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钟离珝正奋笔疾书,门口忽响起声轻嗽。
她抬起脸,心里咯噔一下,“芙姨?”
阿芙恭恭敬敬地施礼,“少将军,世女请您前往寿宁殿。”
“母亲...有何要事?”其实不用问,她也能猜到缘由。
她不想去,因为每次去,都会在心头割一刀,再撒把盐。可若不去,那女人会闹得家宅不宁,阖府不安。
一声长叹后,“罢了,我跟你去。”
寿宁殿常年遮着厚实的幔帐,焚着浓郁的熏香,她眉头微蹙,这里的一切都令她憋闷与压抑。
轮车背对着她,女子声音清冷,“钦差车驾明日就会抵达宁夏府吧?”
她肃声回道:“是。”
女子欢喜地笑出声,“明晚带俪王来见我。”
她略带踌躇,“明晚祖母在万芳湖设宴,恐怕......”
话未讲完,一只胭脂彩团花杯已被猛掷于地,摔得粉粹。女子近乎于咆哮道:“不要找借口搪塞!我说了,明晚带俪王来见我!”
“主子!”阿芙听到响动,三步并作两步跑进暖阁。“主子您消消气,少将军说的也是实情......”
女子冷哼,“这些年,她们一老一小没少合伙儿骗我,嘴里哪有实话!”
钟离珝心里窝火,争辩道:“女儿何曾骗过母亲?再说,俪王身为钦差,定会奉旨探病,您又何必急于一时?”
女子将轮车拍得山响,“说到底,你还是找借口推脱!”
说完又调转轮车,死死盯着她,冷眸中寒光凛冽,“是不是钟离霆那老匹妇不让俪王与我相见!”
她胸腔里野火乱窜,“母亲,您怎能辱骂祖母!”
女子指着她鼻尖,眼眸里亦腾起烈焰,“我想骂谁就骂谁,轮不到你管!”
“可祖母是您娘亲,您辱骂她是为不孝!”
“混账,要你来教训我!”女子气急败坏地从轮车上站起,疾步冲到她面前,抬手就是一巴掌,“反了你,还不跪下!”
她被煽得头晕耳鸣,下意识捂住了火辣辣的脸。“母亲!”
“逆女,跪下!”
她愤愤地望着眼前这张从熟悉、亲切变作陌生、冷酷的面容,指节攥得嘎吱作响,却最终咬紧牙关,缓缓跪倒在地。
阿芙也同时跪了下去,双手扯住女子衣袍,苦劝道:“主子息怒啊!气坏了身子,还如何与俪王相见?”
这话似触动了女子柔肠,她渐渐散去满身戾气,眼里滚出两行清泪,悲切道:“阿芙,我只是想见见自己的骨肉,为何难于登天?”
钟离珝闻言,犹如万箭穿心。
女子忽然直挺挺跪在她面前,抓住她臂膀,既哀婉又可怜,“阿珝,求求你,如今只有你能帮我!”
“母亲......”她被女子的反复无常弄得不知所措。
阿芙给她磕头,“少将军,您就答应主子吧!”
她犹豫再三,重重叹了口气,“好,我尽力!”
“阿珝!”女子欣喜若狂,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娘就知道你最听娘的话,你是娘的乖女儿!”
“乖女儿”三个字实在刺耳,她用力将女子推开,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去。
阿芙追了出来,“少将军,世女那是心病,您大人大量,千万别同她计较!”说完奉上药油,她没接。
这世间,果然无仇不成母女。她心底无比酸涩,凄凉一笑。或许是她杀孽太重,活该有此报应。
还未回寝殿,阿韵气喘吁吁地挡住去路。“少将军,奴才刚带人去搜了凝和园,还是没找到公子!”
“不用再找了,小挚定能平安回来,你只管安心筹备俪王的接风宴,其余的事都不要再插.手。”
“可、可是......”
见他还欲抢白,钟离珝怫然作色,“这是王命,尔胆敢不遵!”
阿韵这时才看清她那红肿的半边面颊,心头一颤,忙垂首屈膝,怯怯道:“奴、奴才不敢。”
她走了两步,又转回身,“台吉宝音的伤势如何了?”
“已请府医看过,都是皮外伤,不日便能痊愈。”
“命人把宝蕴斋收拾出来,以备成婚之用,另外,按侧夫的例,多派些人去伺候。”
阿韵神情惊诧,“您要纳宝音公子为侧室?”
