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隆十年秋,承瑾珠带顾渊去法源寺敬香。
片片银杏叶随风飘落,仿若飞舞的蝴蝶。树下铺满残黄,点点金辉洒落其间,好似织就了一块美丽而炫目的绒毯。
顾渊踩在上面,听着那沙沙声响,踮步、抖肩、舒臂、旋身,衣袂翻飞,娇俏灵动,仿佛仙童误入尘凡。
不远处,承瑾珠与玄通并肩而立,眉目楚楚,“大师,我想请问,为何结善因却得不到善果?”
他救杨氏于围困,而杨氏竟与顾溪有了苟且,并珠胎暗结。他凄苦的哀叹道:“大人虽可恶,但未出世的孩子却无辜。”
“阿弥陀佛!”顾府之事早传得沸沸扬扬,玄通亦有耳闻,便开解道:“因果天定,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无愧于心......”承瑾珠无奈苦笑。
渐霜风凄紧,庭楼寥落,残照当头。是处红衰翠减,苒苒物华休。争知我,倚栏杆处,正恁凝愁!
晃神的工夫,顾渊脚一滑,跌了个屁墩儿。
“小渊!”他大惊失色,与乳公、侍从一同跑过去,焦急地问,“摔疼没有?快让爹爹瞧瞧!”
“没事,不疼!”顾渊没用人搀扶,就骨碌爬起了身。见承瑾珠弯腰抱他,又抬手在其眉间轻轻一抹,“爹爹别皱眉,皱眉就不好看了!”
后半句本是顾溪与承瑾珠妻夫调.笑的话,承瑾珠闻听一愣,内心五味杂陈,将他紧紧搂在怀里。
玄通缓步而来,“小公子善良孝顺,郡君好福气啊!”
“幸得苍天垂怜,赐了这么个好孩子给我!”承瑾珠捧着顾渊红扑扑的小脸儿,眉目渐渐舒展,“如今我已别无所求,惟愿他平安康健,就知足了。”
天王殿内供奉着布袋和尚铜像,双耳垂肩,笑口大张。
顾渊仰着头,眼窝深深,睫毛长长,星眸中神采奕奕,“咦?这尊菩萨与别的不太一样!”
玄通走到他背后,蹲下身形,“此乃弥勒菩萨化身,与人为善、乐观包容,永远都是笑呵呵的。”
顾渊小声嘟囔道:“我爹以前每天都很开心,可自打杨叔叔搬进府里,他就总闷闷不乐。”
说完又背着手,小大人一般叹了口气,“乳公说,杨叔叔肚子里怀了妹妹,等妹妹出生,娘就不会再疼我了。”
他绞尽脑汁,然后眼巴巴望向玄通,“大师,小孩子是怎么钻进大人肚子里的?”
这一问,乳公、侍从们都给逗乐了,玄通则面红耳赤、哭笑不得。
承瑾珠快步进殿,嗔怪道:“小渊,不许胡言乱语。”说完又满面歉疚,“大师,这孩子口没遮拦,您千万别见怪!”
“不怪不怪!”玄通打心底喜欢顾渊,“小公子天真可爱,且与贫僧有缘。”说完从腕间褪下串珊瑚十八子的念珠给他戴上,“六根生六识,六识辩六尘,愿你心性通达,宁静致远。”
见他一脸懵懂,又含笑摸他额发,“以后多陪你父亲来庙里敬香,他就能无忧无愁,笑口常开。”
“嗯!”顾渊使劲儿点头,随即面朝铜像,双掌合十,虔诚地拜了三拜,口中念念有词。
承瑾珠与玄通相视而笑,欣慰之情溢于言表。
窗外,清脆的鸟鸣打破了玄通大师的回忆。
顾渊无限唏嘘,“当年家父暴亡,我被送离凤都,匆忙间,竟将大师所赠的念珠遗失了。”
“遗失便遗失,小公子不必介怀。”玄通大师依旧保留着当年的称呼。
他细细打量顾渊,见其清矫拔俗,凛然难犯,再不复豁然憨直之态,心里觉得可惜。暗道:这孩子的一生,终究是误了。
“小公子这些年吃过不少苦吧?”
“实不相瞒,我九死一生,原以为再回不了凤都。”听玄通大师长吁,顾渊殷殷切切地望着他,“想当年,家父与大师推心置腹,有伯牙子期之交,也多次与我提及,若遇疑难,可找大师解惑。”
玄通大师自然愿为他排忧解难,“不知小公子有何疑难之处?”
