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更时分,漠北镇抚司的牢院内依旧灯火通明。刑架上绑着个蒙眼堵嘴的囚犯,头顶一只瓷碗,瑟瑟发抖。
镇抚使南守忠弯弓搭箭,砰的一声,瓷碗应声落地,而那囚犯则吓得魂飞魄散,当场失禁。
众校尉纷纷拍掌叫好,又讥笑那囚犯胆小如鼠。待更换靶子,玩了十余个回合,众人不亦乐乎,南守忠却仍旧阴沉着脸。
她虽常拿囚犯取乐,此刻却高兴不起来。因为钦差队伍不日便会抵达宁夏府,她心里没底。
按道理讲,钟离霆念她这几年鞍前马后,已答应庇护于她。可她畏惧玹铮威名,已连续几天都寝食难安。
眼下,她极为烦躁,需要发泄。
手一抖,箭矢失了准头。雕翎箭射穿了囚犯的脑袋,那人吭都没吭,便脑浆崩裂而死。
院内登时鸦雀无声。
夜风吹透了南守忠的大红织金飞鱼服。
她回过神儿来,愤愤地将弓箭丢掷于地,威逼利诱道:“这罪囚胆敢逃狱,幸亏镇抚司上下齐心合力将其射杀,待本官拟好奏报,各位署名,功劳是咱们大家的!”
众人碍于她的威势,无不遵命。
少时,亲信进了牢院,在她耳边嘀咕了几句。她脸色骤变,厉声问道:“那凝和园是谁的产业?”
“据说是江南富商购置的别院,平日只有几名仆从,今早住进去一伙儿人,说是要去灵武镇参加茶马市。”
“哼,什么别院,分明就是贼窝!”自打五年前被钟离珝收服,南守忠就对武成王府言听计从。“多派点儿人去守着,任何风吹草动速报挚公子与本官。”
亲信领命欲走,又被她喊住,“本官命你从牢城营提几名看得过眼的男犯,可办妥了?”
“都办妥了,总共五名,均已洗刷干净,送去大人卧寝了。”亲信对她的爱好了如指掌,“东西也都备齐了,保管您尽兴。”
凝和园内,玹铮与月落归对坐,眸光深沉,似无底的海水,“这么说来,钟离灏不是得病,而是中毒?”
月落归颔首,“属下亲自去盘问那位衣大夫,起初她百般推脱,后来属下以她全家性命要挟,她迫不得已道出了实情。”
衣大夫就是这十年间为钟离灏问诊的五位大夫中仅存的那位。
玹铮翻阅医案,见每次问诊大多记载着体冷、畏寒、气虚,不育等症状,与当年珺烨的情形竟无二致。
月落归又递上另一本日志,“十年来,那五位大夫配置了近百种解药,都详细载录于此。”
据记载,那些解药能为钟离灏续命,却无法彻底根除毒性。
玹铮眉头紧蹙,跳动的烛火下,她神情越发难以捉摸。“你之前奏报说寿宁殿戒备森严,守卫比武成王居住的天梁殿还要多出两倍?”
“是。”月落归略一寻思,又补充说:“鹰七他们还打探到,武成王世女终日佩戴面纱,盛夏也不例外。”
“你的意思是她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月落归淡淡一笑,“都说戾太女与武成王世女容貌相近,可毕竟不是一模一样。十年闭门不出,或许是害怕暴露身份吧。”
玹铮咬着食指关节,凝眉深思,“你想过没有,她并非不愿抛头露面,而是武成王将她囚禁在寿宁殿,不准外人接触。”
月落归笃定道:“那就更说明她身份有异,否则,母亲为何要囚禁亲生女儿?”
玹铮勾起嘴角,“你就那么确信钟离灏与戾太女调换了身份?”医案的确引人怀疑,可承珺烨绝不可能还活着。
月落归试图说服她,“七年前,钟离亮惨死在寿宁殿,属下以为他定是看破了李代桃僵之计,才惨遭灭口。”
玹铮定定望着她,“一切都只是你的揣测,并无真凭实据。”
她手指医案,“难道这不算凭据?”
