手,名声大噪。
当时她与池歆这对后起之秀并称为江南双姝。池歆颇为不忿,“谁屑得同她这种狼心狗肺的东西齐名!”
夜隐满脸崇拜,“原来婆婆年轻时就那么厉害!”
池歆郁闷道:“厉害有屁用!我脸蛋儿没凌明月娇俏,心眼儿也没她多,你师祖当时都不拿正眼瞅我!”
说罢又继续数落凌明月的不是。“凌霄派掌门膝下无女,只有个宝贝儿子,同姓凌的青梅竹马,于是想招她入赘,并以掌门之位作为嫁妆。”
夜隐莞尔,“这是好事!”
池歆撇嘴,“当然是好事,可凌霄派庙小,哪容得下她那尊大佛?招赘之事被她当面回绝,灵霄派掌门面子挂不住,便甩了几句狠话,本只想撒撒火气,可谁知她竟趁势翻脸,弃宗而去。”
“啊?”夜隐甚为惊诧,“一日为师,终生为母,做徒弟的挨几句骂而已,至于那么大气性吗?”
池歆摸着他的头,“傻孩子,你涉世未深,哪知这其中的门道?自打凌明月出了名,多少宗门暗地招揽,她早攀了高枝,什么不能受招赘之辱,分明就是给自己找借口脱离灵霄派呢!”
“那她走了,凌霄派没再找过她吗?”
“怎么没有?她走得倒潇洒,可她小师弟却害了相思病,终日以泪洗面。她师傅爱子心切,几次三番请她回去看看,却都遭她拒绝。结果她小师弟含恨而终,临死前也没能再见她一面。”
夜隐心头像堵了巨石,叹了口气道:“好歹是十六年的养育之恩、师门之情,她回去一趟,或许就能救下小师弟的性命。”
“所以说此人满口侠义,实则凉薄得很。凌霄派掌门辛苦了十六年,就教出这么个白眼狼徒弟。”当时凌明月为撇清干系,还指责凌霄派仗势欺人,江湖上许多人都被她蒙蔽。
夜隐托着粉腮,转着乌溜溜的瞳仁,“您说她早攀了高枝,那她很快就加入大宗门了吧?”
“是啊,她离开凌霄派后,很快就加入了九华宗。”
九华宗在八荒门派里是首屈一指的大宗门。八荒论剑中,凌明月以精英弟子身份出战,过关斩将,夺得魁首,可谓意气风发,身价暴增。
当时不少宗门想同她联姻,却都被她婉言谢绝。她兴冲冲回泗水县找阮梦辰,准备拜堂成亲,可谁知却发现朱门紧锁,人去楼空。
当得知阮梦辰落入承祈颂之手,她如遭雷击,急赴九华宗求援。跪求三天三夜后,掌门召见了她,让她在前程与男人之间选一个。
她明明很懂得权衡利弊,可不知为何,舍弃阮梦辰的话到了嘴边,就是死活说不出口。
于是,她得到了一纸除名文书。
她这才明白,原来无论对谁,世道都很现实。
夜隐了然道:“难怪天涯宗与九华宗宿怨颇深,原来起因在此。”
池歆嗤笑,“这就叫报应不爽,姓凌的罔顾凌霄派多年恩情,到头来却被九华宗弃如敝履。”
话虽如此,但落魄江湖的凌明月并未忘记阮梦辰在等她搭救。她心知不能强攻,唯有智取,便把目光落在了承桓真身上。
于是,八荒论剑结束的三个月后,承桓真在凤都昆玉河畔,遇到了朝思暮想的梦中情娘。
一张精心布置的情网将他罩在其中。
池歆难掩愤懑,咬牙切齿道:“姓凌的比武时对你师祖爱搭不理,可后来竟主动大献殷勤,真是卑劣无耻!”