顾渊一派孝子模样,“近日家父频繁托梦,说有重要之物寄存寺中,还望大师能将他遗物转交于我,也好令他瞑目。”
玄通大师露出讶异神色,紧接着皱眉沉吟道:“郡君当年并不曾在寺中寄存过任何东西。”
“真的?”顾渊不甘心地追问道:“那家父留下过什么话没有?他去世前几日来过寺里,对吧?”
“对,当年他的确来过。”涉及往事,玄通大师再度陷入沉思。
建隆十年冬,顾蔚降生,杨氏父凭女贵,被升做侧夫,大有压过承瑾珠之势。建隆十一年夏末,他再度怀孕,此后顾溪又收了几房侍夫,留宿鹣鲽堂的日子越发少了。
转眼到了重阳节,乳公给顾渊端来了香喷喷的蒸糕。
蒸糕以面、糖为料,掺枣、栗子、杏仁、松子、羊肉、鸭肉等蒸制而成,上面还插着色彩斑斓的旗子。
乳公切下一片蒸糕贴在顾渊额头之上,众侍从纷纷讲吉祥话讨赏,“愿公子百事俱高!”
顾渊咯咯笑了起来,瞬间摘下那片蒸糕吞进了肚。“叫厨房多备些,我要拿去给铮姐姐!”说完迫不及待地端起瓷碟就往鹣鲽堂正院跑,“我去找我爹,你们都别跟着,把赏钱分了吧!”
正院门窗紧闭,侍从都踪影皆无,东次间则隐隐传出哭声。顾渊眼珠儿一转,踮起脚尖,捅破了石榴蝙蝠纹花窗的明纸向内偷瞧。
丰登跪在承瑾珠面前,泪如雨下,“郡君,五谷当年是被害死的,您一定要替他报仇雪恨!”
五谷于建隆五年夏末失踪,后来尸身从荷花池中浮起,承瑾珠以为他不慎溺水,极度伤心,顾溪劝慰了整整三天三夜。
承瑾珠泪染罗裳,依旧难以置信,“朱舟定是危言耸听,我绝不信驸马会干出那等丧心病狂之举!”
纵然感情难比从前,但他仍认为顾溪是正派之人。
丰登扯着他衣袖哭诉,“奴才绝不敢离间您与驸马,但朱舟是驸马心腹,她的话不可能是空穴来风。”
朱舟垂涎丰登美貌,想娶他为夫,可丰登却对她无意。她借酒撒疯,威胁丰登说,若不顺从,定叫他像五谷当年那样送命。
丰登假意服软,探她口风,当听说五谷是顾溪派人溺死的,顿时犹如蜂虿(chai)作于怀袖,心胆俱裂。
“郡君,奴才不懂,若朱舟所言属实,五谷究竟哪里得罪了驸马,竟招致杀身之祸?”
承瑾珠眼泪扑簌而落。五谷自幼贴身服侍,情分非旁人可比,新婚几月就枉死在荷花池里,若真与顾溪有关,令他情何以堪?
还有,顾溪为何骗他?莫非这背后还有不可告人的隐情?
那晚,顾溪不请自来。她见承瑾珠坐在榻边,便嬉皮笑脸地凑过去,“好夫君,为妻特来请罪。”
白天朱舟醉酒威胁丰登,晚上她便主动前来示好,这实在太过蹊跷。然她身上散发着桂花陈酿的悠悠香气,令承瑾珠回想起初遇时的美好,一时又有些恍惚。
顾溪早摸透了这位夫君的脾气,轻柔地攥着他手,做小伏低道:“好珠儿,我不该冷落你,你打我骂我都使得。从今儿起,我会加倍补偿你,你原谅我成吗?”
那般懊悔自责与温柔小意,承瑾珠的心肠登时软了两分。“你此话当真?”
“字字是真!”顾溪信誓旦旦,“都怪杨氏那贱.人搬弄口舌是非,直至今日我才知冤枉了你,怪我不好,我被猪油蒙了心!”
今日宴饮,珺烨的话极重,“瑾珠虽非父后亲生,然父后视如己出,你可别等父后他老人家亲自替你收拾后院!”
