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4章 疯.人.楼(简修版)

    钟离挚昏昏沉沉,眼皮动了动,发出声极轻微的呻.吟。片刻后,他缓缓睁开麟目,发觉光线极为昏暗。

    身.下是铺着薄褥的硬榻,一呼一吸间,阴冷、潮湿的感觉袭来,还夹杂着极淡的香气。

    还未看清身处何地,就听门咣当一响,紧接着,男子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震得他肝胆俱颤,“我没疯!我爹不是病死的!是给人害死的!”

    “蓝表哥!”他惊得从榻上坐起,当看清那俊秀且孱弱的身影时,两行珠泪不由自主潸然而落。

    蓝氏披头散发,五花大绑,给人推搡进来。

    天梁殿管事疾言厉色道:“蓝侧夫失心疯,破坏灵堂,辱骂王主,依府规掌嘴二十!”

    蓝氏被押跪在地,长七寸、阔一寸的竹尺似疾风骤雨,只四、五下,便将他脸颊煽得高高肿起,口鼻都淌了血。

    钟离挚惊惧交加,也顾不得身体无力,脚步虚浮,跌跌撞撞冲了过去,“住手!不许打蓝表哥!”

    他连喊几声,却无人理会,甚至无人看他一眼。

    蓝氏被打得惨叫连连,血泪横流,想挣扎,却被大力按住双肩,踩住双腿,反抗不得。

    钟离挚急了眼,一头撞向掌刑公公。

    然出乎意料的是,他整个人竟穿透了掌刑者的身躯,就好似穿透一缕烟、一道影、一个魂。

    他登时吓呆了,不知所措。

    行刑完毕,蓝氏委顿于地,颤颤发抖,虽吐着血沫,咬字含混不清,却仍神色倔强,“我、我爹...是、是叫人...害、害死的......”

    天梁殿管事恼他冥顽不灵,“蓝主子,亮老爷明明急病去世,您可千万别鬼迷心窍!”

    又见他楚楚可怜,声音缓和了两分,“王主体恤您丧父之痛,只略施薄惩。您好好在此思过,何时想明白了,何时放您出去。”

    他抽抽噎噎地哀求道:“我...我想见表姐!”

    “少将军被王主责打了五十军棍,还不知几天能下床呢!”众人皆不愿再同他多费唇舌,将他抬到榻上,便锁门离去。

    这里是清凉院,也唤疯人楼,曾囚禁过发疯的武成王君、世女侧君,之后就用来关押犯错的内眷及侍从。

    房门加了三道锁,窗户都从外钉死,屋里黑黢黢的,只有淡淡的微光透过缝隙照射进来。

    钟离挚跪在榻边,眼里噙满了泪,“蓝表哥......”他想帮蓝氏解开绳索,却依旧是徒劳。

    蓝氏失魂落魄,双眸透出无限的绝望,“为什么...为什么要害我爹?”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声音逐渐微弱,昏死过去。

    当晚,有府医给他问诊。他发了高热,一时哭,一时癫,断断续续说了许多骇人听闻之言。

    次日,天梁殿管事奉命前来探望,并劝解道:“蓝主子,您得识时务,只要您一句话,老奴即刻送您回少将军的院落将养。”

    他盯着房梁,攥着双拳,咬紧牙关,“我爹...是给人害死的!”

    “您太拗了!这样对您有何好处?”那总管无可奈何地叹气离去。

    又过了三日,武成王再派人来劝,他依旧不肯屈从。而钟离珝伤未痊愈,就被送去了军营,不准同他见面。

    钟离亮头七那晚,他哭得死去活来,唱了一夜哀调。

    次日清早,侍从来送饭,发现他赤足站在地上,两眼通红,唇角染血,好似被邪祟附体,吓得失手砸了碗。

    他飞快地拾起碎瓷,大力撞开侍从,冲出了清凉院。等被拖回来时,已挨了三十刑杖,血迹斑斑。

    天梁殿总管冷若冰霜,“蓝侧夫发疯伤人,即日起将他用铁链锁起来,不许离开囚室半步!”

    他被囚禁的第三十日,钟离珝从军营偷跑回来,跪在天梁殿外替他求情。“祖母,孙女与蓝表弟两情相悦,求您饶恕他吧!”