再次见到承桓真时,凌明月风度翩翩,温柔可亲。两人泛舟绿水,观鸳鸯对浴,赏垂杨拂波,畅谈理想,倾诉衷肠。
章华殿内,承桓真抚摸着知影送来的金书铁卷,自嘲地笑道:“我那时情根深种,被凌明月花言巧语所惑,她说离开九华宗是不想寄人篱下,于是我就斥重金为她开宗建派,培植亲信。”
那些亲信后来都成了搭救阮梦辰的帮手。
凌明月还与承桓真花前月下,海誓山盟。因有世宗遗命,承桓真又信誓旦旦非凌明月不嫁,承祈颂乐得成全。
“先帝欲下旨赐婚,可凌明月却说,因早年有负师弟,深感愧疚,虽无名分,然立誓守节三载。先帝与我皆被她哄骗,觉得她重情重义,值得托付,便定了婚约,三年后再行嫁娶。”
自此,凌明月以准驸马身份,时常去安庆郡君府探望承桓真,承桓真并不晓得,她醉翁之意不在酒,想见的人其实是囚禁在郡君府的阮梦辰。
“阮梦辰在宫中受君卿欺压,绮春园修建期间,先帝便将他托付给我看管照料。可笑的是,我视他为知己,向他吐露过不少心事,现在回想起来,简直愚蠢至极!”
有时,凌明月还会与阮梦辰在郡君府碰面,两人装作互不相识,从不多说半句,甚至不多看一眼。
宫韶华摇头叹息道:“凌明月与阮氏心机颇深,郡君单纯直爽,如何能看出其中的破绽?”
承桓真苦笑,“是啊,我当时意乱情迷,没有丝毫察觉。记得有次,赢哥哥劝我要多些防人之心,我不但没听进去,反觉得他刻意针对凌明月,还心生怨怼。”
宫韶华觉得奇怪,“凌明月既为救阮梦辰而来,为何不一开始就将他救走,非要等三年之久?”
“凌明月心思缜密,这三年来她做了万全的准备。”凌明月用三年时间秘密修了个世外桃源,以备避世隐居之用。
咸和三年,绮春园落成,承祈颂携阮梦辰游园,承桓真与凌明月相陪。当夜,承祈颂本打算在仙都苑临幸阮梦辰,却中迷香晕倒,次日清早醒来,阮梦辰踪迹不见,而凌明月亦同时失踪。
宫韶华先是骇然,随后气愤道:“凌明月竟利用郡君车驾带走阮氏,无疑将郡君至于万劫不复之地啊!”
“谁说不是?”为此,承桓真生平第一次挨了承祈颂的耳光。他瘫跪在地,手捂滚烫的面颊,心痛得无以复加。
原来凌明月从始至终都只是在利用他、欺骗他。
他被幽禁郡君府,终日借酒消愁。而凌、阮二人及宗门上下都好似钻天入地,任凭承祈颂如何派人搜捕,皆踪迹难寻。
南城宅院内,池歆抹着嘴角的酒渍,嗤笑道:“正所谓因果报应,当年凌霄派掌门痛失爱子,便时刻想着报仇,别看先帝找不到凌明月,她却能找到。”
凭借十六年来对凌明月的了解,凌霄派掌门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那处世外桃源,并向朝廷密报。
大军压境,凌、阮二人带领全宗逃进深山,官兵围困了十余日,最终放火焚山,所有人在逃亡中都落入陷阱。
宗门上下尽遭屠戮,凌、阮二人则被押解进京。凌明月被打入诏狱,而阮梦辰则被送进皇宫,当时他已怀胎三月,被暴怒的承祈颂踹得小产。
七日后,承祈颂将他带至刑场,要他亲眼看着凌明月被五马分尸。
夜隐歪着粉颈,忽闪着眼睛,“婆婆,您当时去刑场不光是看热闹吧?”
池歆苦着脸,“我相当纠结啊,按理说,凌明月要死了,你师祖就归我了,可我又清楚得很,你师祖怎么舍得她死呢?”
“所以您暗中帮师祖公公打发了那些阻拦他的侍卫?”
池歆摊手,“没法子,你师祖那么可怜,我要是不帮他,谁还能帮他?”
就在凌明月与阮梦辰绝望之际,承桓真高举金书铁卷冲进刑场。承祈颂以金书铁卷只能赦免自身为由坚持行刑,承桓真于是掏出匕首抵住胸口,“陛下要杀凌明月,就请先替臣弟收尸吧!”