她心绪不佳,呛声道:“本将军娶谁纳谁,还轮不到你个奴才做主。邱公子,明晚就要服侍俪王,先管好你自己吧。”
说罢拂袖而去。
阿韵望着她的背影,心里一阵委屈,珠泪扑簌而落。
二更时分,钟离挚一声嘤咛,再度醒来。
他背靠坚硬的塔刹,茫然地向四下张望。
脚底是层叠的琉璃瓦,头顶皎月当空,星斗璀璨。夜风呼啸,如同兽吼,他不由自主打了个激灵。
想抱紧双臂,却发觉被反剪着,腕间锁着铁铐。
耳畔传来玹铮的笑声,“醒了?”
“这、这是哪儿?”方才他似乎做了场梦,梦里有凄惨的蓝表哥,还有疼爱他的祖父。
南风烈烈,削得他面颊生疼,衣袂翻飞。
他发觉这已不再是梦,是真的身处塔顶。
顺着玹铮手指的方向,他望见相隔不足百尺处,另一座高塔巍然矗立,隐隐闪着灯火。
他喃喃道:“双宝塔......”
在宁夏府,无人不识双宝塔,无人不知海宝塔寺。双塔均高三百余尺,巍峨挺拔,高耸入云,乃宁夏府至高所在。
玹铮卓然挺立,声音朗朗,“宝塔攀天阶,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
钟离挚见她意气风发,闷头不语。
玹铮与他并肩而坐,“钟离公子,听说你师傅是天工阁长老?”
他神色警惕,“你怎会知道?”
“本王执掌的重明卫可不是摆设。”玹铮说罢探他衣襟。
他吓得脸色一白,连连扭动身躯,“承玹铮,你放尊重点!”
玹铮摸了几下,从他怀里掏出块小巧的和田螭龙白玉牌,只见四只螭龙围着个天字,雕工精美,玉质润泽。
“这东西本王暂且替公子保管!”
“不行!”他奋力挣扎,并用肩膀狠撞玹铮,“还给我,那是我师门信物!”
玹铮摇晃着掌中玉牌,“不是你说谁赢了赌局,就能任取对方一件贴身之物吗?莫非你想反悔?”
他麟目圆睁,“漫说还未到十二个时辰,便是到了,也不能拿这个!”
玹铮好笑道:“拿什么本王说了算!钟离公子,身为阶下之囚,你没资格同本王讲条件。”
说完将他拽起,他脚步不稳,摇摇晃晃,“你、你还要干吗?”
玹铮勾起嘴角,“你既无自知之明,本王就教你个乖。”伸手一指塔檐,“要是把你吊在那里,再洒满猪血,你说,会不会有苍鹰来啄?”
他身形一凛,厉声叫嚷道:“承玹铮,你好歹毒!”
“歹毒吗?你祖母就曾这样处死过许多鞑子奸细,对吧?”
“我又并非鞑子奸细!”
“你的确不是,可你却用鞑子奸细的罪名陷害本王!”玹铮目光凌厉,唇边明明挂着笑,却令他胆寒。
夜风席卷,塔刹上连串的小旗啪啪作响。他不敢再直视玹铮,心里忐忑不安。忽然腰身一紧,他挣扎道:“放开我!”
玹铮的手臂好似铁钳,声音却温柔似水,“不用怕,本王方才同公子说笑呢!本王倾慕公子已久,现有份大礼相赠,还望笑纳。”
她高抬手臂,响箭腾空而起。不多时,另一座塔顶光芒四射。紧接着,巨响轰鸣,一团红光遮天蔽日般朝她们疾驰电掣飞来。
钟离挚惊呆了,“这是何物?”
玹铮笑声朗朗,“悬空寺那晚,公子腾龙而去,蔚为壮观,今夜,本王邀你共乘鸾凤,一同揽月。”
听到尖锐的哨声,她扼紧钟离挚,腾空跃起。
钟离挚失声惊叫,然并未如想象那般摔得粉身碎骨,而是稳稳地落在了足够宽敞的木鸾脊背之上。
木鸾身披彩羽,镶嵌明珠,围裹霞光,耀眼夺目。因受蹬踏,有些许摇晃,但很快恢复了平稳。
钟离挚手脚冰凉,心砰砰直跳,一动也不敢动。他狂吼着,“承玹铮,你疯了!”