    当天梁殿总管将他成亲穿的那件抹梭妆花凤穿牡丹的嫁衣摆在他面前时,他双颊泛起娇羞的醉色。

    “蓝主子,正所谓嫁妻随妻,您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少将军着想,您已经是她的人了!”

    “是啊,我早就是她的人了,可那又怎样?”嫁衣触感柔滑,却刺痛了指尖,更扎得整颗心蜷缩起来。

    他父亲死的不明不白,而妻家却逼他当个顺从的夫侍。

    他悲愤欲绝,亲手将嫁衣撕裂,“你去禀报姨祖母,我宁愿被休,也不能罔顾人伦,对不起生我养我的爹爹!”

    自此,他病倒了。

    被关押的第八十一个夜晚,他已药石无灵,行将就木。钟离珝破门而入,箭步奔向床榻,“阿蓝!”

    他挣扎着撑起残躯,苍白的面颊掠起凄艳的红晕,嘴角勾起抹惨笑,“表姐,你终于来了,我多怕撑不到你来......”

    钟离珝的眼眶瞬间湿润,抢步攥住他骨瘦如柴的手,“阿蓝,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早知如此,当初何必替他开棺。

    “表姐......妻主!”他凝眸相望,殷殷切切地哀求道:“你要是想让我瞑目,就告诉我那晚的真相吧!”

    钟离珝踌躇良久,终于咬了咬牙,在他耳畔轻轻说了几句。

    他瞳孔猛一阵收缩,似乎难以置信,随即便吃吃笑了起来,“事到如今,你还想哄骗我?”

    “阿蓝,我没骗你!”钟离珝定定望着他,信誓旦旦道:“我这辈子,就从没跟你说过半句谎话。”

    “这么说,一切都是我爹咎由自取......”他难以接受那残酷的事实,哇得喷出口血,染红了衣襟。

    “阿蓝!”钟离珝惊叫起来,“你等着,我去找大夫!”

    “不中用了......”他用残存不多的力气扯住了她,“表姐,我死之后,你还会记得我吗?”

    钟离珝望着他瘦得脱形的脸,心似被重拳击碎,泪水夺眶而出,“傻阿蓝,你不会死的,咱们还得白头偕老呢!”

    他痴痴望着她,细密的睫羽滚下晶莹的珠泪,声音发颤,“枕前发尽...千般愿,要休且待...青山烂......”

    钟离珝一字一句合着他的声音道:“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现,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这首《菩萨蛮》正是她俩洞房花烛许下的誓言。

    他扯开衣襟,摩挲着胸口的珝字烙印,“表姐,原谅我负了你。从小到大,爹爹只有我这一个儿子,他那么孤单,我...得去陪他......”

    “阿蓝!”钟离珝难以抑制满心的悲凉,搂紧了他。“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你若死了,我这辈子就不娶正夫,不要嫡女!”

    他笑了,“表姐,下辈子,你还要娶我......”

    风起,寒生,臂垂,花谢。

    看着钟离珝伏在蓝氏尸身上嚎啕痛哭,钟离挚扒着门框,瑟瑟地瘫跪在地,泣不成声。

    正难过之际,耳畔传来亲切的呼唤,“小挚!小挚!”

    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温暖,他缓缓抬头,只见一位上了年岁的男子站在他面前,目光慈爱,“好孩子,快别哭了。”

    “祖、祖父!”已顾不得分辨眼前是幻是真,他仿若儿时那般投进来人怀抱,“祖父,孙儿好想您,好想好想......”

    因尤氏被迫弃他而去,他自幼养在武成王君的寝殿,从牙牙学语到蹒跚学步,武成王君倾注了全部心血。

    印象里,武成王君不大爱笑,眉间总蹙着淡淡的闲愁,可每每见到他,都会抒怀展眉,疼爱地抚摸他的小脸,就好像现在这般。

    “小挚都长得比祖父高了!”

    “祖父!”他片刻都不愿松开武成王君的手,“祖母为何要把您关起来?府里的人都说您失心疯!”

    建隆十四年夏,一向和顺的武成王妻夫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冲突。武成王君持刀扎伤了武成王,随后被关进疯人楼。不久之后,钟离灏的侧夫也被关了进去,半年之内,两人相继病逝。

    武成王君唏嘘道:“小挚,你祖母身子还硬朗吗?”

