玹铮一行奔赴宁夏途中,凌陌晓正微服游览晋祠。圣.母殿宽大疏朗,黄绿琉璃覆顶,脊饰飞禽走兽,远远望去,飞阁流丹,气势雄浑。
廊柱上八条飞龙怒目利爪,蜿蜒欲动,倒映于鱼沼之中。
鱼沼乃一方池,池中立柱三十四根,上架十字桥。因桥面东西宽,南北斜,犹如大鹏展翅,故又称飞梁。
池内锦鳞数万,天气晴好,群鱼戏水,五色斑斓。凌陌晓撒完手里的鱼食,含笑转身,忽然愣住,“甄、甄恭梓?”
甄琅一袭玫瑰红十样锦妆花袍,华贵不凡,满面春风,“俪王主...不!王娘子,真巧啊!”
凌陌晓暗骂:巧个屁!
自那日酒楼相遇,她便觉甄琅在时刻监视自己,于是嘴角勾起抹冷笑,“甄娘子还真是阴魂不散?”
甄琅似听不懂她话中敌意,莞尔笑道:“我今早卜了一卦,卦象显示能在此地得遇贵人,没想到竟是王驾。”
说着向她靠近,她戒备地后退,横臂一拦,“喂,你逛你的,我逛我的,咱们井水不犯河水。”
甄琅热忱洋溢,口吻暧昧,“诶!相请不如偶遇,既然王娘子孤身一人,我越发不能舍你而去呀!”
凌陌晓鸡皮疙瘩掉了满地。早知如此,她宁愿大张旗鼓、前呼后拥地来逛晋祠,也好过被甄琅纠缠。
她边走边拿眼角瞟甄琅,毫不掩饰嫌怨的目光,“你这人的脸皮比脚底下的青砖还厚!”
“过奖过奖!”甄琅抿嘴浅笑,轻摇手中折扇,侃侃而谈,“王娘子是头回逛晋祠吧?这往东呢,是善利泉,往西是难老泉,大殿后面是悬瓮山,据说山腹里曾有块瓮形巨石,不过地动时震碎了......”
见凌陌晓心不在焉,又揶揄道:“王娘子莫非在思念杨公子?也是,他走了好几天,怪招人惦记的!”
凌陌晓闻言骤惊,孤鸾于四月初三收到玹铮的紧急密令,当日便离开钦差队伍,快马加鞭奔赴宁夏府。
这事除了魏婕,她没跟任何人讲,而侍奉孤鸾的侍从尽数被下令封口,甄琅又从何得知?
她眼纱后的长眉深深蹙起,声音冷冽,“哼!还敢说不曾跟踪窥视?”
不待甄琅分辩,又咄咄逼人地质问道:“你可别告诉本王,你掐指一算,就对本王宠侍公子的行藏了如指掌!”
甄琅不慌不忙,摇头晃脑道:“王娘子暂息雷霆之怒,我算卦的本领你早见识过,想来也无需我多费唇舌。”
凌陌晓气得拔腿就走,“好,既然你故弄玄虚,恕我失陪!”她仔细筛查过贴身随从,发现并无人对外勾结,那么甄琅究竟采用了何等手段?
甄琅死皮赖脸地跟着她,“都临近晌午了,我知道这附近有处饭庄,色味俱佳,价格公道,不如由我做东如何?”
凌陌晓猛一回头,很没好气,“我想吃‘红焖恭梓’、‘清蒸甄娘’,那饭庄有这两道菜吗?”
甄琅抱臂驻足,哈哈大笑,“王娘子,你就这么想吃了我?当心嚼不动,再硌掉了牙!”
凌陌晓觉得眼前这张脸越瞧越可恶,伸手点指,咬牙切齿道:“我不管你是谁,不许再跟踪我,否则......”
甄琅与她相视,面无惧色,声音虽低,却好似重锤狠敲她的胸口,“如果你真是俪王,我绝不敢!”
“你说什么!”凌陌晓心惊地瞪圆了眼,随即气势暴涨,装腔作势道:“你少拿话试探本王,本王不知你是何居心,但若再敢胡言乱语......”