“这还不够!”见她还要争辩,玹铮抬手阻止,“ 打今儿起,你派人盯紧钟离灏,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务必报与本王。”
“好!”月落归信誓旦旦,“属下定会找到令您信服的证据!”
四月初八浴佛节,苏珂与卓念音五更出府,同乘马车前往法源寺参加法会。这日,京畿兵马司抽调了五千兵卒维护治安,重明卫则负责法源寺周边巡查。
马车徐徐而行,卓念音倚着银灰撒花引枕打瞌睡,腰间依然佩着禁步。
这些日子他挨了手板,受了足刑,苦不堪言,真巴不得时刻躺着才好。然宫韶华命他与苏珂共赴法会,他心中叫苦,却不敢有违。
半梦半醒之间,诱人的香味窜进鼻息。他嘤咛一声,睁开了朦胧睡眼,又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檀几上摆满素斋,香菇面筋、茶香素鸡、素炒肝尖、素什锦、八宝炒糖菜还有两碗百花素云吞。
苏珂怕他抱怨没有荤腥,温言解释,“今儿礼佛,得茹素。”
“哦。”他肚子早饿得咕咕叫,随口应承后便狼吞虎咽起来,瞧得苏珂直皱眉。
用罢了饭,苏珂手捧热气腾腾的黄山毛峰,将蜜饯碟子向他跟前推了推,“卓侍郎,你可知佛祖诞辰的典故?”
卓念音抬眼瞟他,“你知道?”
苏珂含笑点头,“我替皇贵君抄经的时候读过。”
相传几千年前,有个富庶的迦毗罗卫国,国王为净饭王,娶摩耶为王后。
摩耶成婚二十载都未生育,忽有一日,其梦见匹六牙白象进入身体,便有了身孕。再后来,当其走到蓝毗尼园无忧树下时,突觉腹痛,诞育了佛祖。
佛祖生下来就会走路,双脚各踩一朵莲花,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
这一日适逢神州四月初八,便定为浴佛节。
卓念音听得起了兴致,“无忧树是什么树?会开花结果吗?”
苏珂娴婉笑道:“我也是从书上瞧的,传说无忧树枝繁叶茂,花大且艳,开花时树若袈.裟,又似宝塔。只要坐在树下,就会无忧无愁,忘却一切烦恼。”
“真的?”卓念音两眼发亮,“哪里有树种,我要种满揽月楼!”他神动色飞,手舞足蹈,连带禁步当啷作响,自个儿也被吓了一跳。
苏珂瞧他咋舌的模样,扑哧就乐出了声。莲蓬、墨诗也都背过身去偷笑。他则暗自庆幸,亏李公公等人不在车内,否则又得挨训。
到了法源寺,才下马车,就听见一个上了年岁的声音道:“苏侍郎金安,卓侍郎金安。”
卓念音不认得来人,苏珂却觉得面善,心念微动,“你是福公公吧?”
福全再度施礼,赔着笑脸,“正是老奴,苏主子好记性。”不过两面之缘,未料苏珂竟还记得他。
苏珂理了理云鬓间金累丝嵌红宝蝙蝠纹长簪,眉目柔和,仪态万方,“你不是被派去伺候林公子了吗?”
福全躬身回禀,“正是。”说完又试探着问,“今日林公子亦来观礼,既巧遇两位侍郎,老奴斗胆讨个示下,能否允他过来请安?”
林绛心身份尴尬,不请安会被指责不懂礼数,请安又恐遭人嫌弃。
卓念音挑眉,“林公子是哪个?”墨诗附在他耳畔嘟囔了两句,他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成婚前,他就听说玹铮包下了教坊司的郎倌林氏,后来将其送去太女所赠的别院,上演了一出金屋藏娇。
他心里莫名蹿起股野火,语意半酸道:“总听人说林氏堪称绝色,不知是否言过其实?”
林家与卓家并无深交,他甚至都不记得儿时是否见过林绛心。
苏珂则心道:捡日不如撞日,我也正好趁机见识见识这位一品公子的庐山真面。他虽有醋意,却不显半分,反笑容可掬,“林公子人在何处,还不赶紧请过来!”