见承瑾珠闷头不语,她咬紧牙关,狠狠煽了自己一巴掌。
承瑾珠吓了一跳,赶忙去抓她的手,半是嗔责半是疼惜道:“说话就说话,何必作践自个儿?”
她顺势揽他香肩,深情的目光中不乏愧疚,“我亏待了你,该打!”话锋一转,又气哼哼道:“我已把杨氏发落至偏院,禁了他的足。”
承瑾珠心有不忍,“他还怀着身子呢......”
“他目无尊卑,挑三窝四,纯属自作自受。”顾溪任承瑾珠依偎在怀,“好珠儿,我想要嫡女,你帮帮我好不好?”说罢将他压倒。
他气息不匀,忙道:“别闹了,小渊在西次间呢!”
下晌顾渊来送蒸糕,却打翻了瓷碟,站在廊下大哭。承瑾珠哄了许久,并答应他留宿,他才破涕为笑。
谁知顾溪竟成了不速之客。
承瑾珠疑虑尚存,推开顾溪后定了定神,凝眸相望,“我只问你一桩,你若还念妻夫之情,便老老实实答我。”
顾溪早有准备,“你问!”
“五谷究竟怎么死的?”
顾溪敛了眉色,踌躇片刻,单膝跪倒,黯然道:“是我、是我害他跌进荷花池淹死的。”
“真的是你!”承瑾珠手捂双唇,顷刻间肝肠寸断。顾溪去拉他,他奋力挣脱,情绪激动,“你、你为何要害他?”
“我......”顾溪面皮紫涨,悔不当初,声音都微微发颤,“那是意外,当时我与他发生争执,推搡间他不慎落水,我绝非存心!”
承瑾珠双肩不停抖动,“你撒谎!他身为奴才,如何敢跟你争执?你说,是不是你瞧上了他,意图不轨......”
“冤枉啊!”顾溪捶胸顿足,指天誓日道:“我若对他有半分觊觎之心,叫我立时死在你面前!”
承瑾珠见她敢发毒誓,神色缓了两分,又嫌她高声,“你就不怕把小渊吵醒,听见你那些腌臜事!”
顾溪彻底跪于他面前,死死拉着他手,“你听我解释。当初我不敢告诉你实情,是怕你气坏身子。其实,自打咱们成婚,五谷就多次勾引我,求我纳他做小爷。”
“啊?”承瑾珠被她唬得呆了,半晌说不出话。他心乱如麻。暗想:不会的,五谷绝不会有那般龌龊心思!
可架不住顾溪巧舌如簧,“珠儿,你还记得有回在宫里,你派他给我送锦囊吗?”见他一瞬不瞬盯着自己,做出副委屈模样,“他当时趁四下无人,对我百般示好,我自然不为所动,义正言辞责骂了他。不料他反复纠缠,有天晚上,还假借你名义约我去荷花池,结果......”
按她的说辞,五谷投怀送抱,她痛斥其不知廉耻。后来五谷拉扯于她,她大力一推,扭头就走了。
“好珠儿,当时漆黑一片,灯笼还被五谷砸灭了,我脑子乱得很,只想尽快离开那是非之地,真没听见他喊救命。”
见承瑾珠闷头不语,又横了心道:“我知你怪我,我也无从辩驳,五谷虽非我故意害死,到底与我脱不开干系。这样吧,我现在就去跟太女自首,罢官坐监我都认了。”
她起身便走,不妨被承瑾珠拉住。两人相视良久,承瑾珠满腹哀怨愁苦最终皆化作了一声轻叹。
禅房内,玄通大师对顾渊道:“郡君在寺里为五谷设了牌位,又请僧尼做法超度。去世前几日他来上香,我听他自言自语,说什么当年被花言巧语所骗,一定会报仇雪恨之类的。”
顾渊秀眉紧蹙,“大师您再想想,家父真没留下什么东西?”
玄通大师笃定道:“我这里只保留了你父亲当年几本手抄佛经,先帝驾崩后,连那几本佛经也被重明卫搜去,再无其他的了。”
顾渊闻听此言,无奈告辞。才出门,就见夜隐站在不远处盯着自己,目光仿若利剑。
他正要迎上去,忽见于归匆匆而来,附在夜隐耳畔轻声了两句。夜隐脸色微变,撇下他径自离去。
本站所有小说均来源于会员自主上传,如侵犯你的权益请联系我们,我们会尽快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