话未讲完已被打断,甄琅饶有兴趣地望着她,“你放心,我不会拆穿你的,我只想跟着你,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
待凌陌晓忿忿离去,阿舍闪将出来,奉上钟离挚的回信。甄琅拆开观瞧,呵呵笑了起来,“果不出所料。”
钟离挚声称已找到真正的俪王,而假扮俪王之人乃重明卫掌刑千户凌百尧。
阿舍嘿嘿笑道:“主子,钟离少爷都已来信,咱们可以功成身退了吧?”
甄琅瞟了他一眼,“少来,我还没玩够呢!”
阿舍面带踌躇,“昨儿庄主派人传话,请您尽快回山庄一趟,说有要事。”
甄琅啪的合上折扇,撇嘴道:“回回都说有要事,回回都是蒙人,说假话都不带换样儿的。”
“指不定这回是真的呢?”
甄琅冷哼,“老实交代,我娘给了你多少银子,叫你当说客?”
“没没没!”他连连摆手,“奴才发誓,一两银子都没拿!”
“这么说还真给了!”此刻,天空中两只乌鸦飞过,嘎嘎的怪叫惹得甄琅心烦意乱,“你说我娘身边那么多莺莺燕燕,她竟还总有工夫盯着我!”
“她不是担心您的安危吗?”见甄琅仍绷着脸,阿舍轻嗽一声,“俪王这回和武成王府对上了,您说庄主会率众去漠北吗?”
“极有可能。”甄琅沉吟道:“这话提醒我了,到漠北后我得加倍小心,千万别跟倾剑山庄的人碰上。”
一旦碰上,就难以脱身。
阿舍又问,“要不要把假钦差的事告诉庄主?”
“你傻呀!”甄琅用扇子狠狠敲他的头,“我娘那死脑筋,能允许我帮武成王府办事吗?我警告你,把嘴巴闭紧。还有,也知会阿得一声,千万别说漏了。”
这年头,赚点体己银子容易吗?
流萤阁位于武成王府西侧,与雪梨轩相隔不远。空置三载,人迹罕至,即便是春末夏初的花季,也满目凋敝。
正厦落锁,廊阶积着厚厚的灰尘。鸟笼空悬,花屏坍塌,圃中虽种着芍药,但缺人照管,三三两两,极为萧瑟。
阿韵站在院子里,心潮翻涌,泪水迸溅。整整三年,萦绕在他心头的痛楚从未减轻过半分,他亦不敢再踏入这里半步。
方才手指触碰到那生锈的门环,就好似被通红的烙铁烫到一般。
春申传回的消息依旧刻骨铭心,邱公子被灌鸩酒,死前惨遭酷刑。
短短十三个字,如锋利的尖刀刺穿了他。他缓缓跪倒,哀哀哭泣,如果可以,他宁愿承受一切折磨的人是他自己。
时光回转到数年前的某个春日,当时他们兄弟刚进王府不久。
午后的阳光将院落照得暖洋洋的,一道倩影灵巧地穿梭于桃李之间,银铃般的笑声响彻庭院。
“哥,来抓我呀!抓到我的话,我就求挚公子也收你做徒弟!”
少年穿着紫金云纹长衣,外罩红绣襦,蹬着小蛮靴。明眸善睐,皓齿流芳,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他叉着腰、鼓着腮,“臭小子,以为我抓不到你吗?”
“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少年扮个鬼脸儿,不无得意,“师傅说,我习武天分最高,你们都望、望什么......”
“望尘莫及!”
“对对!就是望尘莫及!”少年抚掌大笑,星眸闪烁,“或许我念诗不如你,但你武功肯定不及我!”
“我不信!我偏要抓到你!”阿韵不甘示弱,与少年追逐嬉戏,闹作一团,可追了半天连其衣角都没碰到,累得气喘吁吁。
他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大口大口的喘气。清风拂面,树叶哗哗作响,卷起阖院花香,醉人心脾。
少年那黄鹂般悦耳动听的声音再度响起,“人人都说凤都繁华,有生之年倘若能去见识一番,死也知足了!”