玹铮哈哈大笑,“怎么样,比你那戏法儿更有趣吧?”她一手抓紧木杆,一手死死搂着身侧的男人。
为了今晚,她已秘密测算、练习多次。为防不测,她还特意备了铁勾与绞索,关键时刻用来保命。
风在两侧呼啸,耳朵胀得生疼,可当少许的忐忑消失后,取而代之的唯有兴奋与恣意。
小时候,当被迫沦为马奴,当被人谩骂羞辱、凌虐殴打,她多想变作鸾鸟,展翅高飞。
现在的感觉妙不可言,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世间的一切都在脚下。
她竭力调整呼吸,见钟离挚始终闭着眼,便在他耳畔大喊,“喂,你该不会想做孬种吧!”
钟离挚受她激将,瞬间睁开麟眸。“承玹铮,你若敢害我,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凤凰于飞,翙翙(hui)其羽。
此刻机关尽启,无数烟火从木鸾身侧的圆孔中喷发。
木鸾飞羽如锦,橘光溢彩,不时发出几声嘹亮的凤鸣。而火树银花飞舞散落,荡漾于璀璨的星河。
炫丽的光芒划破夜空,几乎映红了半个宁夏城。寺庙的僧尼与附近的百姓皆被惊动,纷纷仰望这奇景。
随着一道道光瀑从天幕倾泻,“火凤”宛若流星飞过了王府,飞越了城墙,消失在北方天际。
静依师太由妙常陪着,终于松了口气,回转禅房。她心说,好你个俪王,为擒获美人芳心,把贫尼折腾得够呛。
浴佛节当日,她奉玹铮为主,玹铮便下了第一道命令。
“师太,据说当年为先帝修建绮春园的那位大师曾仿效奇肱(ji gong)飞车做过一只飞鸾,三日之内,学士堂要为本王寻到那只飞鸾以及能驾驭它之人。”
《山海经》注,奇肱国人善为机巧,以取百禽,能作飞车,从风远行。飞鸾经过改良,增加了许多机窍,能飞得更高、更远。
静依师太满脸愁苦之色,“王主这是在给贫尼出难题呀!”
玹铮好整以暇地望着她,“先帝曾将飞鸾赐给戾太女,戾太女死后,飞鸾就不知所踪。师太可别告诉本王,那飞鸾是叫旁人偷走的。”
“好吧,就算飞鸾真在学士堂手中,王主就不怕陛下知晓后引起猜忌?”
玹铮狡黠一笑,“时过境迁,谁说本王使得飞鸾是当年那只?”据蒙远密匣之中的记载,当年那位大师受珺烨招揽后,定居漠北,广收门徒。“江山代有才人出,师太,本王愿为朝廷招贤,学士堂可要把握机会。”
“不知王主打算如何安置此等能人异士?”
“至少也会是工部主事。”
静依师太欣慰地点头,“好,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天梁殿外,武成王仰望天际,呵呵笑了起来,“想不到俪王手笔如此之大。”
钟离珝颇为感慨,“有凤来仪,此乃吉兆,明日钦差车驾便会抵达,俪王这是在造势呢!”
武成王但笑不语。
俪王何止造势?小挚,她的心意你可明白?
飞鸾落在宁夏府城北数里之外的荒野,学士堂的人早潜伏在附近,不消片刻便将一切痕迹抹得干干净净。
玹铮放了响箭,对驾驭飞鸾的蒙面女子点头致意,“今夜有劳。”
那女子躬身一礼后,带领其余人等迅速离去。
玹铮面向钟离挚,并解下披风,遮住他被冷汗浸湿的衣衫,“方才好不好玩?”
钟离挚义愤填膺地瞪着她,“换作你被铐着,还差点摔死,会觉得好玩吗?”即便双脚落地,他依旧心有余悸。
玹铮忍俊不禁,“喂,你是天工阁弟子,没理由不知道飞鸾吧?”
“知道是一回事,搏命是另一回事。承玹铮,你忒小气,我不过在悬空寺变了个戏法,你就弄只飞鸾来吓唬我!”
月色映照之下,他脸黛涨红,似嗔还娇,越发明艳绝底。
玹铮眸光灼灼,语笑嫣然,“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公子冰雪聪明,怎会不懂本王的心意?”
他听了这话,微微垂头,双颊浮上抹红晕,“谁信你的鬼话!”
玹铮解开铁铐,握住他的手,声音掷地有声,“凤凰于飞,生死相依,这是本王许给公子的承诺!”
那般坚定不移,令钟离挚瞬间失了神。
马蹄声由远及近。
孤鸾才翻身下马,便见钟离挚猛一把推开玹铮。
“钟离公子!”在他的惊呼声中,钟离挚已抢过他的马并跃上马背。
钟离挚骑马跑了两步,扯住缰绳,拨转马头,腰板挺得直直的,“俪王殿下,请记住你说的话!”
“放心,本王绝不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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