    “硬朗!”他频频点头,“三十斤重的铁弓,祖母能百步穿杨。她一顿饭还能吃半只烤全羊,喝两坛马奶酒!”

    武成王君笑了起来,“那你姐姐呢?”

    “姐姐当了将军,祖母说要为她请封世孙女,将来直接把王位传给她!”

    “为何不传给你娘?”

    他一愣,随即咬紧嘴唇,忿忿道:“那女人不是我娘!”

    “不许胡说!”

    听武成王君的声音含了怒气,他赶忙分辩道:“祖父,非是孙儿不孝,您还记得亮舅舅与蓝表哥吗?”

    “记得,他们都还好吗?”

    “不好!”他使劲儿摇晃螓首,情绪激动,“亮舅舅死了,蓝表哥也死了,都与那女人有关!”七年前的那场噩梦,令他对那个所谓的娘亲彻底绝望。

    当听完他的哭诉,玹铮陷入深思。

    亏得孤鸾调制的引魂香及池歆传授过的祝由术,她才能探知钟离挚隐藏在心中多年的伤痛。

    那么,钟离灏,你到底是谁?

    他抽.动.鼻翼,再度撒娇似的往玹铮怀里钻,“祖父,我被俪王欺负了,您要替我做主!”

    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玹铮扑哧就乐了,故意沉着嗓子问,“你想祖父怎么替你做主?”

    见他不言语,又拿话逗他,“你不去招惹人家,人家会欺负你吗?你老实说,你祖母是否想与俪王联姻?”

    他扭捏道:“祖母没说过,可我猜...是吧。”

    玹铮见他这般小儿郎的羞赧之态别具风情,也正想趁机试探他心意,便笑问,“你愿意吗?”

    “我......我......”他支支吾吾,“说不好......”

    “莫非你嫌弃俪王的出身?”

    “怎会?祖母早派人查清了她的身世。”

    “那你是嫌她长的丑,或脾气不好?”

    他摇头,“论样貌,俪王凤翥龙翔,天纵之姿,论秉性,她睿智沉稳,杀伐决断,颇有王者之气。”

    “既如此,还犹豫什么?”

    他咧嘴苦笑,“我赢不了她,不甘心......”

    玹铮疑惑不解,“你是选妻主,又不是打仗,干吗非讲究输赢?”

    他悠悠哀叹,“我想让她答应件事,如不赢她,不好开口......”

    玹铮很是好奇,“你想让她答应何事?”

    “我...我......”正踌躇之际,浓浓的倦意袭来,钟离挚声音越来越低,终于头一歪,再次陷进玹铮怀里。

    夕阳西下,赤云如重峦叠嶂,峥嵘万状。玹铮站在疯人楼的楼顶,遥望着金碧辉煌的天梁殿,心绪难平。

    灿灿余晖中,九曲回廊,斗折蛇行,风亭雨楼,重叠错落,如同人一生之中需要面对的坎坷、跨越的沟壑。

    钟离挚睡得很熟,就在当年关押武成王君的房间内,躺在他祖父曾经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榻上。

    此刻,暮鼓庄严,钟声远播,城门关闭。

    钟离珝来不及换下戎装,便大步流星跑进天梁殿,“祖母!”

    武成王搁下朱笔,见她满脸懊丧,“没找到?”

    “是!”钟离珝被玹铮耍得够呛,怨愤满腔,“俪王实在太狡猾了!”

    “你昨晚不还担心她会输?”见钟离珝语塞,武成王又笑问,“知道为何会上当吗?”

    钟离珝垂头,讪讪道:“孙女...孙女是关心则乱......”

    武成王语重心长,“还是那句话,为将之道,当先治心。你比俪王年长,沉稳却不及她,仍需磨砺。”

    “祖母,您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小挚?”

    “有何可担心的?”武成王笑得云淡风轻,“好了,你退下吧,把苏老泉的心术论抄一百遍。”

    见钟离珝郁闷地离去,老总管闪出身形,“王主,您怎么不把公子在清凉院的事告诉少将军?”

    “告诉她做什么?让她去搅局吗?”

    武成王说着,拿起案头那支刻有霆字的金簪。

    盼儿,你在天有灵,是否也盼着小挚找到好归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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