不多时,林绛心由林允心与福全相伴而来。苏珂只瞧了一眼,便再也无法将目光移开。
盈盈秋水写丰神,宛转娇痴最可人。应是碧桃和露种,人间无复此秾(nong)春。
他猛然想起长信殿案头泥金粉红锦笺上的情诗,想起玹铮当时略带尴尬的神色与遮掩的举止。
失落、惆怅、妒忌一股脑涌上心头,玳瑁珠花金护甲扎痛了手掌,他情不自禁嘶了一声。
而这厢,林绛心恭敬谦卑地行了肃拜大礼,“奴才叩见苏侍郎、叩见卓侍郎,愿两位侍郎长乐无极!”
浮光锦包裹之下,他娉婷秀丽,宛若画中仙子。头戴点翠祥云蝴蝶簪,颈坠赤金七宝璎珞圈,俨然一副世家公子装扮。
苏珂牢记司瑶当初的提点,心里再不舒坦,脸上仍挂着笑意,客气道:“林公子不必多礼,快起......”
话未讲完,卓念音已面带敌意,趾高气扬地睨着林绛心,“你就是教坊司的郎倌林氏?”
听他口气不善,林绛心心里发紧。尚未作答,下巴已被硬生生扳起。“本侍郎在问你话呢!”
他吃痛,眉黛间便显露楚楚之色,一双水眸仿佛雨打芭蕉后凝结的晶莹露珠,透着慌乱与惶恐。
“回、回卓侍郎的话,奴才正是......”见卓念音神情鄙夷,他怯怯地望了一眼,便赶紧错开目光。
卓念音心中的火愈烧愈烈。
他不喜欢林绛心,打第一眼就不喜欢。他暗道:这等狐媚样子,又学过诸般勾引女人的手段,难怪王主会动心。
他本来瞧上件摆设,想讨来的,却谁知被玹铮下令送去了福园。他心说:淮安县君不能惹,苏珂不敢再惹,孤鸾实在不好惹,难道林氏也碰不得?
猛听苏珂咳嗽,他忿忿松开手,小脸紧绷着,故意挑刺儿道:“没规矩的奴才,你何等身份,竟敢直视本侍郎?”
林允心本想替林绛心辩白两句,而林绛心已叩头请罪,“卓侍郎息怒,奴才失仪,望您宽恕!”
苏珂望着熙攘的人流,不想失了王府颜面,便打圆场道:“今儿初次见面,林公子难免紧张,日后多多亲近也就好了。”
卓念音似听到天大的笑话,“谁要同他一个郎倌多多亲近,没得自降身份!”说罢拂袖而去。
苏珂被他噎得难受,却又发作不得。
命莲蓬搀起林绛心后,从腕间褪下只金摺丝镯,亲自给他戴上,“以后闷了,就递帖子进府找我说话,福园缺什么少什么也只管派人回我。”
纵然心里酸溜溜的,但面上还得大度。
林绛心谢了他的赏,满面忐忑与愧疚,“初次请安,奴才就惹卓侍郎生气,还连累了您,真是罪该万死!”
“不关你的事,他这几日心情不好。”苏珂不愿多说,正巧廖氏领着苏羡朝自己而来,便趁机走了。
林允心见不得林绛心受委屈,环住他手臂,赌气道:“哥,反正头也磕了,要不咱回吧?”
福全附和道:“是啊,这里人多眼杂,保不齐再生出何等是非。”
林绛心亦有此意,哪知三人没走几步,忽被人喊住,定睛观瞧,却是卓念音身边的侍从。
“林氏,我家主子命你去观礼棚伺候。”
“我?”林绛心惊诧万分,紧接着心鼓乱敲,露出怯懦之色。
侍从瞪着他,声音抬高了八度,“怎么,你不乐意?”
他忙摇头,“奴才岂敢!”
侍从嗤笑,“谅你也不敢!我家主子要你去伺候,那是看得起你,否则,凭你的身份也配!”
说罢,对林允心和福全命令道:“卓侍郎只传了林氏,你等都不许跟着!”说罢,又狠狠剜了林绛心一眼,斥骂道:“还不快走,难道要用八抬大轿抬你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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