阿韵则摇头道:“我不想去,宁夏府就挺好。”
少年笑话道:“你还是当哥的,怎么就没半点志气?春申哥后天就要启程去凤都了,你瞧大家伙儿多羡慕啊!”
阿韵抬眸相望,“爹娘临终的话你还记得吗?正所谓平安是福!凤都乃龙潭虎穴,走错一步,都会粉身碎骨。”
“你少危言耸听!”少年满怀小儿郎的憧憬,“我听师傅讲,王主会从咱们这批人里择选出俪王的元服公子。哥,什么叫元服?”
阿韵的脸腾地红了,“我、我不知道!”
少年来回打量他,“真不知道?”见他使劲儿摇晃脑袋,咧嘴一笑,“那好,我问师傅去!”
说罢,一阵风似的出了院门。
他大惊失色,穷追不舍地喊道:“回来!快回来!”心说:傻弟弟,你也不害臊,这话怎么问得出口呢?......
掌灯后,阿韵轻手轻脚地进了雏凤殿,见钟离挚正聚精会神的钻研阵图,便静静侍立在侧。
不多时,钟离挚伸手去摸茶杯。
阿韵才刚反应过来,就见有只灵巧的小猴嗖的蹿到桌案上,将茶杯抱起,递到钟离挚手边。
“六耳,多谢。”钟离挚笑声爽朗,且宠溺地摸了摸小猴的脑袋。
阿韵瞧得瞠目结舌,不妨那小猴忽然看向他,然后猛一呲牙,做出副欲哭无泪的模样。
钟离挚随即问道:“你心情不好?”
阿韵心里一紧,忙讪讪道:“奴才没有。”因怕被瞧出端倪,他可是特意洗脸梳头、更换衣衫后才来的。
“说谎!”钟离挚声音中透着两分严厉,他将小猴高高托起,“知道它为何叫六耳吗?因为它不仅能预知危险,还能窥视人心。”
所谓法不传六耳,人心是这世上最隐秘最叵测的东西。
小猴蹲坐在钟离挚掌心之内,乖巧可爱。它周身不足五寸,长臂过脚尺余,浑身金光灿灿,两眼晶莹透亮。
阿韵啧啧称奇,“这难道就是天工阁仙师送给公子的宝贝?”
钟离挚颔首,“嗯,它是玲珑洞天的灵猴,晴天笑雨天悲,居家不生蚤虱,还可令蛇鼠潜藏。”
“您刚才说它能窥视人心?”
“对,你若高兴,它就送你个笑脸,你若难过,它便给你副哭相,从来都不以假面目示人。”
“这、这么神?”阿韵顿时惶恐起来,他咬着下唇,“奴才、奴才不是有心欺骗公子,只是......”
钟离挚晓得他的苦衷,“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俪王抵达宁夏府,你心绪难平,也是人之常情。”
见他眼帘低垂,闷头不语,劝慰道:“逝者已矣,莫要过于执着。”
他跪倒称是,“王主前几日也已有过训示,公子放心,王主与您交办的差事,奴才绝不敢怠慢!”
说罢,勉强挤出丝笑容。结果六耳又对着他呲牙咧嘴,愁眉苦脸地将尾巴摇来摇去,逗得钟离挚忍俊不禁。
月光清澈如水,照在窗棂上,光影交互,似镀了银箔。
钟离挚边逗弄六耳边笑道:“我与俪王设了赌局,等赢了替你出气。”
阿韵面带忧色,“俪王心机深沉,武功高强,实在不易对付。奴才已听少将军说了,您在悬空寺差点吃亏。”
钟离挚冷嗤,“你别听我姐胡说,她惯会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说罢将六耳顺手一抛,六耳稳稳落地,随即翻筋斗打滚儿,嘻哈顽皮去了。
“这次,我要叫俪王有苦难言!”他负手伫立,“即刻通知漠北镇抚司,就说有流寇被鞑子收买,已混进宁夏府,叫她们严密监视凝和园,等本公子号令。”
重明卫漠北镇抚司早唯武成王府马首是瞻,钟离挚平日没少使唤她们。
他暗笑,承玹铮啊承玹铮,镇抚司大牢用来关押你这个重明卫指挥史,是不是有趣的紧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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