这般以死相逼,惊动了君太后。君太后为了儿子不惜跪倒在女儿面前,承祈颂迫于无奈只得放人。
她冰冷决绝地望着承桓真,“朕可以赦免凌明月与阮氏,但从今往后,你不再是朕的弟弟,先帝与父后也没你这个儿子!”
承桓真肝肠寸断,却义无反顾将金书铁卷放置于地,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多谢陛下开恩!臣弟拜别陛下与父后!”
四个头接连磕下去,他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姐姐,失去了身份地位及与生俱来的一切。
就在他搀扶凌明月与阮梦辰离开刑场之时,他听到了君太后撕心裂肺的喊声,“小真!”
他回眸,见君太后老泪纵横,顷刻间心如刀绞,悲痛不已。这一眼,成了他与父亲此生的诀别。
酒坛子咕噜咕噜在地上滚,池歆黯然神伤,“你师祖离开凤都时,穿着粗布衣衫,身无分文,你能想象一个骄傲的皇子落魄到那个地步吗?”
夜隐心里也不是滋味,“那婆婆您没袖手旁观吧?”
“哼!我要是袖手旁观,凌明月的腿肯定得瘸,阮梦辰也别想再有孩子!”池歆好人做到底,不仅妙手回春,且掏了路费,送她们回了江南。
“我觉得慕赢真是菩萨心肠,他派人送来十万两银票,可你师祖太糊涂,把银票全给了凌明月重建天涯宗,还说这是嫁妆。”
“师祖公公真嫁给了凌明月?”
“唉!”提起往事,池歆替承桓真不值,“不仅嫁了,还当了侧室,给阮梦辰下跪敬茶......”
当年为名分定立,阮梦辰与凌明月发生过激烈的争执。
“月姐姐,你怎能让真哥哥做侧室?他是皇子!”
“皇子?”凌明月冷笑,“他早被削爵除名,还摆什么皇子的谱。梦辰,你以后也无需事事隐忍,没得叫他欺负你。”
阮梦辰连连摇头,“他没欺负我!”
“你不用骗我,上回他骂你,我亲耳听到的。”
阮梦辰一把拉住凌明月的手,急切地分辩,“不是你想的那样!那天他想起君太后心里委屈,所以说话才高声了些。”见凌明月板着脸,又柔声道:“当初的事,是我们有负于他,他不计前嫌,救了我们性命,我们得知恩图报啊!”
凌明月重重吁了口气,“我何尝不知该报答他,可凡事总有因果,他姐姐不强占你,我也不会去欺骗利用他。他救了我们不假,但宗门上百条性命是死在谁手里?还有,我们的孩子... 我们的孩子是怎么没的!”
阮梦辰想到失去的骨肉,清泪扑簌而落,“即便如此,他也是无辜的!”
“这世上谁不无辜?我每每见到他,就会想起狗皇帝,想起咱们的孩子,还有宗门上百条性命。”凌明月深吸了口气,“我与他是有婚约,可咱们已拜过天地,他想要进门,必须为侧,以你为尊,否则天涯宗容不下他。”
章华殿内,承桓真心底无限哀凉,“凌明月对我说,名分是虚的,她会一生一世待我好。我如何不知那只是她敷衍的谎话,如何不知她心里只爱阮梦辰,可我却没有勇气再失去她,因为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一年后,他与阮梦辰先后怀孕,算起来,他的产期还要早些。“我当时觉得这是上天最好的补偿,只要有了孩子,我即便付出再多,也是值得的。”
然好景不长,他孕期三个月时忽然小产,且经池歆诊断,此生再也无法生育。
昔日的绝望与凄哀再度涌上心头,他眼角泛起点点泪光,“我万没想到,阮梦辰送来的安神香里竟掺有大量精纯的麝香。”
最为讽刺的是,阮梦辰之所以会制香,还是在郡君府那三年,他搜罗名师传授的。
宫韶华惊声,“真是他做的?”
承桓真悲叹,“他当然不承认,后来他贴身侍从出来顶罪,上吊死了,凌明月便顺水推舟,不许我再追究。”
“所以您离开了天涯宗?”
“是。”他点头起身,望着宫韶华,泪水徐徐滑落。“如果我的孩儿平安降生,她的孩子如今也该有玹铮那般大了,今儿是她的祭日,陪我到钦安殿去上柱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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